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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想家的老杏树|薛宏新专栏619
河南文苑
2025-06-05 21:40:47

#薛宏新#

一棵想家的老杏树

作者:薛宏新


村北的老堤上,原来站着一棵老杏树。那树生得粗壮,腰身一人合抱不住,树皮沟壑纵横,倒像是被年月刻坏了的一本老账册。它脚下的岗坡,原本是片荒地,直到解放后第三年,才被老栓一家开垦出来种花生。老栓嫌这树占地碍事,遮了花生的光,又懒得费力气刨根,便请了几个壮劳力,寻思着挪个地方。

黄土岗的土,本就干硬生涩,深根扎进去几十年,早已盘根错节,死死擒定了大地。几个后生挥着锹镐啃了半天,只啃断了些外围的须根。老栓着了急,对着手心狠啐两口,吆喝着挂上粗麻绳——

“嗨!一、二、三……拽哟!”

那绳子勒进老杏树粗糙的皮肉里,发出沉闷的咯咯声。粗壮树干被巨力拉得猛地一歪,深扎的根须吃不住劲,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脆响,许多根子断在黑暗深处了。树冠剧烈摇摆,扑簌簌落下许多青杏和老叶,如同无声的骨肉分离,溅起岗上昏黄的尘土。众人喘息着,总算将这庞大身躯拖离了它生于斯、长于斯的故穴。

老栓把它安置在村北自家崭新的瓦屋院子外。说是安置,更像丢弃——坑挖得潦草敷衍,远不及它旧日根窝的深邃。黄土松松地掩埋下断裂的根茬,浇了两桶冰凉井水,便算尽了人事。从此,这老堤上的老树,成了院外的“新客”。

挪了地方的头一年春天,情形便不大对头。老堤上别的老杏树如期爆出密匝匝粉白花朵,把空气都染甜了。唯有它,枝头只缀着稀稀落落几朵惨白的花,病秧子似的,毫无精神头。花稀,果自然也就少得可怜。到了麦梢黄时,枝梢挂着几颗瘦小的青杏疙瘩,倔强而孤零,咬一口,酸涩得能让人打个激灵跳起来。村里娃娃们路过,仰头看看那些干瘪的小果子,撇撇嘴,连捡拾的兴致也无。

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背着手踱到院门外,抬头端详那光秃稀疏的枝条,摇头叹息。他们对着老栓道:“老栓呐,树挪死,人挪活,这是老话儿。你看它,八成是害了‘怀乡病’。根须断了,离了故土,它魂儿没跟来哟!”老栓嘬着牙花子,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只含糊应着:“咳,过几年……扎下根就好了嘛。”

谁知这树的精气神,竟一年萎似一年。树皮上的裂痕越发深重,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枝条也愈发枯硬倔强,胡乱支棱着,显出几分日暮途穷的孤愤。偶尔有几朵零星的花挣扎着开放,也像是耗尽了气力,没几天就蔫头耷脑地坠落了。树下那片泥土,日渐板结冷硬起来,连顽强的茅草也不乐意在此落脚。老栓看着这半死不活的景象,心头也慢慢结了疙瘩,嘴上虽不说,那眼神却分明是嫌弃——嫌它空占地方,嫌它不成材料,更嫌它辜负了自己当初挪树的那番力气。

夏天树荫底下本该是个纳凉宝地,可它稀疏的枝条连个像样的影子也拼凑不出。村里人走过,难得有人驻足停留。倒是有个放了学的娃儿,看它枝头伶仃挂着几颗干瘪的杏疙瘩,便仰起脸,用弹弓子瞄准了,“啪”的一声射出一颗石子。那杏子应声而落,砸在硬邦邦的地上,发出极沉闷的一声“噗”,像敲响了一面裹着败絮的破鼓。

如此这般,熬过了几个寒暑。一年春天,老栓一早起来,发现院里院外落了一层薄薄的花瓣。他抬眼望去,只见那老树竟一反常态,开了一树密不透风的白花,雪也似的压满了枝头!晨光熹微里,那花白得晃眼,竟透出一种凄厉的神气。老栓心头一喜,以为这树终于“还阳”,记起了自己开花结果的本分。他难得地围着老树转了两圈,甚至盘算起今年这满树花该结多少果子。

一日深夜,风雨大作。狂风摇撼着窗户,老栓被惊醒,披衣下炕,习惯性地凑近窗纸朝外张望。借着闪电惨白的光,他猛地瞥见院外那棵老杏树——狂风撕扯着它满树凄厉的白花,花瓣如雪片般被卷向黑暗深处。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在电光撕裂夜幕的瞬间,他分明看见那沟壑纵横的老树干上,竟流淌着一道道晶亮的湿痕!雨水?不,雨水是顺着树皮流淌的,那湿痕却是从树干深深的褶皱里缓缓沁出、积聚,再蜿蜒而下的。

老栓心头莫名一缩,喉头发紧,不敢再看,慌忙钻回被窝里去了。那夜的巨大风声里,仿佛夹杂着老树呜咽,呜咽中又裹挟着老堤上久远的空旷风声,一阵阵叩打着窗棂。

村里几个老人说得不错。又熬过了一个沉闷的夏天,这棵老杏树当真不行了。叶子稀稀拉拉提早焦黄卷曲,枝干僵死,显出触目惊心的枯槁。它像个耗尽心力、油尽灯枯的老者,默默伫立在院墙外,日渐一日地与周遭的生气隔绝开来。

老栓彻底死了心。他叫了几个本家侄子,拿着锯子斧头,要把这棵没用的老树放倒。树干早已枯朽,锯齿啃进去,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噗嚓噗嚓”,像是在锯一堆腐朽的败絮。锯到贴近根部的地方,众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想合力将这最后连接的根部推倒。

然而就在此时,众人目光集中在树坑底部时,都愣住了。泥土坑壁上,赫然显现出一条条扭曲蜿蜒之物——那是老树深埋地下的根须!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在地下延伸的根,并未向着有水分的院墙方向伸展,反而倔强地扭转着身躯,如同无数条无声的、充满渴望的臂膀,齐刷刷地朝着东南方向——它出生的那个老堤,奋力地、艰难地延伸过去!根须伸展的方向,清晰得如同指向故乡的箭头。

众人惊诧无言,动作僵住。老栓蹲下身,指尖碰触着这些干枯坚韧的根脉。它们在地下黑暗中摸索、突围,默默奔走了不知多远路程,又不知有多少根早已在渴念中耗尽了生命,无声枯死。唯有方向,始终固执地指向那块早已不属于它的地方。

老栓沉默良久,终于站起身,对着侄子们摆摆手:

“不砍了……留着它吧。”

他声音低沉,像是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心病,又像被这无声的根须抽尽了力气。

第二年惊蛰刚过,黄土地下传来隐隐萌动之声。老栓偶然走过那枯朽的老树身旁,目光随意扫过黝黑皲裂的树干——陡然间,他脚步钉在原地。

就在那粗粝龟裂的树皮深处,在几道深深的皱褶底部,竟有几枚米粒般大小的、鲜嫩欲滴的绿芽,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它们顶着初春的微寒,紧贴着朽木残躯,细小得犹如初生婴儿的眼睫,却又绿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不容置疑。阳光落下,给这几个小芽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仿佛无数细小魂魄正醒来,从老树深埋的渴望与记忆里,不屈地透出光来。

老栓站在树下,仰着头,久久不动。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掠过空旷田野,带来黄土岗那边新发的草木清气,带来远处杏花林隐约浮动的微甜芬芳。那气息如丝如缕,缠绕着这棵朽木新芽,缠绕着老栓,缠绕着所有埋藏于黄土深处、生生不息、恋恋不舍的魂魄与记忆。

静寂无声中,老栓终于看清了:老树的魂魄并未消散,它化作千万缕根须,早已沿着记忆的方向,静静返回生长的家园。


薛宏新男,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新乡日报》《平原晚报》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现供职于原阳县城管局,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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