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桃记
江南六月，夏气方盛。寻常巷陌的墙根篱角，砖缝石隙间，悄然伏着些细碎黄花，瓣如金箔，蕊若金丝——这便是金丝桃了。它偏不择良土沃壤，只爱在人家忽略的角落里，悄悄吐纳着流光。
此花形似桃，故得名“金丝桃”。五片嫩黄薄瓣，怯怯地擎着，倒真如初绽的小桃，只是无桃的丰腴，多了几分伶仃。花瓣的薄，是极透亮的，日光一照，便似裹了层金纱，透出底下纵横的筋脉来。其花心最是奇绝，数十根雄蕊攒聚如束，细若游丝，灿然作纯金色，长长地迸散出去，恰似精工细作的金丝绣活。微风过处，蕊丝便轻轻颤着，散出极清幽的微香，仿佛金线在空气里织着看不见的锦。我每俯身细看，便觉那金丝蕊里藏着一个浓缩的日轮，将这酷暑的骄阳都敛进纤毫之中，反而透出些清凉意思来。
金丝桃开得最盛时，恰在夏至未至，芒种前后。此时暑气初蒸，万物皆被骄阳烤得垂头丧气，唯此花精神抖擞，满枝黄花灼灼然，如燃着一束束金色火焰。它们开在颓圮的墙头，开在无人问津的荒径，甚至开在野坟的黄土堆旁，寂然无声，却把浓重的绿意都逼退了三分。夏日的荒芜底色，竟被这点点碎金缀满，显出几分意外的富丽来。它像是土地深处渗出的精魂，借草木之形，在人间最炎热难耐处，放出一片片金箔般的光影。
世人多不知其名，只道是野花。它亦无意争宠，不攀附名园贵圃，只在野地里自开自落。花开时节，浓绿丛中一点明黄，便如夏日抛出的一个粲然笑靥。有时雨骤风狂，柔弱的花瓣零落成泥，而金丝蕊却依然倔强地挺立枝头，如不灭的灯芯。这种执拗的生命力，常使我想起那些被遗忘在岁月深处的民间手艺，纵使无人喝彩，亦要独自灿烂。
金丝桃多生于野坟僻径之间，在荒芜处独自摇曳。坟茔默默，野草萋萋，唯此花以灼灼其华，竟似将坟土也照亮了三分。它不惧阴森，不避荒凉，倒像是守着某种古老的契约——以生之绚烂，与死之沉寂相对。坟头荒草蔓生，而金丝桃却以寸寸金丝，在枯寂里绣出生机，仿佛一种沉默的度化。生与死的界限，在此被这细碎金光悄然缝合。古时端午，人家悬菖蒲艾草以辟邪，这坟畔的金丝桃，又何尝不是大地自己生出的辟邪灵物？它以自身的光芒，镇守着一方孤寂，也照亮了生者对于死荫之地无言的敬畏。
夏深了，蝉鸣声嘶力竭，金丝桃的花事也渐渐阑珊。瓣儿萎谢了，金丝蕊也失了水分，但依然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守护一个未了的承诺。它不似春花那般惹人怜爱，亦无秋菊的清高姿态，只是默默地在酷暑中燃烧，又在燃烧中寂然凋落，将生命的余烬，藏进小小的蒴果里，静待来年。
我常立于这金丝桃前，看它细密如丝的金蕊在夏风中微颤。天地大炉，煎熬万物，它却以如此微渺之躯，捧出灿若金丝的魂魄来。世间的富贵花，植于玉盆金盏之中，以精料滋养，开得硕大丰腴，却总嫌少了一股子筋骨。而这荒径坟头的金丝桃，只饮风露，只餐尘土，竟将生命淬炼成如此纯粹的金色光焰。它让我懂得，生命的贵重，原不在处境显赫，而在能否于自己的位置上，倾尽全力，吐纳出那一片灼灼光华——哪怕无人驻足，哪怕终将凋零，亦要心吐黄须，灿若金丝。
夏日将尽，金丝桃亦将凋萎。然而它那纤细如丝的金色光芒，早已缝入我记忆的锦囊，在每一个溽暑难熬的时节，簌簌地提醒我，生命自有其不朽的灿烂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