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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克 | 艺术批评:由《孔雀牡丹图》略说八大
沙克 Shakes Khan
2024-09-01 09:22:20


由《孔雀牡丹图》略说八大

             沙   克                  

     

要义或提示:八大首先是个性画家,彻底摆脱了传统美学“和顺与认同”的理趣,树立了自己 “峭立、对峙与反拨”的理趣;八大主要是生命本体画家,实施了自我意志的放达远行;八大最终是人类画家,把绘画融入独立生命的艺术长河,像那幅墨色幽暗的《孔雀牡丹图》穿越着幽暗的时空长廊。

          

明清交替的17世纪,出现了作为前朝“遗民”的四僧画家:八大山人、石涛、石谿和渐江,其中八大和石涛两位遭遇了国破家亡君死自厄之难,在他们的灵魂和作品中留下了幽深异趣、张显自我的印记。八大的画最是另类狂怪,意韵无穷而昭著世人,成为近古绘画的旷世大家。

概括而言,儒教文化中的理趣是平衡调顺人与事物的法宝,这份理趣更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精髓,在绘画中得到了优先的表现。中国绘画不受焦点透视的约束,不用顾忌远近、比例、内外、明暗的客观规律,但求形式技巧中蕴籍着几多理趋。在北宋画家哲人提出 “不求形式”的美学原则后,画家们都在尝试抛开镣铐随心所欲地跳舞,画出了绘画技术之外的世界。八大走在人先,把花鸟画弄成明显人格化、指代性的对象,集中体现了自我精神的抽象,在技术上则是横涂竖抹、墨点无多,笔法高度简练,凸出画家内心的理念、趣味、志向,被后人崇为写意花鸟画的宗师。

不过,八大绘画中的理趣不是儒教文化的和顺与认同,而是峭立、对峙与反拨。这种特别的艺术理趣,源自八大特别的身世经历。资料记载,八大是江西南昌人,明宗室戈阳王裔孙。明亡后出家入僧从道,字个山,又号雪个,“秃驴”,后号八大山人,意即八方为大,以此狂名流世。八大山人诗文书画全能,绘画以画鸟最长,山水也别具一格。明亡时他年仅十九,二十岁时丧父。朝代变幻,家道中落,殃及他的人生。他废弃姓名,出家为僧,后又遁入道门。如此的国史、家史和生活心灵史,导致了八大的愤世嫉俗、离经叛道,在他的绘画中充满自我价值和反叛意识,其典范作品之一《孔雀牡丹图》,最能反映他艺术思想的理趣。

《孔雀牡丹图》的画面呈现着丑石牡丹,稀落竹叶,有两只孔雀立在石头上,外面一只长着三支整条鱼刺状的尾翎,遮住了里面那只的下半身。如果画中不题名孔雀,你会以为这是两只莫名的丑鸟,秃头刺尾。臆想,变形,失衡,丑陋的花鸟,般配着画面上的诗:“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

题诗在借古籍《孔丛子》中长着三只耳朵的小人臧三耳,来讥讽当朝奸人。臧三耳是个没品没性的奴才,三耳齐张,只为闻言察色,溜须拍马,告密他人,也许就像《孔雀牡丹图》里委琐的孔雀。孔雀尾巴上的“三眼花翎”,影射那些欺下媚上的高官、皇帝的奴才。“坐二更”指的是:康熙下江南巡幸某地,本来是五更天到达,官僚们二更天便赶来接驾了。题诗在说明绘画,使得作品蕴意昭然。古今论者无不附画就诗,认为八大此画意在讥讽变节顺从清朝的奴才们,以此证实他的笔锋尖辣、品格高洁。

问题就在这里,八大在这幅《孔雀牡丹图》中,难道仅仅是讥讽变节于明朝顺从于清朝的“汉奸”?如果这就是八大的理趣,就是他的艺术思想深度,那么新中国拍摄的夸张变形的抗日儿童电影,艺术思想不在八大之下。这种误解是对画家动力源和文化气度的误解,也是对画家整个绘画艺术的降格。

绘画中应时的政治、道德因素是不稳定的,从政治、道德出发去阐释《孔雀牡丹图》,是对艺术因果的本末倒置。作为杰出文人画家的八大,应该有超越应时政治、道德的起码素质,他也许只是描述生活中不适应的环境事物罢了,具体作品的起因或许是一件不顺心的事,一个让他厌恶的人。因而,八大艺术形式的可解释性,比其绘画内容的可解释性要丰富复杂的多,从其绘画内容找出政治、道德的某种解释未尝不可,正能显示传统的那些理趣,但这仅是八大艺术形式无穷解释中的一点一线。

八大画此《孔雀牡丹图》时,明朝已灭数十年,大清江山业已稳固,任何一个前朝遗老遗少,对现朝的讥讽不适都是苍白无力的,历史存在的更新是自然规律。以八大的卓越智慧和非凡理趣,何需惦记“祖坟”自然朽落,何不从历史进程看待社会变革的客观性。爱新觉罗.傅义和前清的遗老遗少们,都适应新中国了;当今少数民族与汉人共处天下,也是历史的必然趋势。气节并不狭隘于家国天下、君主、种族天下,气节存在于生命和人性发展的本身。淡化“当时”的政治、道德,关注绘画中隐含的政治、道德因素;淡化异族统治环境,关注人类共同处境;淡化画家的痴狂形态,关注绘画的语言符号系统,才是解释八大背景及其艺术的基础。

透过《孔雀牡丹图》画面字面上的那层意思,可以体悟八大在讥讽批判人性中的势利苟生行为,在描述生存处境中峭立、对峙与反拨的事物,这是任何矛盾社会中,最具现实平衡作用的本质力量。八大更是在刻画隐身画后的自我世界与自我精神,“笔墨即我”,内视人世矛盾,毕现个体生命张力。绘画语言运用的奇绝,画家内外世界关联的艺术精神高远盖世,才是此画的根本价值,也是此画的至高理趣。

看八大的《鱼石图》也是如此,怪石欲倒,千钧压制,小鱼冷视粗石,呆拙又愚顽。与《孔雀牡丹图》理趣相近,《鱼石图》也体现了峭立、对峙与反拨的意图,只是前者体现在画面外,后者体现在画面内。八大其他的花鸟名作如《鱼鸭图》、《河上花图》、《松下鸣禽图》、《藤月图》等,也具有相似的理趣。

抛开所谓的理趣,综观八大的人形画形,正如他把“八大山人”连写成“哭之”、“笑之”字样,把画中鱼鸟禽弄作“白眼向人”之状,或癫狂痴迷笑乐,或装聋作哑悲戚,或缘物抒情言志。八大善用象征手法寓意绘画,将物象人格化,寄托自我感情、显示自我意志。郑板桥评说八大画风的特点是:“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在怪异的人生形态之下,八大继承和发扬了徐渭的大写意画风,精于水墨效果,无论花鸟、山水放则淋漓洒脱,收则浑圆厚朴,其间简朴豪放、苍劲率意、意境奇崛,疏影荒寂。他后期所作的山水画,如《仿董巨山水》、《山水图》,秃岭怪石,山缺水断,天地苍茫,画中的笔、墨、章法,都受其花鸟画和书法的影响。

八大以自我为中心的成长和成就,脱离不开中国艺术史运行的潜在规律,在北宋“不求形式”美学原则的深远影响下,此后数百年间的画家都在寻找绘画突破口,到了清初“四僧”及“四王” (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进行了绘画革命,强调笔墨的独立性,“画什么”,即花鸟山水的传统形式退居于次要;“怎样画”,即画家的个性化笔墨跃为画面主角。八大一马当先,心藏精灵,痴狂作画,运行着“自我世界”和“自我意志”的水墨,成为中国本土“现代主义”绘画的先行者,堪与西方自印象派开始的现代主义绘画相媲美。后世历代画家如扬州八怪、现代的齐张潘李等大师,都吸取他的艺术营养。

八大首先是个性画家,彻底摆脱了传统美学“和顺与认同”的理趣,树立了自己 “峭立、对峙与反拨”的理趋;八大主要是生命本体画家,实施了自我意志的放达远行;八大最终是人类画家,把自己的绘画融入了独立生命的艺术长河,像那幅墨色幽暗的《孔雀牡丹图》穿越着幽暗的时空长廊。


(写于1999年,选自沙克文艺理论评论集《心脏结构与文学艺术》2008年中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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