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河岸边小县城的周六清晨,县局干部老陈的解放鞋已经踩进了菜园子。露水在莴笋叶上滚成珍珠,他握着生锈的铁耙,一下下翻着板结的土块,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蚯蚓状的静脉曲张。
“陈主任!”身后传来清亮的喊声。小浩拎着公文包穿过竹篱笆,皮鞋尖沾了点泥,“听说您周末都在这儿劳动,我来跟您学习基层工作经验。”老陈直起腰,用袖口抹了把汗,目光落在小浩笔挺的西裤上:“学经验?先把这畦地翻完。”他递过一把木柄开裂的锄头,自己蹲下身掐掉番茄藤上的侧芽,“要学种地,先学会把屁股从办公室椅子上挪开。”
小浩愣住了,看着泛着草腥味的泥土,咬咬牙卷起裤脚。锄头下去,土块纹丝不动,反震得虎口发麻。老陈忽然笑了,用铁耙敲了敲他的锄头:“使蛮力哪行?看这儿——”他示范着将锄头斜插进土缝,手腕轻转,土块便松松地翻起来,露出底下蜷曲的蚯蚓,“种地跟做群众工作一个理儿,得找对切入点。”
日头升到头顶时,小浩终于翻完半畦地,瘫坐在田埂上。老陈递来搪瓷缸,里面是泡开的茉莉花茶:“知道为啥让你翻这块地?去年这儿铺过水泥,说是建‘景观步道’,老百姓骂了半年,最后还是咱一点点刨了重耕。”他用树枝在翻松的土里画圈,“基层工作最忌虚头巴脑,就像这土,不刨开看看,永远不知道下面埋着多少坑。”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老陈指着菜畦尽头的南瓜苗:“去把那株歪的扶正。”小浩走过去,刚要动手,却被老陈喝止:“别急!先看看根扎哪儿了。”原来瓜苗的根须已经顺着裂缝扎进了底下的水泥层,小浩蹲下身,用手指一点点抠开硬化的土块,直到根系舒展在松软的新土里。
“瞧见没?”老陈蹲过来,指尖捏着片泛黄的菜叶,“苗子长歪了,不能只掰正茎秆,得刨开根底下的障碍。就像上周你写的那份‘人居环境整改方案’,光说‘拆除乱搭乱建’,咋不想想老百姓堆柴草的难处?”小浩的脸腾地红了,想起自己在办公室憋了三天的文件,全是照搬上级文件的套话。
暮色染黄菜畦时,老陈开始给辣椒苗施肥。他抓起一把晒干的鸡粪,用手细细揉碎:“现成的化肥见效快,可地力会越来越薄。咱做群众工作,也得学这有机肥——”他忽然停住话头,看着小浩沾满泥土的手,“明早跟我去王大爷家,他老伴儿的慢性病补助批不下来,你帮着跑跑腿。”
小浩点点头,忽然发现老陈的手掌上布满老茧,虎口处还有道陈年疤痕。老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这是九八年抗洪时搬沙袋划的。那年我跟你现在一般大,总觉得自己能改天换地,直到看见老百姓抱着淹坏的粮种哭,才知道啥叫‘把心放在群众的灶台上’。”
月芽爬上竹篱笆时,小浩主动提起水桶浇水。清凉的水珠洒在菜叶上,映着星光闪闪发亮。老陈坐在石凳上抽烟,烟袋锅的火星明灭间,忽然说:“下周带你去看荒废的鱼塘,咱村想搞垂钓经济,得先摸清底泥有多厚。”小浩擦了把汗,发现自己的皮鞋不知何时沾满了泥土,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踏实。
离开菜园时,小浩摸出公文包里的笔记本,在扉页写下:“真正的基层课,不在文件里,在翻土的铁耙上,在沾泥的指缝间,在老百姓皱巴巴的眉头里。”
远处,老陈的身影还在菜畦间晃动,像株扎根土地的老槐树,把月光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作者:易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