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以安，本名崔秀霞，一九八八年生，山东临沂人，出版有散文集《草木有本心》《深情与孤意》《故园有乔木》及长篇小说《花与雾》等，作品曾入选多个书榜、书单。
孕育之途（节选）
宁以安
亘古之秘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她从医院出来，手中拿着化验单，数据所显示的确凿的结果让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惊异的状态中。她的鼻子捕捉到了各种气味，微风带来初夏蔷薇的气息，路边的店铺散发出烤面包的香气。视觉里的世界似乎也格外清晰，天空中云彩的纹路如鸟雀之羽，新生的绿色叶片在风中摆动，仿佛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被清水洗濯过的全新的世界。似乎，她的各种感官在这个刹那被重新开启了。
她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个时刻。这是她的生命发生巨大改变的时刻。
几个小时之前，她在家中拆开一根验孕棒，之前无数次期待落空，让她觉得生命的降临是一件希望极为渺茫的事。在等待的半分钟里，试纸上的两道红杠如奇迹般凸显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被造物主选中的人，她感觉自己因为创造生命而无所不能。
生育这件事，是世世代代的女性曾经经历或者正在经历的，但是当它降临到一个个体身上，所带来的那种震撼又是独特而无以复加的。生育与繁衍，她在此刻踏上了千百年来无数女性走过的那条孕育之途，走上了一条古老的、延续的、一直如此的、大家都习以为常的路。人们会觉得，这是如此寻常的一件事情，但亲历那个时刻的她却又感到自己如此独特，她将要亲身去探索与抵达一个亘古流传的秘密。她若未曾以血肉之身亲历这件事，就无法对这孕育过程中的细节与情绪感同身受。她想，那些经历过这些的人，都曾洞悉这个秘密，但是她们未曾言说，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不值得被言说的经验。或者她们曾经言说过，但是这声音湮没于世间喧哗的众声之中。
她想起孩子降临前那几天做过的梦。在梦中，她回到旧家，在童年时住过的大木床底下，发现了一条盘曲的、蠕动的黑色小蛇，还有一条白色的小蛇静静地趴伏在床下的墙壁上。蛇蠕动的真实感，让她猛然间惊醒过来，那时尚是凌晨，窗外天光熹微，她的身体似乎还带着那种湿而凉的触感。她向来怕蛇，这一刻却并未觉得很害怕。
她之后想，这梦是不是冥冥中的某种预示。之前等待的漫长时日里，她在网上妈妈们聚集的帖子里，看她们诉说最初发现怀孕时的情形，以对应自己身体的症状。那些母亲说到自己的胎梦，许多人梦到各种形态的蛇，有的人梦到水中游动的鱼在吐泡泡。而当她做那个巧合的关于蛇的胎梦时，是不是正是生命刚刚在她的身体中驻扎下来的时刻呢？
而无数初为人母者最初梦境中的蛇与鱼，是否又跟人类远古的始祖女娲氏和伏羲氏有着隐秘的关联呢？她找到人类早期图腾的图像，很多张汉代的画像石拓片，还有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绢画都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一个相似的画面：人首蛇身的女娲氏与伏羲氏面向对方，蛇形的长尾以螺旋状紧密缠绕，身周环绕着宇宙间运行着的日月与星辰。这便是人类的创世之始。人类远古的最初的记忆，以启示的形式进入她孕育新生命初始的梦境。这种巧合令人惊异。
宇 宙
生育的女性，是作为工具与通道，还是作为创世者而存在？这是她一直在困惑的问题。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痛心于女性因为生育而遭遇的各种职场、年龄上的歧视，并因之产生过对这种不公的抱怨。她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因为生育这件事情，停滞在这里，卡在这里，无法向前推进。在孕期那九个月的时间里，她的心情经常在两极间摇摆。她有时觉得自己伟大如造物者，有时又觉得自己卑微到只是一件器皿，透明，有着薄薄的杯壁，盛放着某种东西，充满了工具性，没有自己的思想与意识，安静而认命。她日后读到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的怀孕中的女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矛盾性，这腹中的胎儿“概括了整个未来，怀有他，她感到自己像世界一样广阔；但这种丰富本身在摧毁她，她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是”，“她是一个人，是意识和自由，却成为生命的被动工具”。这些话道出了她那种在雄心与卑微间摆荡的矛盾感受。
但孩子在这一刻的降临，让她意识到，孕育也让女性打开了一个新的感官，一个感知世界的新通道。这是男性永远无法获知的通道。这是女性因性别而得的重负，或者也是一种额外的恩赐？
她怀着生命，如同怀着巨大的秘密。她走在路上，看着身畔匆匆而过的行人，会陷入沉思，无论是多么卑微的人，都是被如此珍视地孕育出来的啊。有的人在流逝的岁月中日渐苍老，有的人为生计而日日奔波，他们在尘世间受苦，并不觉得自己贵重。但他们曾经都是神奇的婴儿，他们的被孕育是一个奇迹，出生也是一个奇迹，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婴儿，到成为一个能够行走、说话、自如地控制身体的人，更充满了各种奇迹。
有时候我们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但孕育的那九个月让她知道，在那浩大的混沌与虚空中，被赋予生命的信号，从一颗肉眼不可见的细胞，到针尖般大小，黏附在子宫壁上，扎下根去，长至一粒苹果籽儿大小、一颗花生大小、一个柠檬大小、一个苹果大小，长出五官、四肢……长成健康的生命体，这从来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这是宇宙里无数次因缘际会成就的可能，充满了无限的偶然。亿万年的虚空中，一次次偶然成就了这个生命。
她每天都会在一个App上看不同阶段子宫里的生命所成为的样子，想象自己肚腹中的生命的样貌。她默坐在那里，生命的生成这件事，确凿地在她身体里发生着，默然地，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无数个细胞在生长。每一分钟都有五十万个神经元在生长，并搭建连接。谁能说，一个女性的子宫里不是蕴蓄着一个宇宙呢？她身体深处这个微缩的宇宙，在经历最初的大爆炸后，星体开始形成，生命开始起源。她是最重要的参与者，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创造者，但她又对具体的过程一无所知。波伏娃说到女性“在妊娠期显得像创造者，但在偶然性和人为性中实现的是一种奇怪的创造”。生命有它自己的规律，她无法左右这个进程，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整个身体被最大限度地撑开，子宫膨胀至原来的数十倍大小，挤压肚腹内别的脏器。骨缝也被撑开。胎儿的小手小脚挤到她的膀胱，睡眠开始变得破碎，夜里每半个小时就要去一次卫生间。这大概是胎儿让母亲为接下来几年照顾自己时不完整的睡眠做好准备吧。
前四个月，她经历剧烈的孕吐，吃下的食物转瞬就会被呕吐出来。她担心吸收的营养无法供应身体内的两个胎儿，然而孕检时，胎儿长势良好。母体作为一个容器，有着越来越庞大的肚腹，和伶仃细长的手与足，正如那个甲骨文的“孕”字所呈现出来的形象。
大概是第五个月，生命的波动开始明显出现，胎儿在肚子里动一下，肚皮上就会有一块小小的凸起，大概是胎儿的小手或者小脚。她每次吃饭时，胎儿大概也同时在她肚子里吞咽羊水，饭后就开始在她肚子里有规律地打嗝。这让她觉得很好玩，他们早早地就在她的肚子里表达自己对某种味道的喜好。
在那几个月里，她患得患失，处在对未知的惶恐中，完全无法做别的事情。她每天几次数胎动，记录下他们所动的次数。她分不清他们俩是谁在动，是在用小手捶她还是在用小脚踢她。她一天数次用胎心仪去寻找他们的心跳，胎心仪蘸着耦合剂，从肚腹上凉凉地滑过，从腹部上部到肚脐的左侧、右侧，再到耻骨上方。在自己脏器的跳动声、血液的流动声等种种沙沙的杂音之外，她终于捕捉到一个心跳，咚咚跳动着，如最动听的鼓点，又如小火车鸣着汽笛远远地驶来。她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三个心跳，来自她和两个小小的胎儿。那是生命的信号，如来自初诞生的宇宙的深处，又如来自遥遥的远古。
有时候十几分钟过去了，她依旧找不到心跳的信号，这时她心中就会充满恐慌。听一会儿之后，她再去找另一个心跳，另一个是个调皮的孩子，总在妈妈肚子里调整自己的姿势，于是他心跳的位置总是游移不定。在每两周一次去医院做的胎心监护中，护士足足找了半小时才定位到他的位置。他钻到了妈妈腋窝下方的肋骨那里，在那里蜷缩着自己小小的身体。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跑掉了。她吞下一块巧克力或者去外面爬楼梯，他才肯重新出来。
怀孕的前期，胎儿的一项数据不是很理想，有的医生建议做羊水穿刺来确认情况。羊水穿刺的技术虽说已经很成熟，但仍有一定的感染概率。她有很长时间在犹豫要不要冒着风险去做这项手术，并因这样一个悬而未决的选择而惶惶不安。她想要保全他们，把他们两个安稳地带到这个世界上。她知道他们俩在跨越险阻，完成生命最初的历程。世间众生芸芸，能够安全抵达这个世界，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经历这九个月的孕育之后，她知道，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世间的人们啊，在亿万年的因缘际会中成形，并且抵达这个世界。我们已然是幸运儿。
万物与爱
孕育的后半段，是冬天。她有时在小区里散步，身体臃肿沉重，体内的器官被挤压得移位，呼吸困难，她总觉得空气稀薄而不够用，就拿一只小小的便携氧气罐吸氧。背部肌肉被前面庞大的肚腹拉扯着，酸痛不已，整个人无法平躺，也无法久坐，坐卧不宁，只能缓慢而小心地移动。
步道两侧的玉兰树已经落完了叶子，枝干末梢光秃秃的，细看是一个个毛茸茸的棕色花苞，形状如同毛笔的笔尖，指向冬日的晴空。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木笔书空”吧。她知道这毛茸茸的棕色笔尖形硬壳里，包裹着玉兰的花瓣。看似干枯的外表里面，却满含着生命的汁液。冬天寒风肆虐，整个世界黯淡枯黄，但细看那“木笔”的末端，却有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绿意。
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枚棕色的花苞，外面一层棕色硬壳剥落之后，花瓣舒展开。花瓣掉落后，果蒂的部位开始膨胀，一点一点地饱满，成为一枚圆润的果实。每一天的微风、阳光、雨水都会在果子上留下痕迹，果实在时光里渐渐长成。
这个想象的过程会让她好受一点。她将自己融汇于万物的洪流，看到世间万物都是循着这样的生命轨迹走过来的，就不会格外觉得自己受苦。她对自己说，你看，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你自己就在这万物之中，走在千万年来生命既定的轨道上。
她日后读到法国女诗人塞西尔·索瓦日写给丈夫的信：“我觉得我在参与形成一颗很小的行星，我在塑造这脆弱的天体。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生命。我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感觉到，我是大地的姐妹，与植物和汁液同在。我的脚行走在大地上，就像踏在一头活兽身上。我想着充满笛声、苏醒的蜜蜂和露水的白日，因为他在我体内蹬腿和躁动。如果你知道这萌芽的灵魂在我心中放入了多少春天的清新和多少青春活力，那就好了。”塞西尔所描述的孕育生命的感受道出了她相似的心声。在这孕育中，女性与生命同在，与万物同在。
她孕育的果子终于成熟，脱离母体，她开始正式成为一个母亲。
这个新任母亲，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都处在一种未回过神来的惊异状态中。她对自己的“母亲”身份是新鲜而陌生的，甚至是震惊，她还不太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她惊异于眼前这幼小的生命与自己的关联。她会有点傻气地问眼前幼小的不会说话的婴儿，你是我的宝宝吗？你是我的宝宝吗？一遍一遍地反复予以确认。整个社会赋予母亲太多道德责任与神圣光环，在对母亲的固有印象中，母亲是天生有爱的，这毋庸置疑。人们默认一个母亲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准备，人们默认母爱是一开始就自动生发出来的。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只是大多数的母亲都愧于承认这样的事实。
作为一个新手母亲，她心中充斥更多的似乎是一种不可思议之感。躺在婴儿床上的那小小的不会表达的婴儿，是让人觉得陌生的，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尽管婴儿在她肚腹中度过了九个月，但她需要时间接受和消化他们是她的孩子这样一个事实。她与他们之间，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基因在一代又一代地传递。她的脸在眼前的婴儿身上复现。旁边的人总能在这新生婴儿的脸上找到她五官的痕迹，找到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笑起来时鼻子上的皱纹。她出神地凝视着眼前的婴儿，也许她是在看自己，看婴儿脸上所显现出来的自己的眉眼。
她一直严阵以待地去学习如何做一个母亲，但她逐渐发现，母亲的禀赋其实一直存在于她的天性里，存在于她作为动物的本能里。生活在自然界中的生灵，它们不需要学习，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母亲。她哺乳，看着幼小的婴儿在自己怀里吃奶，闭着眼睛拱来拱去，凭着嗅觉与本能去寻找食物的来源，这让她想起小动物在母兽怀里吃奶的情形。处于焦虑的孕期时，她沉迷于观看母兽和幼崽的视频，辨认自身与它们之间相似的行为。一只黑猩猩幼崽双臂吊挂在母猩猩的脖子上，母猩猩坐下来，摩挲着小猩猩的脑袋，眼神里充满爱意。一只刚出生的小羊抖动着站起身，母羊一点点舔舐它身上的羊水黏液。科普文章里说，这舔舐的动作将小羊身上的羊水清洁干净，让小羊避免因黏液而窒息，母羊传递的温度还能让小羊维持合适的体温。这舔舐的动作建立起母羊与小羊之间的情感连接。
当婴儿可以活动自己的身体之后，晚上入睡之前，他们总是能在她身边找到一个适合安放自己的位置。有时是枕在她的肚子和腿上，更多的时候会钻到她的腋窝底下。她有时会想，这是因为小婴儿随着成长变得更聪明了呢，还是出自小动物一样的本能？这行为让她想到，幼小的鸡崽也总是能在母鸡的翅膀下找到一个合适又舒服的位置。一只母鸡卧下身来，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会在母鸡身下安放好自己。母鸡站起身，身下就会有许多绒球般的小鸡跑出来。
养育初生的婴儿，让她更趋向动物的本性。她知道此刻自己就是一只雌性动物，平静地履行作为母亲的天职。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本性行事，原始的、本能的，安详如一只母兽。她知道，在做母亲这件事情上，世间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她身上一切文明的外壳此刻都剥落了。一只母羊、一只母猩猩、一只母鸡，还有她，都因这生命的本能而卑微，又因这生命的本能而庄重。
婴儿从身体里分娩出来之后，曾经庞大到令人吃惊的肚腹收缩回去，就像之前膨胀的九个月是一场幻梦，就像没有什么事情在她的身体里发生。但她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她人生的整个质地都发生了改变。经历了这些之后，她对“母亲”这个习以为常的词的理解彻底更新。这个词之前总是轻飘飘地滑过舌尖，但现在她知道，这个词是具体的、实在的，与血、肉、骨头有关，也与彻骨的疼痛和狂喜有关。所以“骨肉”这个词，用得多好。
看着眼前这幼小的婴儿，她知道自己可以为他们舍弃一切，确凿不移。世间的别种情感，总充满犹豫与对利弊的权衡，可她知道自己对婴儿的爱，是毫不犹疑的，有着席卷、裹挟一切的力量。幼小的婴儿有着这样强大的威力。她不知道这种爱是如何发生的，也许这种爱是从她的骨头里、血肉里长出来的。相对于说这是被文明驯化的结果，她更赞同这爱是一种动物的天性。她回归到动物的天性里，才更好地进入了爱。
人们又以拥抱和触摸去强化这种爱。育儿指导里说，从婴儿出生起，就要给他们做抚触操。如果没有足够的抚触，婴儿会有感统失调的风险。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上，面对陌生的一切的婴儿，要从父母双手一下一下的抚触中去感受爱。她的手抚过婴儿的额头、眉毛、鼻子、脸颊、耳朵、肩膀、胸腹、胳膊、手掌、小指头、背部、腿、脚掌、脚指头……一点一点唤醒他们身体的触觉。婴儿从这触觉中感受她对他们的爱。而这个新手母亲，也以这触摸，以皮肤和皮肤之间的接触，习惯这新鲜又古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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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