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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梅:谁的眼泪在飞(评论)
侯发山
2024-09-19 18:02:48

谁的眼泪在飞

——《塾师老汪》赏读

/踏雪寻梅

星河耿耿,每一颗星都有自己既定的轨道和位置,任何碰撞都会产生极大的冲击力,一旦产生窥看外部空间或希望外部空间渗透的欲念,一种孤独感会化为流星划过长空,擦出的光亮会带着泪滴,飞向更幽远的时空。塾师老汪,便在这样的人世长河中渴望着、孤独着。

刘震云用一只神笔直接蘸了笔墨去拭擦老汪的眼泪,老王的眼泪也就由“伤心地流”,继而伴着哭声,最后“潸然泪下”了。

老汪嘴笨,又有些结巴,并不适合教书,但人生有时很难左右自己的走向,这真是个怪圈,老汪竟走进了这个圈子,成为一位私塾先生。

老汪与这个世界是隔膜的,作者对“嘴笨”“结巴”几个字是赋予特殊含义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多年找寻不到知音的老汪,便让嘴巴封住了灵魂。面对人们对他学问的质问,老汪红着脸:“拿纸笔来,我给你做一篇述论。”人们接着问:“有,咋说不出来呢?”,他只剩下了叹息:“我跟你说不清楚,躁人之辞多,吉人之辞寡。”他与众人之间的厚障壁是无法以语言穿透的。
   
老汪最失败的地方是选择教书却不能对孩子们真正启蒙。尤其是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讲解,老汪与孩子们的理解大相径庭。老汪综合了自己的人际关系经验,解读出了孔子的孤独,言外之意唯有圣人才与自己同气相求。当“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时,老汪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这是作者第一次写他流泪,这种精神上的无依感触动了他的泪腺,不能走进孩子们心灵空间的伤感更增加了他的失落与寂寞。

老汪第二次哭是与东家老范喝酒,喝多了,说“总想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作者没有让老汪说明,只是说“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丢了命。”老范劝他不要在中午乱走,他只回答:“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由此可见,老王寻找的人也可能是实指,也可能是虚指。或是他的某个知己,或是他的某种追求,“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是《桃花源记》中的语句,也许老汪寻觅的是心中的那片“阡陌交通, 鸡犬相闻”的桃源吧。总想找,又找不到,只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这是以眼泪冲刷不开的心结呀。

最可叹的是,连自己的老婆都与自己隔膜着。有人让老汪劝劝嘴像刮风似的老婆,老汪的回答波澜不惊,满带沧桑:“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胡言乱语,何劝之有?”这真是典型的老汪式的语言。老汪说话,引经据典,文绉绉的,适合塾师的身份,更体现了话语背后的思维方式。他试图与世界对话,但世界却抛给他个没有交集的数学题,任他如何破解,总不能找出解答的思路。与别人“说不清楚”,也正体现了处境的尴尬。
   
从社会到家庭再到自己的职业,老汪都是个边缘人,他像墙角的一棵树,想探出枝头,但那堵墙却拦住了枝干,使其失去与外部世界心灵的脉动,眼泪从何而飞,飞向何处,老汪无处表达。但他眼泪中的内涵不是没有变换的,东家老范关注老汪,行事有分寸,识大体。当老宋把老范不因银瓶而辞退老汪的话学给了老汪听时,老汪潸然泪下,他在泪水中完成了一个丰满自我的塑造。

老汪是一个精神孤寂者,他孤芳自赏,穷困潦倒却精神高贵,孤独的眼泪一直在飞。他在寻觅精神的家园,可是学生不解,众人不解,妻子不解,任群星闪烁,满天星斗,黑夜永远不是白昼。

人世间,就注定有些人永远走不进另一些人的空间,也就注定了某些人在这一空间外徘徊而无法进入的孤独,个体与群体在维系着一种生态的平衡,也就决定了世界的复杂性多解性。大千世界不是扁平管理,星河才会灿烂,才会引发人们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进而产生探寻的欲望。刘震云借助塾师老汪,恐怕在表现这一主题吧。

 

【附原作】

                      塾师老汪

刘震云

老汪在开封上过七年学,也算有学问了。老汪瘦,留个分头,穿上长衫,像个读书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结巴,并不适合教书。也许他肚子里有东西,但像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头几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个月,就被人辞退了。
   
人问:“老汪,你有学问吗?”
   
老汪红着脸:“拿纸笔来,我给你做一篇述论。”
   
人:“有,咋说不出来呢?”
   
老汪叹息:“我跟你说不清楚,躁人之辞多,吉人之辞寡。”
   
但不管辞之多寡,学堂上,《论语》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一句,哪有翻来覆去讲十天还讲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学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四处流落七八年,老汪终于在镇上落下了脚。
   
老汪的私塾,设在东家老范的牛屋。老汪亲题了一块匾,“种桃书屋”,挂在牛屋的门楣上。老范自家设私塾,允许别家孩子来随听,不用交束脩,自带干粮就行了。十里八乡,便有许多孩子来随听。由于老汪讲文讲不清楚,徒儿们十有八个与他作对,何况十有八个本也没想听学,只是借此躲开家中活计,图个安逸罢了。但老汪是个认真的人,便平添了许多烦恼,往往讲着讲着就不讲了,说:“我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老汪教学之余,有个癖好,每月两次,阴历十五和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一天中午,东家老范从各村起租子回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老范想起今天是阴历十五,便拦住老汪问:“老汪,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老汪:“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说:“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这下老范明白了:“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摇头:“不会是他。”
   
老范:“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摇头:“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丢了命。”

老范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只是说:“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摇头:“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又说:“碰到无常也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私塾。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人劝老汪:“老汪,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
   
老汪一声叹息:“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银瓶除了嘴能说,还爱占人便宜,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夏秋两季,爱到地里拾庄稼,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从学堂出南门离东家老范的地亩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庄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过来:“东家,把老汪辞了吧。”
   
老范:“为啥?”
   
老季:“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不为老汪。”
   
老范:“为啥?”
   
老季:“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娘们儿家。”
   
又说:“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
   
这话被喂牲口的老宋听到了。老宋也有一个娃跟着老汪学《论语》,老宋便把这话又学给了老汪。没想到老汪潸然泪下:“啥叫有朋自远方来?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选自2015年高考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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