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像是一个衰老的妇人，习惯于冷落，默默无语地倚靠在城市边缘。因为阅历，因为沧桑，她不会搔首弄姿撩拨人们的注意力，倒是你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之后，被她吸引，忍不住回眸顾盼，以至以探究的心态一次次寻踪而来。

古巷的生活是庸常平实的。人们遵从古老的风习恬淡生活，心态宁静，节奏舒缓。这既是生活轨迹的厘定，又似乎是无奈之后的顺应、屈从。当年轻人被现代化的生活所吸引，当成功人士追求奢华与舒适的时候，留在古巷的大多是垂垂老者或失意人士。

　　偶尔，会有几位富商渴慕古巷的宁静，追寻古老的悠然的生活方式，在古巷中寻一处绝佳之处砌筑新居，院内高堂深宅，花木扶疏，配以假山盆景，俨然一座小小园林。但是这种低调的昂贵绝非寻常人家所能负担，因此，他们不是古巷的居民，只能被看做古巷的特异的寄居者，因为他们无法让自己的精神气质与古巷风骨融为一体。

　　因为古，古巷自然保留着许多故事，只是这故事深深隐藏在一扇扇很少打开的门扉之间，想要知晓其中的故事，走马观花，不做深入的探寻是绝无可能的。可是如今有多少人关心那些古老的故事呢？古巷的故事因此失落，历史的册页就此失散。

　　所谓古巷，有些其实并不很古，距今大约只有几十年，然而，它们在精神气质上是古老的。每个城市都以新城标志自己的现代化，很自然地便将不具现代气息的那部分划归古城、旧城。因此，古巷实质上是一种古老气质的凝聚和体现，这种气质可以上下几千年一脉相承，不受时空的阻隔。

　　古巷应当有过自己的辉煌和繁盛，有过自己的自豪和骄傲。在现代化的大潮席卷之前，古巷以一种亘古不变的精神代代相传。因为没有扩张的欲望，古巷在岁月的长河中缓慢更新，从不以改弦更张为目标，也不以延续以往为耻辱。因此，百年来的古巷与数百年前的古巷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

　　古巷保留了许多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的东西：水井、门楼、照壁、福祠、上马石……这些物件流下了岁月的印记，成为了解过去的教科书。无形之中，古巷的居住者成为这些文物的守护者，而这些物件也因与生活的融合获得活力。

　　在古巷中流连，心中埋藏着忆旧情节的人，几乎全部居住于城市的新区；古巷的居住者却很关心日新月异的新城，急于成为其中骄傲的一员。对于古巷和新城，他们都是对方的他者，因为不属于对方，因而关注打量对方，强烈的好奇来自于隔膜与生疏。一旦身份互换，这种他者的好奇还能存在吗？

　　古巷的时代结束于今天。如今新城区即便仍有狭窄的街巷，也不能称之为古巷，首先不是因为年代的原因，而是因为古巷的形成出于自然，它可以自然地承载人们正常的生活需要，它是人们心理空间和生活空间恰到好处的融合，生活在其中人们体会的是自然、安宁。今天的窄街陋巷是弱者的被动选择，是对无力高攀奢华与铺张的痛苦妥协，从诞生之日起，它们就希望尽早摆脱这种境地，这与古巷当初居民的心态迥然不同。

　　古巷，因为没有了子嗣的延续，终将衰亡。这是历史冷酷的逻辑。不管是否愿意承认，历史终将证明这一点，因此，今天留存的古巷，实在是时间最后的遗珍，我们只能带着怜惜的心情倍加珍惜。

　　时间的推移还会产生新的古巷吗？不，不会。古巷终结于现代，终结于现代化的当代。现代化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相同的特点是：它是既往一切时代的推翻者，它的眼光始终瞄准未来，唯独对历史和过去缺乏敬畏。也许，在深刻感受到现代化的深刻弊端之后，回归历史的后现代会重新发觉历史，但那已是未来，与现在无关。

　　在路人眼里，古巷别具韵味：曲折蜿蜒的走向，夕阳照耀下的马头墙，以砖雕装饰的门楼，意想不到的建筑式样，宁静悠远的氛围，月光下的幢幢暗影，静谧之中的脚步回声…… 所有这些都有一种穿透历史的诗意，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在古巷居民眼里，古巷是平常的，毫无新奇之处，甚至是粗陋、狭窄，隐藏着许多难以掩饰的肮脏和杂乱，如同家境窘迫的主人羞于让人入内打量。因此，路人从这些住户眼里看到的是平淡温和的表情，而他们已见惯了来自路人眼中的好奇与兴奋，不再因此感觉到骄傲。

　　新奇与兴奋，纯粹由不带功利色彩的美感所引发。很多时候，美在残缺和凋敝中呈现。路人是古巷的匆匆过客，这种超脱身份使得它们总是很敏锐地捕捉到古巷之美，古巷的居民却因功利的考量很少顾及于此。美，属于有闲者，在此又一次得到证明。

　　古巷虽然被高楼大厦掩盖，但它却是城市生活的本真形态。如同寻常人家居家度日，总不外乎油米柴盐，粗茶淡饭，很少刻意打扮、夸饰。因此，那些在流光溢彩的闹市区看不到的诸多景致：卖各色小吃的、收废铜烂铁的、做手艺活的…… 全都集中到古巷里，只因为古巷对它们没有身份上的高贵感，不会对其忸怩作态。

　　阅尽了人间沧桑，参透了人生奥妙，古巷坦然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敞开在众人面前。不期然，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袒露，让人们看到了古巷真实的美，身价反而因此提高。

　　每次走过古巷那些或开或闭的门扉，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好奇：这户人家是怎样的生活状况？他们有着怎样的家族兴衰史？他们的所思所想又是什么？急于了解这些，是因为我想走进他们的生活，能够与之对话，从而进入他们的内心，感受体验另一种生活。因为世界上再没有比人的命运和人的内心更有意味的东西了。

古巷是历史留给今天的参照物，古巷是岁月留给我们的连接过去的阶梯。无论我们进化到何种程度，也无论我们富裕到何种境地，我们的基因、我们的性格烙印都深藏在古巷之中。如果我们不想让自己在巨大的成功面前迷失自我，如果我们想要找回生活的本真状态，如果我们要获得失意后的心理平衡，不妨去古巷走一走。当你的心灵与古巷沟通，从中吸吮到丰沛的生命感悟，你的心胸定会更加敞亮豁达，你的人生境界将会大大提升。

仅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要保护古巷，这滋养我们生命的一条粗大的根系。

20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