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苏东坡#
江南寻东坡记
子瞻一生行迹如断线风筝,飘过北宋半壁河山。然江南水土最养其魂,五次南渡,九过宜兴,足迹所及,草木皆染墨香。我循千年旧径而行,黄楼石潭间,忽闻枣花簌簌落衣襟——原是东坡遗落的词稿,在时光里簌簌作响。


彭城铁骨
汴水汤汤抵徐州城下时,苏轼方从密州转任至此。洪水突袭如黑蛟翻腾,全城惊惶。但见太守布衣草履登城,指天立誓:“吾在是,水绝不能败城!”七十昼夜的搏斗,草袋垒成山丘,人墙截断浊浪。百姓见官袍浸透泥浆的太守亲自负畚锸,泪与汗俱下。
洪水退后,黄楼巍巍立起。登楼那日,他泼墨作《九日黄楼作》,忽见城南杏花如雪。三年后离任,泪洒《江城子》:“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徐州百姓至今指认云龙山坡乱石群——传说他抗洪时醉卧石上,醒时长吟“满冈乱石如群羊”。铁骨仁心,已熔铸进这座城的血脉。
广陵师承
扬州大明寺古柏森森。欧阳修手植的柳已亭亭如盖,树影里又立起一座“谷林堂”。元祐七年,苏轼三过平山堂,见壁上恩师墨迹宛然:“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笔锋顿处,竹影扫过石阶,恍惚见庆历年间欧阳公在此宴饮赋诗。
当年欧阳修读苏轼文章惊为天人,预言“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此刻苏轼在谷林堂悬笔,忽觉清风穿堂,似有老者抚须颔首。师徒两代太守,隔着时空在飞檐斗拱间完成交接。廊下新竹拔节之声,恰似文脉延续的轻响。
蒜山禅音
镇江金山寺江天阁上,一条玉带封在琉璃匣中。佛印和尚当年设赌局赢此玉带时,必是抚掌大笑。苏轼十四次踏访镇江山水,最爱与佛印、米芾等在蒜山松涛里斗茶论禅。
某日见江上群鸦掠水,苏轼笑问:“鸦鸣是俗是雅?”佛印以禅杖击石:“雅者自雅,俗者自俗。”石隙间忽有野兰绽放。禅机流转间,玉带留寺,诗篇入集,金山寺钟声从此多三分旷达。今人在多景楼北望,仍见浩荡江流载着他们的笑声奔向海门。
金陵霁月
元丰七年的半山园,紫藤垂作紫色帘幕。王安石拄杖迎出柴门,两鬓如霜:“子瞻远来,可闻钟山新笋香否?”昔年政敌相视而笑。同游蒋山时,见古松虬枝盘空,苏轼忽吟:“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乌台诗案的刀光剑影,被钟山烟云温柔裹住。王安石送客至秦淮河畔,目送扁舟没入桃叶渡。桨声灯影里,政治寒冰终化作文化暖流,浸润了江南文脉的河床。
阳羡归魂
荆溪水绿如醅酒时,苏轼的船队驶入宜兴罨画溪。蒋之奇站在“东坡买田处”石碑前招手——嘉祐二年的琼林宴上,三位新科进士击掌为誓:“他日当卜居阳羡,结邻终老。”
宦海沉浮三十年,他终于在此置下八百担稻田。藤花旧馆的井台边,他取新茶待客:“此去真为田舍翁。”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常州百姓闻噩耗聚于顾塘河畔。烟雨迷蒙中,似见词魂化作白鹤,盘旋于蜀山书院上空,终向太湖翩然而去。
江南巷陌间,苏东坡从未走远。无锡惠山泉烹小龙团时,紫砂提梁壶仍蒸腾着他设计的弧度;宜兴东坡书院孩童诵诗声里,恍惚有他抚掌而笑。行旅将尽,常州青石板上忽落细雨,伸手欲接时,却见水珠在掌心化作一句词:“此心安处是吾乡”。

半世飘零的东坡居士,终在江南的炊烟里觅得永恒故乡。而千年后的寻迹者,亦在烟雨楼台间照见自己无处安放的惶惑——原来人间逆旅,只需心中存片江南,便处处可得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