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乡人提一个圆竹篮去菜地摘金豆，摸一摸豆荚，鼓鼓的扁扁的，掐了下来。满豆架的藤蔓，遮蔽了太阳的光线，豆荚铃铛一样挂在藤丫上，被风摇得轻响。豆摘了回来，妇人坐在厅堂开始剥豆。圆篮摆放在左脚边，蓝边碗摆放在右脚边，左手抓一把豆荚上来，右手捏开豆荚，掏出豆仁。豆有青色纹斑润染表层，如金缕衣贴身紧穿，触感温润细腻如白玉，扁肾形，遂称白玉豆。一个豆荚剥出一个或两个豆仁，一小圆篮豆荚正好剥一蓝边碗豆仁。摘半篮豆荚回来，正好吃一餐。鲜豆以碎青椒炒，爆热油翻炒，略洒老抽，椒熟豆熟，入口略咀嚼就糜烂，口感粉软、微甜，是下酒好菜，也是下饭好菜。我爱吃。其实吧，只要是上饶人，谁不爱吃呢？
豆季很短。入了八月，豆荚褪去了青蓝色，粗纤维突现，坚硬毛糙，荚色泛黄，豆肉也失了浅青色，肉质变硬，纯如白金，被乡人称作金豆。金豆铺在圆匾上，搁在墙头晒三两日，硬如砾石，析出灰黄色，装入土缸密封保存。正月腊月，金豆焖咸猪脚，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待客佳肴。妇人从土缸取出金豆，泡水小半天，与肉一起焖。豆肉被肉香浸透，糜而不碎烂，色纯如白金。晒干了的金豆，不泡水，高压锅压半个小时，也仅仅皱起波浪纹似的豆皮，豆肉依然硬如铁锭。
白玉豆的模式产地在玉山县南山乡，是上饶原生物种。南山乡在三清山南麓。三清山在北纬28°，属于怀玉山山脉中段，因“在一个相对较小的区域内展示了独特花岗岩石柱与山峰，丰富的花岗岩造型石与多种植被、远近变化的景观及震撼人心的气候奇观相结合，创造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景观美学效果，呈现了引人入胜的自然美”（世界遗产大会评语）而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地名录。特殊的气候和地质条件，孕育了独一无二的物种。“天有遗玉，大山藏焉。”这是玉山县名的由来。金豆也是天的遗玉，金豆除了富含糖分、清蛋白，钙、磷、铜、铁、锌等含量也高于其他豆类产品，还富含十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能润肺、强骨、健胃、解毒，对糖尿病、心血管疾病患者有康复作用。因其难以栽种，较为稀有，品质高雅，是豆中贵族，如金子一般，故称金豆。又因产于三清山而被称作三清豆。
种金豆，要地肥、向阳、透风，易浇灌易排水。春寒结束之后，把豆种打在松软的地里，铺薄薄一层细沙，遮一些稻草，过十几天，豆苗长出来。豆苗两片叶，肥大，一枝细蔓卷上来。金豆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蔓生。豆苗出条了，选豆秧，两米栽一株。豆秧种下去，插豆扦。豆扦一般是桂竹、小杉木、小乔木，去枝去梢，插在豆秧旁。再把竹梢横起来，用藤条扎在豆扦上，形成一个竖起来的架，我们叫豆架。豆蔓缠着豆架，蔓延地生长。豆秧长得快，三五天便爬上架，一个月，满豆架绿色。
临近房子周边的稻田，这些年都不种稻子了，种蔬菜。蔬菜地两边种瓜类或豆类。这些瓜类、豆类，都要搭架。黄瓜架、冬瓜架、南瓜架、丝瓜架、扁豆架、豇豆架、金豆架，横七竖八搭在田里。四月，架上开满了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缀饰在藤蔓上，春意奔泻。这么多年，我觉得乡村不曾改变的，是四月的菜地。每一个架子都像彩色的屏风。
也有节俭用地的人，把金豆种在田埂上。高高的豆架，连成一排，肥厚翠绿的叶子披散下来，如流瀑。一个枝节上，生一枝长茎，一茎上长三片叶子。茎上挂满了白花。花小朵，花瓣薄如豆娘的翅翼。小朵小朵的花，簇拥在一起，像微缩版的绣球。蜜蜂来了，嗡嗡嗡，在阳光下，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开花时节，恰逢暮春的雨季，梅雨如晦，绵绵无尽。多雨，花蒂开始霉变、腐烂，还来不及结果，便随风而去，落得满地如残雪。
梅雨季节结束，豆荚长出来。豆荚绿绿的，狭长，如一把铅笔小刀。豆荚扁扁，还没长豆肉。豆肉还只有一粒米一般大，有一层白黏膜，蜘蛛网一样黏附在豆荚里。这是灌浆之时，需一天一浇水，五天一施肥。水是清水，肥是农家肥，量少次数多，如婴孩喝牛奶。豆荚一天比一天鼓起来，荚皮上凸显出一个个豆状。
立夏之后的半个月，豆荚完全坚硬了。妇人捏捏豆荚，鼓囊囊的。提一个篮子，去摘豆荚。豆荚青色泛白。一斤豆荚可以剥六两豆肉。妇人端一条矮板凳，坐在门前剥豆子，指甲插入豆荚侧边翻开，一排五个金豆，躺在里面，蓝白色。摸摸饱满的豆肉，温润柔滑，有细腻的油脂，像一块蓝玉。豆肉大拇指指甲一般大，半月形，半圆的弧线，外薄内厚，和蚕豆很相似。路过的人，见妇人剥金豆，自问自答道：“你的金豆胖，开始吃了？我也去看看，摘一些尝鲜。”剥豆的妇人抬起头，看着路过的人回道：“青辣椒都已经吃了十来天了，金豆胖也该吃了。”胖作为后缀形容词，在方言中有“正处于健康发育”的意思。对时鲜的吃食，爱加“胖”的后缀，表示极其“鲜美可爱”。青豆胖，鲅鱼胖，枣胖。
青椒炒金豆，是上饶特有的名吃。下酒，下饭，下粥，都是首选菜。金豆摘了浅半篮，顺便摘十几个青椒。青椒炒金豆，是最地道的农家做法，城里人不会。我会。把金豆用一块手绢或纱布包好，放在饭上蒸。蒸饭用饭甑，大木柴火烧着灶膛，饭甑盖热乎乎了，冒白汽，把包好的金豆摊开，和饭一起蒸。饭熟了金豆也熟了。油锅热了，用咸肉炼油，咸肉焦黄了，把金豆和剁碎的青椒一起炒，只放食盐和老抽。金豆白得透亮，吃起来粉、爽、微甜，还有米香味。
金豆鲜上市，比猪排骨价格高。我也常去买，说：“怎么这样贵啊，没几个人舍得吃。”卖豆的人笑笑，说：“想吃的人再贵也会吃。老弟，种金豆有多难，你知道吗？种一块地的金豆，光挑水肩膀都要脱一层皮。”我说，那是难种，我老爹天天挑水桶浇金豆，也种不出十斤。
这是真话。我父亲八十多岁，还种菜，种萝卜白菜，种黄瓜丝瓜，种辣椒大蒜。金豆，他是一定要种的。2021年种了一块地的金豆，颗粒无收——天太旱了，天天挑水体力吃不消。他爱吃金豆，这也是他唯一吃不厌的豆。
豆荚慢慢发白，豆肉的纯蓝色也慢慢消失，豆肉渐渐变硬。豆肉变硬，端午也到了。糯米泡起来，各家采来箬叶，包粽子。粽子有咸肉粽、蛋黄粽、碱水粽、白水粽、豌豆粽。我们还有豆粽。豆是金豆，和咸肉骨头一起，包在粽子里。不同的粽子，用不同颜色的麻线包扎。
粽子吃完了，豆架上，豆荚已差不多黄白了。父亲感叹一声：“半年又过去了。”豆叶慢慢变黄，蔓茎发硬，最后淡淡的几朵白花，也不再结荚了。黄白的豆荚，也不采摘，随藤蔓一起枯萎。
藤蔓枯了，拔根，晒在院子里。豆荚摘下来，一部分做来年的豆种，一部分晒干做干豆。藤蔓发灶膛，做了柴火。
晒干的金豆，用布袋收起来，存放在谷仓里。或者用一个土缸装起来，摆放在木柜里。金豆怕潮，潮了便会霉变、发黑。
金豆对气候和土壤有着严苛的要求，气候需要温润，土壤需要肥沃，仅限于赣东北、闽北、浙西北等地，在其他地区，即使栽活了，藤蔓葳蕤，也只长豆荚不结豆子。
豆，是重要的食物。在20世纪80年代，邻居做喜事，喝酒的人不但要包一个红包，还要送一升豆子。可以送黄豆、扁豆、豇豆，但鲜有送金豆的。没豆子送的人，送两升玉米。尤其是盖房子，请石匠木匠和短工，天天请，天天烧饭。一餐九个碗菜，一栋房子盖一年，家里被吃得山穷水尽。盖房子的前三年，除了储备稻谷小麦，还要储备干辣椒、豆子。豆子以黄豆和金豆为主。黄豆用来做豆腐，金豆用来做菜。豇豆、扁豆，吃个三五餐，师傅不再下筷子了。豇豆扁豆，太粉太干，很容易让人生厌。豆腐、金豆则可以当打底菜。烧饭的人，不知道上什么菜了，就磨豆腐，或者咸肉骨头炆金豆。明理的师傅，吃一餐饭，每一个菜，都均匀地下筷子，没有好吃的菜，也没有难吃的菜。
腌菜、霉干菜，是度菜荒的干粮菜。金豆也是。春分后，有漫长的菜荒，茄子辣椒和瓜类菜刚刚种下去，地头里唯一可以采摘的，便是卷心菜。我们叫它春包，即春天来了，菜叶包卷。我是吃怕了，见了就想呕吐。金豆从谷仓里，现身在餐桌上。它像个侠客，在关键时刻，解救我们于水火般煎熬的菜荒中。
金豆从打豆苗，到枯死，只有四个多月时间。不像扁豆，一同种下去，霜期也还繁茂地开花。一株扁豆，一家人也吃不完。青蓝色褪尽，豆肉完全发白，藤蔓的水分开始流失。农历六月在豆荚里终结。它是一个时间的信使，告诉我们，一年未尽，半年已失，而它的一生已经走完。一生，也只是恍然间。
饶北河流域是金豆主产区，乡间家家户户种金豆。黄豆可以不种，金豆不能不种。华坛山镇姜村有一对姜姓老夫妇，家中有三块田，面积约两亩三分，丈夫种金豆，妻子卖金豆，一年可收四万多块钱。乡人爱吃，来了客人，以一碗时鲜的金豆待客够体面。
金豆有一个亚种，皮层有暗红色花纹，如胭脂在白玉氤氲，花纹如晚霞散开。乡人称之花豆。花豆的叶色、叶形、花色，与金豆无异。金豆花白如玉如雪，花蕊也如此。花豆花白如玉如雪，花蕊粉红。这是植株上唯一的区别。
正月，乡人结伴外出浙江、广东务工，编织袋塞着衣物、棉被和吃食，大包小包背在肩上。金豆、葛粉是必带的。在遥远的异乡，他们想家了，从布袋里舀半碗干金豆出来，清水洗净，用纱布包好，与饭一起蒸。金豆吸饱了蒸汽，白白胀胀，与青椒一起炒。一盘金豆，一杯小酒，解了思乡之苦。
（刊《大象文艺周刊第159期》）
【作者简介】
傅菲，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雨中山果落》《元灯长歌》《客居深山》等4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多个文学奖项，以及《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
来源：彩龙社区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