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37号:陈陈相因诗集》收录青年诗人陈陈相因2016年到2023年间,从十八岁开始写诗至今的精选作品,短诗约50首,包含组诗《闺中奇事》《武则天,只是平淡的一天》,长诗《玉娇龙》《L’amoure:东施与西施》。
诗歌随着她从吉林大学到复旦大学的求学之路生长,博采中西,纵横南北,冷峻、犀利、先锋的当代视角与顽艳、优雅、秾丽的词句构成她思想的变奏。东北、校园、武侠,这些魔幻而戏剧性的侧面汇聚在一个九十年代末出生的青年女性身上。千面汉语,玲珑摩登,丰富的主体思考与抒情、借由社会关切虚构的波涛汹涌的他者,组成了陈陈相因独特的声部。
诗人简介
陈陈相因,诗人,青年作家,祖籍黑龙江省呼兰县,1998年生于大庆市,复旦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方向在读,第五届复旦-巴黎高师人文硕士班学员。曾获光华诗歌奖、樱花诗歌奖、快速眼动诗歌奖。出版诗文三十万字,有少女时期散文小说集《以梦为马》,近期发售的诗歌七年精选集《乐园37号》。
玲娜贝儿,我的苦女神
粉嘟嘟的狐狸公主,吾爱!难以置信
我们借住同一座咖啡馆之都,听闻
你的惊喜小镇,铁线莲装饰在幸运居民头顶
爱哭的云块储满糖水,而阴着脸的我从未获得
玲娜贝儿,我攒下纸箱卖钱换来的独株向日葵
每次经过地铁都被湿热人潮掐蔫,无法奖励
与人共用厕所的自己。我在同学录考察你词源
口吃的胖妞蓓尔,跛脚、发如枯草的琳达
你不会像她们,稍有不慎就放弃学业。玲娜贝儿
想起她们,我私下称呼你为我的苦女神
玲娜贝儿,狂风刮坏二月,接着瘟疫分掉三月
像爱丽丝注定遭遇兔子洞,我想象玩具屋邂逅
慷慨赠我奶茶和棉袜的你。那一天,只属于我的你
在胜利的终点等着我击掌,邀请我拍拍你尾巴
我并不毛绒绒,但老板口出凶巴巴的森林之王
为了朝见你,我把苦当作叶绿素注射进身体
事情见一点光,便用苦呼吸,吐出大口氧气
104可是呀,可是,我并不在跑道上,而在跑步球
短信催租、催债、催续费,不能等……不能等
不能等死!咒语般督促我亡命狂奔不涣散
苦女神,为了等到兑现二十四小时热水
我每天享用五花八门的苦,反哺你的绝佳垂爱
佩剑给你,刺痛归我。海棠果给你,蛀牙归我
蛋糕给你,剩馒头归我。喜剧给你,残酷杂耍归我
情诗给你,生离别归我。知识给你,十载寒窗归我
落满樱花的城堡给你,分担区全天的大扫除归我
不凋的金色萨克斯给你,训练的拇指痛归我
圣诞限定牛角扣风衣给你,缝纫机前工时归我
歌颂的性别给你,姨母切除乳腺的通知单归我
完美的外貌给你,笨重脏臭玩偶服里一线光明归我
苦女神,无数次,我想从迪士尼拐走你
带你乘坐热气球俯瞰我们城市,小侦探
用你眼里的星空看看,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蚂蚁的细节是平凡家人简直神一样不屈
想被你拥抱、一票难求的他们,是饥饿的人
贫穷的人,生病的人,失语的人,哭声里长大的人
你也爱这座大城市,苦女神,我想在它上空拥抱你
105同享我们的苦吧!赐给我们哪怕苦的绿色蔬菜
摘下头套出示那汗,拟人的美名,今天我不想给你
安徒生剥去致幻糖衣,透气苦女神疲惫劳碌的病体
(2022.4,上海)
菊戏
你不应为我这偏僻的芳店点灯
我乃焰的藏身,火在肉瓣夹层里烧
譬如那山鹧叨叨。呆石子一盏、一盏
分那冷泉,遗我宴歌的送行礼
“一愿世清平,二愿拂君衣,三愿
管沁沁,肝脑又涂地。”梁上过夜的星子
似夜的眉心痣。月亮那烙铁迸浆,烤得
我薰薰心慌,烫…烫…烫…瓦霜添乱
新折了芭蕉,她甩下一巴掌秋雨
湿娇额,打蔫我满头的笑钱
你这系了萸囊,脚步轻的思乡客
将来取我性命吗?你手中的古剑
可要挑起我低枝的龙鳞吗?这近乎
赐死的深情,悉听尊便啦。我不过
融融冶冶的光袍款式,不聊生的
烟花贱妾,爱不足惜啦。扶你凄清如
云物的袖,我便不忍乱抱甜丝丝的
鸡蛋黄,化了,化了。情愿篱落
扎紧一束灿水含英咀华,恨蝶失约
扮哑巴,反悔美人栗留发
我这浑身疼的残阳呀,为你春酒泛了
璧色,不噙香了呀。不如做你饮吻的
金鹦鹉,肴饵狼藉,满身玉钗都趿拉
夕餐秋菊呀,收入药肆啦,莫要生分嘛
且慢簪我呀,凶秽消散啦,吉祥如意嘛
你这爱的世外高人,要将我斩首示众的话
且快刀啦,我已为你卸下一生的黄金软甲
(2020.4)
熄灭纪念日
巧克力里尝到尼古丁,温柔的蜜意
却使她呛灰,仿佛丘比特伙同炸药降临
皮带对唇釉的制裁,不存在弱小的神圣
男人在家留下了危险。自从他离开,
曾经的谩骂声开始在墙壁跑动
随时冲出酷吏,抓着她前往家具的锐角
吊灯在水果脸上生产无数刀锋
空抽屉像桩掏心掏肺后的惨案
这个春天没有虫草,痕迹在残忍地示威
新采的野花一拳打向无辜的桌子
一切很难不让她联想到遮蔽
暗无天日的一切,令人眩晕的闷棍
日头连串的叮当锤……每每拾完御寒柴火
呼吸几口湛蓝空气,又被狠狠拖下去吃冷水
多年来,危险关系总在反复,像一块
被菜刀威胁的磁石:结婚、离婚、复婚、再离婚
儿子是贴在刀背的筹码,是最好的那块肉
她是最坏的,他不允许「好」和她有关
最亲近的武力,谎称以爱,尽情滋事
树立沉默为家法的体统。训诫本身是秘密
隐私让每道门、每扇窗犯上见死不救之罪
采药时,她也想一辈子不下山,留在太阳里
羌活一样自在,不涉足猛兽的私人领地
但是逃不掉的,比如她无法背起父亲逃跑
只能让棉被生吞,让鞋咬住脚
入夜,满背新晋的明星大红大紫,蚀骨般流行
原来爱与信任,一个意味着控制
一个意味着疼痛不止
旧电视播放某场凌汛爆炸
投出的冰粒,窥伺者白眼珠般,滚落在卧室
观看被践踏、被欺凌、被动的圣母
手机常常是长方形的眼睛,她始终是
被展览者、被点评者,被掠夺的宾语
拥有的礼物全是虚拟,拥抱全是失语的囚禁
即使花面哭成蛇的皮膜,疤痕硕果累累
也要不断分娩息事的饶恕,哪怕
在标题里不自主地死
像七月,无数冰一样死去的女人
可今天略有不同,她感到救赎正在赶来
自己在缓缓撤离这间是非之地
感到自己和无休无止的辛苦作别
感到自己枯萎、焦黑,伤口内有棉花在烧
意念从炼狱的僵局中撕下
洁净的肉身却在挂镜永留
也许女人天生是手握珍珠的瓷器
怀着寒心,为菌子般渺小的希望坚持
终于,终于,在这一天,她得知了贞德
那背叛她的母国,名叫丈夫的凶手
一小时前,拎着汽油回家,重申了火的真实
(2020.9.30)
二十一世纪浮士德饮鸩之前
他将课椅上的自己轻拿轻放。垂头时
细长的颈是铰链,手臂门闩一般耷拉
他的身体是上锁的军械库,刀锋恶毒
的冷光切割每块溺爱递来的点心。他
知道体内匕首的刺痛亦是镌刻的艺术
刀枪剑戟的悲响让他沉迷于钻研流绪
所以他不曾拒绝将郁金香否认,也不
曾拒绝博学的囚禁。他曾与黑暗为伍
也留门给过月光,组装与抑郁的搏杀
这是他诊断自己患有矛盾的另一个夜
他欣赏过失控的谎言,收留过落难的
爱情,有密密麻麻的伤口长在他心底
如窗边消化幽景的交缠蔷薇那样择食
他知道自己是北风忌惮的崖壁,需要
英勇地扶起那僵直的雪松,用吝啬的
眼泪灌溉憔悴的旅途,站进那刻薄的
知识之阵,脱掉理想的锦袍,裸身去
跪地乞讨身份、命名等所有可以证明
痕迹的过程,和渊薮赤手空拳地决斗
他必须忘掉不朽的宏愿,安静地耕织
火焰。他必须徒手掐死困惑,独自在
深渊里起舞如星尘。遍历每个终点的
可能,在幻灭的想象里完成梦的复生
一汪深夜之中,他缓缓抬起头,未来
正如蜜酒下成的雨,捎来戒躁的讯息
(2018.12)
后记:玲珑摩登
汉语,我命中的第一门外语。
这身外的语言,用看似温柔的暴力,灌进我的七窍,包裹了我,席卷了我,进而雕刻了我,形塑了我。从此,我和她缠绵缱绻,每首以汉语面貌呈现的诗,古典的、现代的、翻译的,她柔韧的金丝,牵住我,又缚住我,成为脐带,成为茧,轻触我,令我开窍,脱口而出第一个汉字。家人从《史记》里挑了一个成语为我做真名,是我和汉语的相互霸占。
从十八岁生日写下第一首诗开始,我从每个词、每个字钻入千面汉语凌空的玲珑阙,欣赏她的明丽、冷峻、清新、典雅、幽婉、空灵……感受仙气、妖气、鬼气对我的熏染,点醒原本封闭、孤立的自身,冒出了人味!是否是我的玲珑心善七情六欲,才能放任她对我滋养、浸润,如此透彻?以至于我恨起她来的时候,心疼得欲削骨剔肉。仿佛她撄我心,我又以她撄人心,顺序难分先后。
汉语与我一同生长、一同呼吸,在统治面前,在阉割面前,在战争面前,在阅读与焚毁面前,我们不愿以同质化的面貌活着,以单一的表情活着,我们丰盛、繁复、饱满、精致,充满个性,不愿以促狭、妥协、化简、折叠的方式存在。镜子里,我和汉语从此共用一张面孔,在使用现代汉语时,闪过钓鳌客、玉谿生、李长吉才有的神情。她,沿断裂的历史走到今时今日,依然保持着澎湃的心跳,渴望驻扎在当下的现代生活,前卫地创造属于未来的语汇,发展她的双重摩登。
诗人,叠合玲珑心与玲珑汉语,适应摩登与追求摩登的复综体,美觉大敞,采其他文体之优长,吸收着电影、绘画、音乐、舞蹈……从美之中转引美,创造新发现的美域,超越既有之美,开发冰冷麻木的世界,敲下结晶为诗。
这玲珑与玲珑的交叉,却存在龃龉。当玲珑心的瞬间生产出一首诗为中心,诗人写下的诗、写过的诗、读过的诗、想象的诗,那荡开的玲珑汉语,以及身为人的共情力,从玲珑心的其他孔洞冒出来,反问中心的合法性。玲珑汉语咬住玲珑心写下的诗,因此以强力意志为轴,却长出无数弹性的枝节,这些枝节仿若一次让渡,一种俏皮,一些矛盾与疑问,柔情万种地盘绕直率、霸气、野性、蓬勃的真我,形如虞姬与霸王的一体。当代诗人,酷似一位东施,姣美汉语的追随者,同时也是反叛者、改造者,是影子,也是阴影,坠入必死的命运,妄图改写历史。强势的诗人声音,时刻面临着破碎、崩解、失效,却可以一唱三叹地再建立,承受燃烧,包容脆弱。
同样,双重摩登,背负历史的当下与向往的未来,一样在发生摩擦,接受美与诗感召的诗人,自愿陷落在困厄、芜杂、肮脏的生活,被灵感榨取精力,萃取出诗,不竭地迸发美。玉娇龙爱上那锐利、闪耀如同才华的宝剑,她因剑不可战胜,可剑沉静地长存,她却必须为此投入全部青春,无惧地闯荡。苦女神,因此也可以是高悬的诗,带来的幸福如同王位。王位的幸福,不在于奴役他人,而在于能够体验所有生活,仍能在每种生活中的不幸地带,捧出桂冠,如诗的生趣,让大喜大悲都成为嘉年华般的游乐。追寻中的共振与互斥,我突兀而完整的主体和我的观察、悲悯、反抗、批判走在一起。无数的他者向我涌来,而真正容纳他们的,可能是萨福、荷马、但丁、歌德、弥尔顿……我们饕餮,我们针尖。自我,因棱角而不平坦,痛苦,同样充满凹凸,我是威压与抗压,我是自我与扩散,我是行动与行动的三思,我是哈姆雷特,明知艺术就是偏执,却常常因生存的惯性中途转身。诗,我的纠结、矛盾、分裂、夸张,乃我的虚虚实实,每首分去一个“诗我”。诗,我的演绎,我的换装,我的千变,如《阮玲玉》中的张曼玉,《千年女优》中的藤原千代子,穿越性格中的刺客,游侠,
义士,帝王,少女与女人。捆绑在唯一选择上的二十一世纪的青年浮士德,总在畅想曾经未选择那条路。唯有诗,具有虚构种种体验的全能。
乐园 37 号,进入这千重万重神奇的任意门。它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开始写作的地方,小学时,我经常招呼朋友的一句是——欢迎来乐园 37 号找我玩!十四岁,我在那里创作、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散文小说集。十五岁之后,乐园 37 号成为再也无法返回的房子,无法重来的时光,它具体又抽象地存在每一个我长住的空间。出生在东北大地,成年开始,我就知晓自己候鸟的命运,它迁徙,它漂泊,从祖辈生活的呼兰河,到居住成长的大庆,再到成年后求学的长春、上海。一只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这鸟永不停歇,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应该是一个东北女孩,也是成千上万的女孩,打破沉默的女性诗人。我要替谢烨重写那首《闪逝》,我要写——
我必须从空气中得到姓名!
故乡的雪国,离我越来越遥远,退入梦中,演变为冷静、清醒的态度。作为对照,我生活的形态乃是断代史,记忆消逝,而辗转的空间充满差异,诗成了抓住记忆的方式,通过不断“近乡”的书写,我一遍遍回到乐园 37 号,回忆着闺中奇事,又一次次告别,甚至把它带在身上,在每一个纸盒中打开它,如同蒙昧的李清照读到伍尔芙《一间自己的房间》,产生对空间变换的觉知,不断醉回最初写诗的隐作室。乐园 37 号,因此也是汉语的忒修斯之船,我搭建自我与周身,同样也拆解,以此来完成诗,完成我的她画像并署名。
诗我,或许只是自我蜕变中的一个幻觉。张爱玲定义了自我的天才,惠特曼延展了关于自我的诸种话题,艾略特创造出普鲁弗洛克这一例外自我,佩索阿用异名进行自我伸缩。个体因此是全体,太仓一粟,便是沧海之粟,诗里道尽了我,却未必存在我的真实,而是扑面而来的“她我”与“他我”,影影绰绰的嬲与嫐。读者因此受邀成为其中之一,参观玲珑与摩登交响的乐园 37 号,走入通往汉语的一种诗径。
(2024.1,于上海的一间乐园 37 号)
《乐园37号:陈陈相因诗集》
陈陈相因 著
雅众文化 | 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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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傲霏,二审:曼曼,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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