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铅灰色的云一层层的，像棉絮，分了无数层。
一些云按兵不动，一些云跑得飞快。无数层之上，隐约可见蓝色的天底。
锡林郭勒大草原就在这穹顶之下，起起伏伏，无限远近。
高原上游走的风，带着母畜初乳的味道。把草掀起，又合上。
老额吉站在蒙古包前，手遮住额头，望向远方。
远方，青草追逐着河流。一群大雁正从天边飞来。牛羊和马散落在草原上。小马驹蹦来蹦去地撒欢。
草原有吃不完的草，有说不尽的热情。
草原人说，在这里，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遇到一座蒙古包，就能喝上热热的奶茶。
雨像花洒，这里洒洒，那里洒洒。洒到哪里，哪里的草就会显得兴奋和激动。它们热烈地狂舞，把自身向天空再挺拔一点。
太阳在远处终于露出头来。
它好像把厚厚的云层炸开了，而后让光芒从云层的孔洞透射下来，这样你便看到了炸裂的影像。
一些云可劲地奔逃。
四散五裂中，那么多黑色鸟在绿草地上跃动，像是为这久违的阳光欢呼。
还时看不清播洒阳光的主人，好大一个银盘若隐若现。那些薄云，要好好把它擦拭干净。
终于露出脸来，露出来却是黄金般的颜色。
大片的草原，也立刻变成了金色。连蒙古包都敷上了一层金箔。
此时，那些黑色鸟翩然起飞了。它们以自身的色彩，让锡林郭勒构成了三层光影。
二
再往前，看到了树。
一片片地，一直排到起伏的原顶。原顶的树全都透出好看的剪影，像少女头上的簪花。
但是我觉得最好看的风景，是整片原野上猛然出现一棵树，就一棵。或者再多一棵。
那种孤独的美，让人感到惊艳无比。
这些树都特别会长，不长成直上直下，而是弯成一道两道弯，有的还会弯成三道弯。把你的审美上升到最高级。
在一片平阔的草原上，一群树怎么就抱着团长？它们绝对是抱成一个圆圈，让一个集体发出了墨色的光芒。
出现了大群的黄牛。说确切点，是黄中带白的牛。
哦，还有骆驼。高耸着储水的驼峰，逆光中，驼峰变成了好看的花。
枣红色的马群里，独有一匹白色的马，这真的是绝配。是它们的领队还是代言？它走到哪里，都有枣红色的马跟着它。
现在，那高高的弧线上已经变成一溜儿的马了，你猛然看到的时候，还会想着是那些树，却发现这些树都没有树梢，而变得浑圆。要命的浑圆。
前面有了深切的大地之痕。
那么明显，让你觉得是进入了巨大的陨石坑。
车子爬上边沿的时候，你的心里发出愉快的呼喊。因为它显出了起伏美，起伏才会线条分明，才会凸凹有致。
起伏中，有马鹿，野兔、獾子在四散跳跃。
下车闲走。看到一只兔子，在一棵树下。
原以为是一小堆土，它的颜色和土太像。仔细看，却是一个活物。它一动不动地卧在青草地上，眼睛也是一动不动。
它是想不被我发现吗？但它不停蠕动的三瓣嘴出卖了它。
我有些兴奋，就此一只？遇到了什么情况？即将做妈妈了吗？
我久久地站在原位，希望它能感觉出我的友好。为了不惊吓到它，我轻轻地后退，后退，退到很远。它始终未动。
都说兔子胆小如鼠，见到一个大活人早该撒丫子跑掉。
可能这位觉得是它的领地，所以有恃无恐。或者说，草原上的动物，不知道什么叫伤害。尤其是人类的伤害。
一只喜鹊飞上一棵野树。
任何鸟，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爱情。你看，另一只欢叫着来了。
三
暗黑色的云从山原的那边翻过来。云在远处已经集结成昏蒙蒙一片。
风随之而来，草翻成了海。
说话间大雨到了。雨滴如簇。
车窗上雨刷使劲地划，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暗黑色。
偌大的原野，就剩了两匹马。哦，翻过一个山头，看到了一群羊。
雨来得急，所有的一切都猝不及防。
你发现，在巨大的雨云四周，竟露出了一圈白边。像是一个飞碟在天地间盘旋。
渐渐地，白边越来越大。
五彩缤纷的电光。雷声滚过，发出沉闷的吼。哪里发出亮光，吼叫就从哪里传来。
雨下得大的时候，你看草原，是感觉不到的，大片的绿把雨容纳了。
前面的云白浪翻卷。
那里一定没雨。果然，车子就像穿过一道雨帘，这边激流倾泻，那边却一点都没有了。
望向草原，也是，这边是翠绿，那边是青绿。
谁挥动了一把利刃，将这世界猛然分割？
吼声远了，闪电也远了。
那片白越来越大。云团各自为政，四分五裂。
太阳又一次从云彩缝隙投射出来。
黑色鸟的翅膀再次翩然。
四
没有想到，锡林郭勒草原还有火山。
草场上冒出一片火山口，像是举着一个个渴望的酒杯。
那是多少年前的一次喷发。平阔的草场下，也会积聚不可想象的能量。
那么，这片土地，是宁静的，也是火热的。
所以草原的汉子才会有如此激情，永远释放不完体内的荷尔蒙。女人呢，同样带有柔韧与刚毅，始终怀有热烈的向往。
穿过锡林河，在白音锡勒深处的杨桦林中，一步步攀援而上。
制高点上，望见一道黄绿相间的隆起。
长期在这一带的刘玉良说，知道吗？那就是著名的浑善达克沙带。
浑善达克，原来是黄骠马驹的意思。存在了千万年的沙带，不知道哪一代草原人叫起这个名字。
蓝天之下，巨大的黄骠马驹一直向前跑去，跑到离北京只有180千米，猛然刹住了脚步。
为了保护首都不受风沙侵害，锡林郭勒人每年都在加大治理力度。多少年过去，沙带还在，但是老实多了。它被广大的绿浪包围。
来到正蓝旗额尔登达来嘎查。
没有了手机信号。却有着人与沙斗的奇迹。
黄柳的枝条，一段段插入沙中，插成一个个小块。为了一点点阻断沙漠的移动。
而后又在里面种上黄柳，洒上其他植物种子。
徐升起高兴地说，我参加了这一片的治理。这些小棍都是我参加栽的，没有想到真的长出来了。
来的路上，听说要去看黄沙梁，到跟前了还没认出来。这里已经变成一片绿色，各种高矮不同的沙生植物正在蓬勃生长。
徐升起是正蓝旗干部，他顶着蒙蒙细雨，不停地跟大家述说着当年治沙的经历。
登上浑善达克沙岗，放眼望去，一个个黄柳围成的小块，像学生的方格作业，写满了生命的文字。
黄柳的枝子不仅往上长，还要往下长，沙漠是松软的，它会一直插到沙漠深处，直到长成一棵棵好看的大树。
当然，成活率很低，但是信心是高的。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成功。
如此治理下去，浑善达克，早晚只会留下一个名字。
五
百格利牧场到桑根达来牧场之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树。
树下是丰裕的草。草和树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事实上，我们已经在浑善达克沙地间往来穿梭。
这里的植物，有的认识，有的只能问当地牧民。
渐渐地，记住了它们。
最好认的是沙枣。棕红色的沙枣树，身披银白色鳞片，就像铠甲，耐寒、耐旱，也耐盐碱。
金红果的抗寒能力也很强，在这金色的八月，满树长满了黄中带红的卵形果实，咬一口，一股酸甜喷射出来。
喜欢草原的光照、也喜欢草原湿性特征的紫叶稠李，名字好听，树也长得优美，嫩绿的叶片能坚持很长时间，才逐渐变黄。
旱柳更是如此，在浑善达克沙地，到处都能见到这种喜光、耐寒的植物，它们枝条柔软，树冠丰满。像一位美女刚烫了蓬松的长发。
树丛状的大果沙棘，种子小，果实大，而且结得很多，不仅为牛羊所喜欢，也成为牧民挚爱的具有经济和生态价值的植物。
在早已形成的道路两旁，会看到一种高大的防风林木，即使是土质浅薄的地方，它也能生长得很好，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蒙古栎。
山丁子也能在瘠薄的地方生长，八九月间，树上会长出小球形的红黄果实，叶子落了，果子还在上面美丽着。
垂枝榆属于榆树的一种，却不像榆树那般注意自身形象，它性情不羁，整的披头散发。反而形成了另一种漂亮形态。
榆姓家族不少，蒙古黄榆，在内蒙古地区很是常见，虽然叫黄榆，秋季来临的时候，它却悄悄变红。它的树冠超大，在高高的荒原上，很是招人眼目。
还常看到一种灌木或小乔木状植物，花色艳丽，枝条婀娜。也许人们一时叫不出它的名字，就随口叫了多枝柽柳，也蛮形象生动。说实在的，多枝柽柳，有些像海边的木麻黄。
六
树和草下的浑善达克沙带，被无尽的绿色所征服。
那就卧伏下来吧，尽可能地以自己的身姿，构成一片黄绿相间的长廊，让那些牛羊，那些喜欢草野又喜欢沙漠的骑手，还有那些摄影发烧友们，尽情地发挥。
看到一棵树，已经死了，所有的叶子都已脱光，上面却顶着一个大大的鸟窝。什么鸟的窠臼，构筑的那么大。远远望去，就像那树的叶或果。
因而感觉那树是活的，飞来飞去的鸟儿，让树充满了活力。
一个很大的沙坑，不知道是如何形成，草们不想让它荒芜，爬上爬下地装点它，还是觉得不满足，就让一棵树来帮忙，树从深深的下面长上来，用了很久。
草在沟沿上欢呼，风不满足，鼓舞着树继续努力，雨也往里加油。
终于，一棵树，整个地把沙坑填满了，望上去，就像一个大花盆的盆景。真让人怀疑，这是一棵树吗？怎么就这么蓬勃，这么豪情万丈？
别看浑善达克是沙漠带，却有泉水从沙地中冒出，不是流入水泡子，就是汇入了小河和湖泊，最终流进了有名的高格斯太河。
这样，在水流经过的地方，便长满了水草和野树。还有各种各样的鱼。
在扎格斯太湖中，除了鲫鱼、鲤鱼、三道鳞鱼，还有石榴鱼、小麦穗鱼。
石榴鱼、小麦穗鱼是什么样子？
正看着，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又落下，落成一波美丽的涟漪。
东西长450千米，平均海拔1100米的浑善达克，正在成为风光秀丽的沙漠花园。
七
一溜的黄是什么花？还有红玛瑙般的花，确切说是树上的果。反正在这草原，都显得尽情尽意，把风吹草低的景象装扮得烂漫无比。
重点保护植物野牡丹，白色的花朵铺排开去，在一片绿色中，如蓝天与白云翻转。
好大一片格桑花。红色粉色的小花猛劲儿地舞，把刚刚洒上的雨珠都舞掉了。雨再洒上去，就再舞掉。
再远处，是黄色的葵花。葵花不大，也就比格桑花大一点，如果不是它的大长腿，会把它们同格桑花弄混了。
正蓝旗绿色的原野上，夹杂着红色的草海和白色的蒙古包，这使得视野更加舒阔。
车子还在往前。墨色的云向南飞，一群鸟儿却穿云向北。蓝色的天边出现了一片白，猛一看像是一个大湖。
总是见到牛羊，不是成群地移动，就是在吃草。
没有见过因为吃打架的。草在自己的身体周围，不用怎么动，就可以吃一整天。吃烦了，会走几步，换换地方，或者干脆卧下来，喘口气。
看不到坟墓，似乎这里没有死亡和哭声。
甚至也没有见识过动物的死亡。除非人为的原因，所有生命，都神秘而坚强。
神奇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元上都遗址。
想当年，蒙哥马利在重庆钓鱼城突然丧命，忽必烈哥几个从包括欧洲在内的各个战场紧急回撤，争夺王位继承权。忽必烈上位并选择在金莲花盛开的地方，建立了元上都。
当时的元上都，地处大兴安岭、燕山山脉与草原结合地带，是连接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桥梁与纽带。
正中的遗址是明德门吧，这是从宽阔的御道进入上都城的第一座城门，位于皇城与宫城的南北中轴线上。有人说，这条中轴线，一直连通着北京元大都。
大安阁和穆清阁出土的精美建筑构件，见证着上都城的雄伟和富丽。
大安阁坐落在宫城中央，是上都城的正殿。高入云霄的雄伟气势和精雕细琢的建筑风格，完全来自于北宋开封。
元朝宫廷在这里登基、临朝、议政、举行重大典礼。各国使节、商人、旅行家、传教士纷至沓来。
眼前，似看到了那隆重的场景。
尽管元朝皇帝坐镇北京，每年还是会巡游回元上都来，来转一圈才心安，那是驱不去的草原情结。
元上都所在地以牧业为主，在民族发展融合的影响下，也有了种植农作物的农田，有了手工业、有了商业经营、市肆和客栈。这里俨然成为国际化大都市和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舞台。
还有孔庙遗址。元廷为了标榜文治，竭力崇儒重道。忽必烈发布祭祀和保护孔庙的诏令后，历朝都有对元上都孔庙的修缮和保护。
多元的文化氛围，为文化艺术的繁荣创造了条件。元曲成为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并称的中国优秀文学遗产，书法、绘画也有着卓越的成就。
靡靡细雨，沉落在遗址中。
周围绿野平阔，河水漫流。
绿色的大草原加上一个元上都，就有了厚重的意味，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奇迹，既真实，又虚幻。
城墙颓废，至今还有些坚硬的东西留存在那里，宣称着什么，辩解着什么，证明着什么。
是啊，你告诉我的曾经的辉煌，已经换来荒草萋萋，甚至多少诗歌，多少歌舞都埋在了里面。唯留了这原野，无尽的原野。这是最后的歌唱，是不灭的诗歌。
我还是带着遗憾和叹惋离开那里吧，可看的还是草原，真正的草的王国。
没有什么能证明时间，只有草。
刊于《北京文学》202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