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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 | 邹贤中:《催婚记》(短篇小说)
牡丹文学杂志
2025-06-17 21:38:14

催婚记

文|邹贤中

1

父亲又一次来电催婚了,这可能是他的第一百次催婚。他的声音乘着电磁波从两百里外的广州传来:“你找到女朋友没?过年能带回家结婚吗?”那是 2009年6月的一天,十九岁的我还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父亲所说的结婚,是未婚同居的意思。在他眼里,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要紧,只要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他理所当然地完成了娶儿媳妇的艰巨任务。

父亲的催婚电话已经形成了固有的模式,他直接抹去了父子长期不见面电话联系时的必要寒暄,每一通电话都直奔主题。对这种三天两头地催婚电话,我不胜其烦,当时正忙工作,就不耐烦地说:“两天前,您就问过这事情,现在又来问,您以为我在坐火箭吗?”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可年轻的我放不下面子向父亲道歉。他是为我好,我不该冲他发火。父亲在电话里明显感受到了我浓烈的火药味,只得讪讪地转移话题:“工作还好吧?吃东西不要省。”还是陈词滥调的那一套。我敷衍几句,挂了电话。

我理解父亲,他希望我早日完婚,都快要想疯了。可是父亲怎么就不理解一下我?我才十九岁,又不是二十九岁,更不是三十九岁。我都不急,您急啥呢?

这样的催婚并非父亲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我家由来已久的“一脉相承”。打我记事起,母亲就为我的婚事深谋远虑了。每逢走亲戚,碰到亲友带着年龄相仿的女孩,母亲就和人家套近乎,将聊天往未来孩子大了结婚的话题上引。遇上聊得不错的,她就委婉地表达结亲家的意思。那时,我已经朦胧懂得这些话的含义,常常羞愧地跑开。看着我羞红的脸,大人们乐得哈哈大笑。

读初一那年,一个亲戚上我家玩,母亲又一次扯到了这个话题,亲戚居然乐呵呵地表示要立下字据以示诚意。母亲也当了真,她拿出纸笔,两人拟好文字,叫我签字画押。我又羞又急,却又不便冲亲戚发火,只得逃之夭夭。到了午饭时分,母亲到处找我,自是没找到。到下午四点多时,我估摸着亲戚回去了,才饿着肚子回家。我跟母亲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说了些“我还小,正是读书阶段”之类的大道理。母亲听我说完,只是摇头叹息,你哪里懂得娶妻的艰难哦。多年后,我有了切身之痛,方才明白母亲所言不虚。她知道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没有好的家庭背景,没有高学历,没有过人的技能,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湘南农村,结婚生子传续香火实在是千难万难。长谈之后,母亲暂时没有在亲戚面前说结亲的事情了。倒是一个周末,一个男同学将电话打到了我家的座机上。我正在塘边洗衣服,母亲火急火燎地来找我,说有一个女同学电话找我。我难以置信,还是放下衣服往家里跑。拿起话筒,才知道是同学家刚安装了座机,打电话找我扯闲。挂断电话,母亲询问“女同学”的情况。我跟她说是男同学,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同学的声音确实像极了女孩子,难怪母亲会那样想。我以为母亲会责怪我,甚至往早恋上面想,谁知道母亲却笑眯眯的,好像她儿子很有本事。

我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收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在去不去读高中的问题上反复斟酌。母亲常年生病,父亲能力欠缺,家里贫困潦倒。我读初中三年的学费是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哥哥辍学打工资助的,我不想再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增加任何经济压力,最终决定弃学打工。离家前夜,母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其中一条竟是让我找女朋友。她希望我像哥哥那样,在外面娶一个妻子回来。哥哥比我大三岁,尚未打结婚证的嫂子已经显怀。那年冬天,十九岁的哥哥成功升级为人父。第二天,母亲把我送到镇上,再次叮嘱我及时找女朋友。

我还未成年,母亲就开始催婚了。她的担忧是正常的。在我们村庄,很多条件不错的男人都娶不到老婆,那里是名副其实的“光棍村”。

2

我供职在深圳一家电子厂,车间到处是青春靓丽的女孩。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少男少女在外租房的现象比比皆是。那时,我羞于表达,加之年龄也小,看着别人出双入对,倒也没有把母亲的叮嘱放在心上。

十七岁那年五月,是我离家后的首次回家。从小就疾病缠身的母亲病得更加严重了,她瘦削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光泽,脸色苍白如纸。看到我归来,母亲很高兴。晚上,她问到了我找女朋友的事情。我只好撒谎说,在努力,还没成功。母亲有些焦虑,却还是帮我想办法,她说:“那就两条腿走路。你胆子要放大一点,该追女孩子,还是要去追的。我已经把你寄回来的钱都存起来了,给你娶媳妇用。”母亲知道,以我贫寒的家境娶一个本地媳妇是很难的,她希望可以用钱来弥补。我回深圳那天,母亲身体不适,她没有送我到镇上的车站,只是目送我到家门口。我不断回望,母亲如石雕般倚在门口一动不动。

母亲的催促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十八岁那年春节,时年不到四十岁的母亲,生命的钟摆永远停滞不前。事后,奶奶告诉我,母亲临终前不担心哥哥,只担心还没有结婚的我。闻知母亲的遗言,我的心中充满了悲伤。

母亲去世后,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催婚的接力棒。这时,我隐约地感觉到情况不妙。在我们村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看管。男方健在的父母是女孩子考虑婚配的重要条件。母亲已经离去,平凡的我真的能娶到老婆吗?我才十八岁,事情更没有急到火烧眉毛的地步,我自然没有为娶妻之事特别着急。十八岁那年年关,父亲见我没有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心中微有失落,对我说:“你进厂两年了,也看不到什么前途。要不在家学点手艺吧。”一个远房表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装修师傅,父亲让我去拜师学艺。表叔在家乡给村民砌房子、刷腻子粉、贴瓷砖,靠一手好手艺,一直没有出去打工。我对这个行当向来不感兴趣,只是架不住父亲的劝说,再加上对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打工失去了信心,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天,早早地吃过晚饭,我们父子出发了。父亲让我提着一兜水果,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们打着手电继续赶路。走完十来里的山路,来到表叔家中已是晚上八点多。父亲说明来意,表叔神情淡淡的,对我说:“我倒是愿意,只是你不能像你叔叔那样,学个半吊子。”叔叔早年跟表叔学艺,他不愿意吃苦,学了几个月就跑路了,表叔心中很是不快。父亲信誓旦旦地表示我能吃苦,绝不会重蹈覆辙。父亲又说:“老表,亲帮亲,邻帮邻,我们亲戚之间,还请你多多帮助。现在家境困难,拜师费就没有表示了。”表叔听了,脸上的神色更加寡淡了,不过他很快就开心了起来,是父亲后面的条件拯救了自己:“咱亲戚之间,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孩子每天跟你出去做事,前三年不要一分钱工资,全归你。”表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如花绽放,我免费给他干三年,工资自然不是小数目。父亲又说:“老表,我们两家相隔太远,为了便于孩子学艺,他这三年就住你家里,你管个吃住就是了。”表叔没有犹豫,点头同意了。这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吃的方面,表叔不需要费心。在湘南农村,出去做手艺,都是包一日三餐的。至于睡觉,农村房子多,出租都没人要,随便给我一间就是。吃住方面,可以忽略不计。

事情谈妥,表叔送我们父子出门。晚上九点多的乡村万籁俱寂,只能隐约看到散落在山间的房屋,如一只只巨兽,静悄悄地卧在黑暗之中。我走在前面,父亲在后面打着手电,我凭着后方手电的光亮前行。返程没有了水果的负重,走起路来轻快很多。手电把暗夜劈成了两半,人在光影中行走。光有限,暗夜无边,微光被暗夜包围、绞杀、消失。我埋怨父亲不该给我自作主张,都什么年代了,还让我跟古人学习免费给师傅干三年。父亲嘿嘿一笑,说:“我这脑子,有那么笨吗?”我不解。父亲问我:“你看到表叔家两个女儿没?”我“嗯”了一声,表示看到了。表叔家有一对年满十五岁的双胞胎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正辍学在家。不到二八年华,已经出落得非常漂亮。父亲说:“我为什么提出让你在表叔家住,而且免费帮他做三年?近水楼台先得月。等表叔成了你的岳父,帮岳父免费做几年事情,也是应该的。”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父亲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就像此时山林深沉的夜色。拜师是假,追求人家的女儿才是隐藏在学艺背后的真实意图。我对父亲的这种做法颇为不满,自然不肯去表叔家了。父亲没想到,我居然不是和他一条“战线”的。年后,我迟迟未去表叔家报到,他打来电话询问,父亲只得找借口。表叔很生气,说我和我叔叔一样,是一条三脚凳,不踏实。他哪里知道,我是为他好。他两个女儿相貌出众,早有“养女攀高门”的打算。我要是按父亲的想法行事,想必表叔后悔莫及。

3

不学艺了,自然得出去打工,还是那家工厂,毕竟只是回家过年,我并未辞职。去深圳的前一个晚上,父亲再次叮嘱我,今年过年,务必完成任务。我点头应允。过完年,我就十九岁了。父亲的叮嘱似乎拨动了我娶妻生子的思想之弦,是该得重视自己的人生大事了。在湘南农村,一个没钱、没技能、没学历的男人,只有拼青春,争取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我想起了比我大十四岁的叔叔,他二十三岁那年才娶亲,奶奶那个急,差点没愁死。留给我最多还有六年时间,是可以进入到人生的恋爱阶段了。

电子厂的员工以女性居多。南方工厂遍布,求职不难,只是好厂难找,工人的流动性很大,一波又一波地来去如潮起潮落,往往一张面孔还没记住,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已经在那家电子厂工作三年之久,自然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员工,职务也调整成部门技术员。一天,文员将一个年约二十的女孩子交到我手上,说:“邹技师,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女孩叫梁芳,长相清秀,动手能力却不理想,别人两天就可以独立操作丝印机,她硬是用了一个星期,好在她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工厂讲究效率,别的管理人员或技术员带徒弟,稍不如意就骂人,常常能把人骂哭,我从未骂过梁芳,连甩脸子的事情都没有做过。一个月后,梁芳领到了进厂的第一笔工资,出粮的第二天,按工厂惯例放假,梁芳说要请我吃饭,理由是谢师宴。我的心微微一动,就去了。在工业区的大排档里,梁芳端起茶杯,说:“师傅,我十六岁就出来进厂了,进过的厂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你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师傅。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的心又是一动,她这么信任我,我可以追她吗?我客气了几句,讲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要相互帮助”的大道理。十九岁的我已经写作两年,南方几本畅销的打工文学杂志也读过不少,随便抓几个故事,摆几个道理,梁芳就有点佩服了。我斟酌良久,将话题往拍拖上面引,“你二十岁了,也不小了。过年回家时,有媒婆上门没?”“哪能没有呢,外面追我的人也不少,我都拒绝了。”梁芳说:“他们都达不到我的择偶标准。”我顺着杆子往上爬,“那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身高一米七五以上,结婚必须有房有车。我爸妈带我一番不容易,彩礼怎么说也不能低于十八万八,三金、婚礼是少不了的……”梁芳所在的省份,彩礼之高,可以名列全国前三名。这标准与我心中的差距太大,我一腔热血瞬间凉透,那颗想去追求梁芳的心就像寒冬播下去的种子,还没来得及萌芽就被茫茫白雪覆盖。

恋爱的不顺还影响到了工作,没过多久,我负责生产的一批丝印产品出了质量问题,主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那时年轻气盛,面子与尊严比天还大,我主动选择引咎辞职,要求当天结算工资离厂而去。我住在工厂宿舍,此时离厂,连落脚之地都没有。思考良久,我只得打电话给在广州搞建筑的父亲:“您那里有事做吗?我要过来。”父亲颇感诧异,他知道我向来不喜欢搞建筑,紧张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不肯说,只一个劲地问父亲,有没有地方给我住?父亲说:“现在工地上事情不多。你来吧,住工棚不需钱。工地上吃饭十块钱一天,我马上和工头说一声,你来了就有饭吃。”

当天下午,我到了父亲所在的广州花都某工地。晚上,父亲问清了情况,责怪我太冲动,又怪我不该听了梁芳的择偶标准就退缩不前,有些事情,可以徐徐图之。我知道父亲“徐徐图之”的含义,只得低头不语。父亲叹息,说:“那就跟我搞建筑吧,一边做,一边学。”工地上事情不多,晚上不加班,和工厂加班加点完全不一样。这样一来,我就有了充裕的时间。一个晚上,父亲叫我出去散步,到僻静无人处,他问我:“你看到做饭阿姨的女儿没?”我说:“看到了。”那女孩子好像十八岁,比我小一岁,早就没读书了。工地上的事情,她做不来,也就是帮父母洗衣服,帮做饭的母亲打下手。我本能地感觉到父亲有所图谋。果然不出所料,他说:“她一个人也很孤单的,你去追她呀。”父亲开始为我出谋划策,让我晚上带女孩子出去看电影、逛街,然后发展成男女朋友。他向来喜欢充当我婚恋路上的“人生导师”,我对这种套路多有鄙夷,当时就恼了。父亲摇头叹气。“现在都十月份了,过完年,你就二十岁了。”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别人大学还没毕业,父亲为了我的婚事就急不可耐了。

又是一个晚上,闲来无事的我在工地小卖部看电视,看到了冬季征兵的新闻,热血青春从军报国的征兵宣传片让我怦然心动,不久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阅兵式开始在眼前浮现,我似乎看到了一条人生的金光大道,就把从军的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大喜,马上打电话到村委了解情况,当晚把我送到广州北站前往衡阳的火车上。我回到家乡,报名、体检、政审,最终光荣入伍。

当兵那两年时间里,父亲不再催婚,一次催促都没有,这固然有义务兵不允许谈恋爱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放心了。

4

两年后,我服役期满退伍,离开部队已是2011年底。父亲的催婚也变本加厉起来,毕竟我的年龄一年一年大了。一般来说,条件好的家庭,到了年关都有媒婆上门说亲。我家自然没有媒婆踏足。

过完年,我就二十二岁了。春节出来打工时,父亲放下对我的恼怒,他再三叮嘱我,年底务必找一个女友回来。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服役两年,再次回到社会上,我骤然感觉自己的年龄确实大了很多,一丝婚恋的危机悄然浮上心头。到底该怎样才可以获取女孩子的芳心呢?我茫然不解。有一天上网,我看到一条营销资讯,说是谈恋爱有很多技巧,有人专门为此写了一本书,姑且允许我叫它《恋爱秘诀》吧。我如获至宝,马上下单购买。书到手后,我如痴如醉地读起来,好像自己拥有了天下无敌的《九阳神功》。事实上,这本教男人追女人的书,有一套关系升级的全流程,从简单的搭讪到吸引互动、建立联系、升级关系,最终扩展到发生亲密接触并确定两性关系。对我来说,那不是《九阳神功》,而是《葵花宝典》。恋爱、结婚、共度风雨人生,是男女双方一辈子的大事,需要真诚与信任,如果一开始就是满满的套路,这份爱情能长久吗?我将书丢进了垃圾桶。

年关又到了,我再次只身一人回到了衡阳。父亲很不高兴,也可以说是担忧。他说:“过完年,你就二十三岁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在湘南农村,二十五岁是普通男人的一道坎,二十五岁之前没有结婚,基本就被宣判死刑——打一辈子光棍。留给我只有三年的时间了。三年,其实也是稍纵即逝。父亲又说:“你看你哥,孩子都两个了。你呢,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哥哥十九岁那年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岁那年有了第二个孩子,他给村里无数男人树立了一个成功典范。我无言以对。

年前,父亲突然神秘兮兮地找到了我,说是有一个相亲的事情,问我是否愿意去。我说:“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既然自由恋爱的路子不好走,也只能走传统的相亲老路。问题是,家境贫寒的我,并没有媒婆帮忙做媒。

父亲告诉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有一个女儿,想找一个男人做上门女婿。父亲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法,不但解决了我的终身大事,也不用花几万块钱的彩礼钱。在他看来,哥哥儿女双全,有人继承香火,把我送出去也没什么不好。我隐约感觉没有什么好事,何况还是未成年呢。我拗不过父亲,加上这些年的经历,我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只得勉强答应了。

下午,父亲、哥哥和我骑着一辆摩托车去了女孩的家里,那是距离我家三十里的一个村庄。他们家里只有一层三间的平房,里里外外都是红砖墙,还没有装修。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脏兮兮地在家里跑来跑去,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露出怯怯的表情。我这才知道,那是女孩的两个妹妹。她父母生了三个女儿,打算找个男人入赘。她父母倒是很热情,希望我过去。他们和父亲的意见惊人的一致,今天第一次见面,要是没意见,晚上就可以完婚入洞房。现代社会谈恋爱已经是火箭速度了,但是第一次见面就入洞房那简直是光速,吓得我差点栽一个跟头。这么着急找男人上门,想必没好事。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家那栋房子还是借住他人的,也就是说,他们家没有房子,如果我过去,要建新房,还要承担抚养她两个小妹妹的重任。我的肩膀还很稚嫩,能扛起这副担子吗?

哥哥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说:“老弟,这事情千万答应不得。你还记得牛伯的经历吧?”牛伯是一个退伍兵,已经六十多岁了,早年没找到老婆,后经人做媒,五十岁那年来到我们村做上门女婿,帮人家把孩子带大后,结果被抛弃了。母亲生前最担心她去世后父亲会让我做上门女婿,结果受人家欺负。没想到父亲竟然这样干了。如果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会伤心落泪。想到这里,我顿感毛骨悚然。

回家已是傍晚,我们没有在女孩家吃晚饭。湘南农村的风俗,选择吃饭就是同意,如果不同意,是万万不可以留下来吃饭的。傍晚的风更急了,与摩托车相向而行,风凛冽地切割着我的脸庞。意外的是,我收到女孩的短信,她问我为什么不在她家吃晚饭,是不是看不上她?我知道被人拒绝的痛苦,也理解那种期待的卑微,只得在寒风中客气地回复短信,说,你挺好的,我还小,你更小。女孩不信,发短信追问我,那你觉得我多大时,我们才可以结婚?我被逼到了墙角,急中生智,回复短信说,是我不够好,我配不上你。这条短信才发出去,我心头就是一震,这话怎么如此熟悉?这些年,我也尝试着追求过几个女孩子,才迈出一步,就缩了回来。她们说,我还小,目前不想谈恋爱;或者说,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难道这两大借口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我本能地信手拈来,就发给了这个女孩。这一条又一条短信,如两把刀,将我和女孩两颗受伤的心切割得支离破碎。如果她父母愿意让她嫁到我家,就是承担起帮她家建房子、抚养两个小妹妹的责任,我也会愿意的。可惜,此事无解。

劲风如刀,我裸露在外的双手很快麻木了。负责骑车的哥哥在后视镜看我在玩手机,问我怎么了。我将情况说了。哥哥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是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你千万别回短信了,否则对谁都不好。”我想起了自己追求过的那些女孩子们,她们好像也深谙此理,既然不可能在一起,拒绝起来一定要干脆彻底。我只得狠心选择无视,几条短信过后,见我再无动静,女孩也就沉默了。父亲对我的选择很生气,说再也不管我了。

说好了不再管我婚姻大事的父亲还是忍不住管我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他放心不下。又一个年关到了,我还是形单影只地回到了衡阳。父亲问我:“有一个女人要改嫁,要不去看看?”我傻愣愣地看着父亲,头脑一片空白。父亲告诉我,她的男人车祸去世了,三十二岁的她育有一子一女,儿子留给男方继承香火,她带着十岁的女儿改嫁。这么大的孩子,我能管得住?我不愿意。父亲着急地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你知道吗,好多媒婆在牵线呢。”我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可我还是拒绝了。那时,我已写作多年,在一些内刊、报纸副刊发表了不少文章。怎么说我的年龄优势还在这里,也许假以时日,前途可期。

父亲恨铁不成钢地说:“只有铁锅煮白米,没有锅子煮文章。你写作能成功?就算成功,得到猴年马月去了?那你就等着瞧吧。”

5

春节还没结束,我再次来到深圳。家里氛围不好,我的面子也搁不住。那一年,父亲的催婚电话更加频繁,我也很努力,在二十四岁那年——也就是二十五岁那道坎的前一年,我结婚了,闪婚。

女孩是我工厂的同事。我在丝印部,她在品质部,同在一个楼层上班。我认识她挺久了,算不上熟悉,就是那种见面时的点头之交。她叫柳玲,文文静静的,长得漂亮,五官精致。身高一米五五的样子,在南方女孩子中,不算高,也不矮,和我走在一起还是蛮般配的。我之前没打算追柳玲,我自问那是几重山的距离。这些年,我追求过好几个女孩子,都以失败告终。失败的惯性让我隐约窥探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我对追女孩子失去了信心,只能寄希望于写作,“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我的颜如玉在哪里?

陆续发表了一些文章的我决定离开工厂去找一份文职工作,递交辞呈到离职有一个月的时间。辞职之前,每天下班后我就在租房里码字,期待能多发表几篇文章。快要离开工厂了,我不知道哪根筋转过来了,开始和同事们一起玩。那天,我和十来个同事一起爬了深圳比较出名的凤凰山。下山后,十来个同事慢慢地散了,他们回各自的租房。和我租在同一栋楼的一个女同事说:“我去找柳玲,一起去吧。”我摇头说:“我还就不去了。要不,你一个人去?”她说:“我就说几句话,那你等我一下。”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拒绝。

我蹲在马路边等待,女同事和柳玲在说话。说是说几句话,其实说了上百句都不止。我等了十几分钟,正不耐,柳玲向我走来,说:“走,一起去我家吃饭吧。”在她的再三邀请下,我就去了。她租住在六楼,房间不大,也就十来个平方吧,毕竟是一个人住,够了。我忐忑不安地坐着,她给我倒茶,给我拿水果吃。看来她的生活很精致。我也租了房子,却没有备茶叶和水果待客。柳玲和女同事在厨房里做饭,看着这么贤惠的女子,我突然感觉,要是这个人可以做我的妻子,该多好。和我同去的女同事叫黄婷,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回来的路上,她问我:“看上柳玲了吗?那就追吧。”我说:“不可能的,人家那么漂亮。”

她笑了笑,说:“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的。烈女怕缠男呢。只要你多缠几次,哪有追不到的。”

仔细想想,她说得有道理。我这才想起,我以前追求女孩之所以一直失败,是因为我太好面子了,面对女孩的拒绝,我就退缩了。我开始后悔自己醒悟得太晚,更后悔此次辞工太早,可惜木已成舟,没多少时间去追柳玲了。从第一次和柳玲吃饭,到离职的最后一天,只剩下十天的时间了。怎么办呢?我陷入了苦恼之中。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看柳玲几眼。很快,同事们都知道了我的心思。黄婷和另一个同事青大姐一起给我出主意,让我晚上请她们吃夜宵,她们帮忙把柳玲请出来。到了周六日,让我买菜到柳玲的租房做饭吃。

有了青大姐和黄婷的支持,我好像找到了依靠,多了一点信心。好几次晚上请吃夜宵,柳玲不肯来,青大姐和黄婷好说歹说,又强拉硬拽,总算把柳玲请来了。周末到了,青大姐和黄婷先去柳玲的租房,我再提着菜、捧着玫瑰上门。柳玲的态度冷淡,我尴尬极了,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聊了一会儿天,青大姐和黄婷借故离去,就留下了我和柳玲,气氛有点尴尬。我向她表白。她死死地盯了我,起码长达一分钟,然后决绝地告诉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我很不甘心。

“因为我比你大很多。我不会找比自己小的男人。”

我不敢相信,看她的相貌,可能和我差不多大,最多比我大一两岁,甚至比我还小。她拿出身份证给我看,这才知道她生于一九八六年,比我大四岁。女人比男人衰老得更快,她觉得这不现实。虽然她拒绝了我,但还是很真诚地跟我交流,说我们之间阻碍重重。她来自粤西农村,读书也少,择偶标准并不高,要求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玩游戏、不家暴,至于身高和经济条件,她都没要求。我听了,暗自吃惊:“你这‘五不男人’看着标准不高,其实极其苛刻。一个男人,多多少少有点爱好吧?另外,就算这种男人存在,也是老实人。”

柳玲说:“什么老实人,其实就是没本事的意思呗。我对这方面没要求,只想找一个‘五不男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后来才明白,这种人比大熊猫还稀缺,所以婚事就拖了下来。谁知道年龄越大,事情就越难。我都二十八岁了,在农村,绝对的大龄剩女。我那些小学同学,他们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她是那样的真诚,又是那样的忧伤。这些年,她都不敢回去过年,一回去,就被她父母各种逼婚,会遇上亲戚的各种八卦。原来,我和她一样,都是被催婚的苦命人。我们同病相怜,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哥哥,哥哥说,可以,女大三,抱金砖。我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回到湖南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但是我能够感到他的高兴甚至是火烧火燎,他说:“太好了,太好了啊。”对父亲来说,只要我结了婚,他就完成了娶儿媳的任务,他就万事大吉。

第二天,我又抱着一束玫瑰上门,我问:“如果有一个‘五不男人’诚心追你,你会愿意吗?”她说:“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现在更不敢奢望了。”我心头窃喜,说:“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柳玲看着我,难以置信。我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右腿单膝跪地向她求婚。“真的,可能我会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但是你说的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玩游戏、不家暴,我完全符合。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五样东西,我一样不沾,而且以后也不会沾。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柳玲被我的诚意打动,选择缴械投降。她说:“我年龄大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是真心的,我们马上去打结婚证。”柳玲是广东茂名人,家距深圳四百公里,比我家乡衡阳近多了,我们决定就去她的家乡办结婚证。父亲闻言,高兴地为我快递来了户口簿。她父母和我父亲想法完全一致,把这个大龄女儿嫁出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什么彩礼都不要。我们没有摆酒,没有通知任何亲戚朋友就去了民政局。当我们拿到结婚证时,我恍然如梦。从第一次和柳玲吃饭,到我们结为夫妻,就十来天的光景。火箭速度的闪婚,这一切,如梦幻般不真实。

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给柳玲买,别说婚礼,就是婚纱照和戒指都没给她,也就花了十块钱,打了一个结婚证。那时,我那么穷,如果她非要这一切,我也得欠下一屁股债务去办。她的优点还有很多,不乱花钱,不随便买衣服,也不喜欢逛街。我们的租房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放假了,在大家都去逛街消费时,她可以抱着一部手机,就着《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样的电视连续剧看上一整天。结婚几个月后,妻子对我说:“我以为要一辈子独身了,没想到老天给我送来了你这个‘五不男人’,其实你还有一个优点是我喜欢的。”我看着妻子,等待她说出那个答案。妻子说:“那几个晚上,大家一起吃夜宵,别人对服务员都是吆五喝六地大喊大叫,你总是很客气地称呼她们为姐姐。她们帮你拿饮料、上菜什么的,你都要说一声谢谢。那时我就想,如果你诚心追我,我马上点头同意。”我听完,紧紧地把妻子拥在怀里。

二十四岁那年年关,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了衡阳,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而且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开心团聚。父亲看到哥哥一家四口以及我和妻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湖南的冬天很冷,妻子说,洗菜做饭麻烦,要不就吃火锅吧。火锅上桌后,我们一家人围炉而坐,火锅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升腾,我如处梦幻,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母亲的笑脸正若隐若现。

原载于《牡丹》2025年第6期

责任编辑 时凤侠

作者简介

邹贤中,湖南衡阳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美文》《黄河文学》《草原》《飞天》《牡丹》等刊,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延安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乡村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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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轮值编辑 | 高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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