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河岸边雨霁的田垄像抹了层油膏,县局干部老林蹲在秧苗间,指尖捏起团黑土揉碎在掌心。潮气裹着艾草香从田埂漫上来,沾得他肩头的蓑衣都凝着水珠。身后的小浩提着公文包跟得踉跄,锃亮的皮鞋陷进泥里,每拔一步都带出串气泡。
“小浩,”老林头也不回,指节敲了敲稻叶上的虫洞,“光看卫星云图哪行?你瞧这株稻,叶尖卷得像烟卷,准是钻了二化螟。”小浩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满脑子装着智慧农业系统。可当老林说要带他“校准地面数据”时,他才发现屏幕上的土壤墒情曲线,远不如脚下这摊烂泥来得真切。端午这场暴雨刚过,他跟着老林深一脚浅一脚,裤管上的泥点已凝成赭黄色的花。
“林局,”小浩划开平板,雨水在屏幕上洇出模糊的光斑,“数据库显示这片田块抗病指数,理论上……”
“理论能算出哪棵稻子生了病?”老林站起身,膝盖骨发出“咔吧”声响。他指向水渠拐角的歪脖子枣树,“王老五家那几亩地,进水口堵了三天,这会儿秧根怕要泡烂了。”
话音未落,田埂那头传来王老五的吆喝:“林书记!水漫过垄啦!”
老林撩起裤腿就往田里冲,胶鞋踩得积水哗啦啦响。小浩慌忙把平板塞进防水袋,追上去时差点栽进排水沟。冰凉的泥水灌进鞋窠,他看见老林已趴在水渠边,徒手去掏堵在涵管里的枯枝,泥浆顺着胳膊肘往袖筒里渗。
“递把铁钎!”老林扭头喊,额角的汗珠混着泥水滴在稻穗上。小浩从工具包里摸出铁钎,递过去时手一抖,铁钎尖戳进了泥里。老林伸手拽住他手腕,两人合力撬动卡住的树桩,腐叶混着污水猛地冲开,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你看,”老林抹了把脸,指节上划出道血痕,“数据说积水15%,可不知道是涵管堵了还是田埂裂了缝。就像人发烧,光知道体温高没用,得找准病灶。”
水流顺畅后,种植户王老五从田埂边的竹篮里摸出俩粽子,粽叶上还沾着新鲜的艾草汁。“刚出锅的,裹了野蜂蜜,尝尝?”
小浩接过粽子,温热的粽叶隔着水汽熨帖掌心。他看见老林剥粽子时,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虎口处有道陈年的犁铧伤疤。忽然想起培训时学的病虫害预测模型,那些用算法生成的预警曲线,在此刻老林沾满泥浆的手掌和王老五感激的眼神里,显得格外单薄。
“老林,今年试种的旱稻咋样?”王老五掰着粽子问。
“你家那块还行,”老林咽下粽子,指向远处的试验田,“就是得防雨后锈病。小浩,把病虫害图谱调出来,给老五看看锈病孢子啥样。”
小浩连忙解锁平板电脑,屏幕上还留着泥指纹。他划到显微图谱页面,老林便凑过去,用沾泥的手指点着屏幕:“看见没?就这铁锈色的粉末,雨一停就爱往叶背爬。记住了,往后下田得带个放大镜,比对着实物认病害。”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稻穗染成金红色,叶尖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彩虹。小浩的皮鞋里还晃荡着泥水,却不再盯着平板上的三维地图。他跟着老林查看每处涵管,听他讲哪块田去年遭了洪涝,哪片坡该挖排水沟。
“林局,”小浩忽然停下脚步,踢了踢鞋上的泥块,“下次下田,我能跟您学绑稻草人吗?书上说这法子能防鸟雀,可我总绑得歪歪扭扭。”
老林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傻小子,绑稻草人得先懂鸟性。走,叔带你去看李大娘家稻田,她家田埂上的稻草人最管用。”
远处的村庄飘起炊烟,混着新稻和粽香在晚风中散开。小浩低头看了看浸满泥水的皮鞋,忽然觉得这泥土的重量,比任何荣誉证书都更沉实。他深吸一口气,踩进老林留下的脚印里,往被夕阳镀亮的稻田深处走去。这个端午,被雨水滋养的田垄上,有什么东西正随着秧苗拔节的声响,在暮色里悄悄抽芽。(作者:易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