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沙克| 小小的人心(小说)
沙克 Shakes Khan
2024-08-26 18:25:09

“小人心系列”小说,通过少年儿童的心理和视角,演绎过去的十年荒诞岁月,洋溢着纯真的童趣和含泪的幽默。小小的人心,在那样荒寂而闹腾的日子里浸染,承受过的和承受不了的,直想倾吐出来……


挖地道


我童年的那些伙伴们都是一群60年代出生的小家伙,1967年到1977年期间我们在洪泽湖、大运河水域周围的几个公社生活,大家都是公社大院及周边机关单位的干部子女,彼此的父母亲之间都很熟悉。前三年,猪仔我是在洪泽湖北岸的湖滨镇公社度过的,我和阿牛、小洪、虎哥等几个伙伴在三到六岁的年纪,都还没有上学的资格,我们白天主要的事情就是玩,把玩当成事情,就得玩出意思来。

在我们这伙人看来,文化大革命的各种批斗会,打打闹闹是好玩的;为了反美帝、反苏修,保卫祖国,七亿人民七亿兵,个个耍弄木头枪、红缨枪,也很好玩;可那是大人们玩的游戏,是红小兵以上年龄的哥哥姐姐们玩的高档次游戏。当我们妄想掺和进去的时候,比如把父母亲参加军训用的木头枪扛进人家的队伍中,就会被人家视为累赘、操蛋分子,撵到一边去。

我们要想不妨碍那些家伙、大人们的游戏,也不让他们妨碍我们这些小家伙的游戏,可以挖地道,隐蔽到地下去玩。《地道战》和《平原游击队》之类打日本鬼子的电影我们都看过几遍了,彻底知道地道的奇妙好玩。

那时候公社号召大家挖了不少防空洞,不是为了打日本鬼子的,是为了储物积粮备战备荒,同时防止美帝、苏修和蒋介石的飞机在云彩上面往我们头上扔炸弹。有一处老大的防空洞在公社大院的地下,不是我们随便能进去玩耍的,有厚门封着呢,但是它激活了我们挖地道的思路,我们也想玩些深层次的把戏。

阿牛鼓动我和小洪、虎哥说:“如果那个大鼻子叛徒把台湾的蒋匪,把美国鬼子勾引过来侵犯我们国家,我们怎么办?

小洪回答:“那个大鼻子是多坏的人啊,漫画中都画了,他有好几个老婆,都是美人精、害人精,他们肯定都被毛主席枪毙了。”

虎哥说:“不会的,大鼻子叛徒很狡猾,肯定躲在哪里做特务呢,找机会杀害我们好人,我们要提高警惕。”

阿牛表态“如果敌人敢来侵犯,我们就做儿童团的小兵,在地道里跟他们打仗。”

午后,我和小洪、虎哥每人抓着一把家里做用的小铁铲,岁数最大个头最高的阿牛扛着一把小铁锹,我们溜出家门会合到一起,来到公社院墙外的野地,隐蔽在一个大土堆的背面,一齐下手挖地道。我们挖地道的目的不止一个,除了做地道战的游戏外,还想挖通公社大院地下的防空洞,寻找里面有什么秘密武器和好吃的东西。

我们连铲带扒,把一小块地的青草和扒根草除掉了,地面露出了鲜黄的沙土,扭曲爬动的红蚯蚓已不像平时那么吸引我们了。我们的兴奋点在挖土,奋力挖土,一个下午居然挖了有阿牛大半个人深的坑。晚上,大人们在公社大院的周围找我们,呼喊我们回家吃饭,我们只顾挖地道,没有人理睬他们。当大人们的声音变得恼怒无比,口中威胁将要对我们动武的时候,我们才爬出地坑,翻过大土堆跑回家去。小铁铲和小铁锹就搁在地坑里,上面撒一层泥土掩盖着,不然手里拿着它们回家被大人发现就操蛋了,地道就挖不成了。

第二天,我们除了吃中饭耽误了一些时间,整个白天都在使劲地挖土。到了下午,地坑的沿口已经爬到我们头上了,我们就开始直转弯挖土,进入地道主体工程的挖掘。我们把土放在虎哥家买菜的那只竹篮子里,虎哥在洞口接着竹篮子里的土,倒了土后再把竹篮子递下来。挖着挖着,我们遇到了恐惧的事情:一个骷髅头冒出来了。小洪吓得要死,抖了半天,说他不挖地道了。阿牛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小洪的腿把他撮到洞口外面去。

阿牛胆子大,鼓励我说:“还是你猪仔勇敢,我们是医院里长大的人,见的死人多了,还怕死人骨头吗?小洪不配挖地道,别说打地道战了,日本鬼子、美国鬼子真的来了,他还不投降尿裤子?”

阿牛用小铁锹把骷髅头铲起来,往洞口送,嚷着要小洪和虎哥把手伸下来接骷髅头,却没听见他们回声,估计他们早就溜掉了。

阿牛使劲一挥小铁锹,想把骷髅头甩到洞口外面去。骷髅头撞到洞口的内壁上滚落下来,碰到了阿牛的头。阿牛干脆用手骷髅头,双手向上猛地一掀,把它扔到洞口外面去了。这时,我们听到洞口外面哎呀、哎哟两声叫唤。原来小洪和虎哥没溜,躲在洞口外面观察动静,想白等着劳动的果实——地道挖成了再钻进来玩。

小洪和虎哥被阿牛和我发觉了,又参加干活了,两个人在洞口上面接土倒土。挖着挖着,我的小铁铲又碰到了一只骷髅头,阿牛拿起它就往洞口外面扔,还朝上面喊着:“你们闪开,又一个骷髅头!”接着阿牛又挖到了一根大腿骨和一只很小的骷髅头,又把它们都扔到洞口外面。

阿牛突然说:“奇了怪了,哪来这么多的死人骨头?”

阿牛和我这才认真地观察我们挖土的那面洞壁,天啊地呀,洞壁的泥土中还嵌着不少的碎骨头。阿牛决定终止地道工程,他对我说,我们在挖坟坑,没意思,不挖了。阿牛和我爬出洞口的时候,虎哥把他的公社人武部长的爸爸喊来了。

我们没有挖成地道,挖出一个大坟坑。我们的地道战打不成了,却打开了一段残酷杀戮的往事。人武部长脸皮紧绷,严肃得像老师给学生上课,用掺了沙子似的嗓门对我们说:

1943年一队日本兵冲进这个镇子,刀劈了三个在这里养伤的打绑腿穿灰布衣的军人,枪扫了二十多个老少居民。三个穿灰布衣的军人有种,不连累护着他们的居民,绝不往洪泽湖的芦苇荡里躲藏,连滚带爬拼死了几个日本兵。你们挖地道的这个位置在那时是一块洼地,日本兵选择这里做了屠杀场。后来镇里的老百姓把这块洼地填平了,不知怎的这块地方老是长高,十几年后长成了大土堆。

阿牛发出了大人的感叹:“我操!挖地道太残酷了,以后再也不挖地道了。”

大家一起说,不挖地道了,我们玩什么呢?

人武部长唉了一声:“你们是吃不愁穿不愁,不管天高地厚就知道玩,哪知道什么叫残酷啊。

2002

 

小特务炸水塔


我猪仔的家从洪泽湖畔的湖滨镇搬到淮沭河边的雨洼镇居住了一年多,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雨洼镇公社医院有个中医的儿子叫沈哒,是高一学生,瘦高个,黄白脸,戴副近视眼镜,整天表情阴沉。有一次我和麻醉师的儿子糨糊在医院的墙头上写粉笔字玩,我在一边写了打倒两个字,接着刚写了苏修的草字头,糨糊就喊起来了,你的倒字写错了,别丢人了。我停下粉笔,看到他在另一边写了中国两个字然后,我们扔掉粉笔头玩别的去了。沈哒向雨洼镇公社派出所报案。民警来到医院,查看了那面墙头上的四个字和中间的草字头明显不是一个人的笔迹。民警见糨糊和我都不到小学入学年龄,就沈哒说:“这两个孩子打不倒中国。

沈哒又写信向县公安局举报,又下来两个公安人员调查我和糨糊的家长,我们的家长被公安人员批评教育了一顿,让他们对我和糨糊严加管教。就是这个具有阶级斗争觉悟和情报员资质的沈哒,制造了小特务丢炸药包的惨案。

那天半夜里,我睡得很沉。一阵敲门声把我弄得半梦半醒。爸爸拿上白大褂出门去了。我模模糊糊听见敲门人说了特务什么的。

第二天早上,雨洼镇公社医院里就传开了:昨天夜里有特务到医院来了,目的是要炸毁院子里的水塔。

“特务炸水塔干什么呢?”我问糨糊。

“呆!搞破坏呗。”糨糊说,“我们公社的最高建筑就是这座水塔,它是飞机的航标。”

“特务怎么会是个农村小孩

“他爸爸是地主,他大伯在台湾当官,他当然是特务。”

“他用什么东西炸水塔?”

“炸药包,丢在井里了。”

“炸药包丢进井水里还能爆炸吗?”

“这个……你真是头笨猪

水塔边的井口,围着几个大人和一群孩子。

工友大王汉用绳子系着粗铁钩下到井里,然后晃动绳子,让铁钩在井水的底下钩东西。粗铁钩第一次钩上来的是一只铁皮桶,桶里淤着泥沙,糨糊认出来,这是他家打水时掉进井里的。大王汉连着钩上来三个铁皮桶还是不甘心,他头上冒着汗,撩起他区别于医生护士工作服的蓝大褂擦了把脸说:“他妈的小特务,你到底把炸药丢在哪里了?!”

这次他把铁钩放到井底下,手里的绳子晃动了两分多钟。他的眼、鼻、嘴突然变得紧凑起来,手里的绳子好像分量不轻。“到底上钩啦。”他抬起脸对大家说,“怕死的快散开!”

轰地一下人都跑开了。我和糨糊蹲在远处,看着大王汉宁死不屈地往上面提着绳子。我们从内心钦佩大王汉的英雄本色。大王汉抗日战争期间是个挑担子的卖货郎,给新四军部队送过信传过情报,算是在地方上参加了革命,等到共产党得了天下,不识字的他被安排在医院当工友。“文革”开始后,我父母还有一大批医生护士从各个城市下放到雨洼镇公社医院来了,都和他成为友好的同事。他干的是烧茶送水、扫地倒垃圾的粗活,身份却是三六九等人群中的最高档次,国家干部,行政十九级。

一个蓝布包被大王汉钩出了井口,水淋淋的。大王汉不愧为抗过日的老干部,他把蓝布包放在地上,从容地解开扎口。他愣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对大家宣布:“不是炸药,是个死孩子和一块砖头!”

这个发生在1970年冬天的故事,经过是这样的:

半夜里,一个十四岁的农村男孩往井里扔婴儿,被睡在门口凉床上乘凉的沈哒发现了,他报告保卫人员老卢说,有人偷偷地往水井里扔东西,老卢带着他一起追赶抓捕他。

男孩翻越医院的墙头逃跑,慌乱中从墙头上栽下来摔昏了。沈哒见状,下结论说,他肯定是个特务,往水井里扔的是炸药包,想毁灭罪证,如果不是我觉悟高及时发现情况,他肯定把水塔给炸了。

老卢跑到我家宿舍来敲门,喊爸爸去门诊抢救这个小特务。不知是小特务已经没气了,还是我爸爸没有救活他,反正他死了,没法审问他往井里扔婴儿的目的,没法挖出他幕后的大特务。

小特务的姐姐不满十七岁,长一副水灵灵的俊相,为了冲破地主子女上高中的障碍,几次被生产队长带到芦柴地里搞政审。直到生产队长把怀孕了,她也不敢吱声,勒紧裤带捱着,结果跑到芦柴地里偷偷生下小兔子似的死婴。她的家里人得知后很害怕,这件事要是被外面人知道了丢人不说,还会让她和家里摊上什么罪名遭受大殃,就把死婴用一块蓝布扎成包,让她弟弟趁天黑扔到医院后墙外的野地里去。那里经常有被乡民扔弃的死婴幼儿,有的还没死透,在野地里吱呀动弹,引得野狗们围过来兴奋地撕咬。

小特务不想把死外甥扔到野地喂狗,想来想去想到了医院那口二十多米深的公用水井,就在那个蓝布包里加了一块砖头,把死外甥下葬到水井里。

生产队长的老婆在医院做清洁工,她不知实情,对这件事愤愤地议论说:“地主家的人太坏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大闺女勾引野男人生孩子不说,还把死孩子往井里扔,恶心人糟蹋人,真是坏绝了。”

公安部门了解清楚情况后,生产队长被撤职。他也无所谓,把从前老是背在屁股后面转悠的双手伸开来,和农民们一起下地干活。随即他的老婆悄悄离开医院,回家和她老公一起侍弄地球。

雨洼镇公社医院的记事簿里没有记录小特务的事。据我和糨糊在医院会议室的窗口探知,事发后医院为此开了一个职工会。我爸爸为没有救活那个男孩做解释:“哪来什么小特务,就是个可怜的农家孩子嘛,当场就摔死了。”大王汉抹着眼泪说:“丧德啊,死了两个孩子,害了一家子人,应该报案,让派出所去法办害人的家伙。”

医院的胖子院长举起手让大家安静,奉劝职工们说:“大家不要再议论了,这事与我们医院无关。我们医务工作者的首要任务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散会,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2002

 

捉迷藏


天终于黑得看不见人影。伴邑公社街上有电灯的单位院子里都亮了起来,亮着亮着突然瞎了,每家每户的窗子都瞎了。公社医院的四方围墙内墙外的田野村庄统统黑成一

“停电啦!”三皮的叫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这是信号。不到十分钟,歪头、小心、赵小元和我都聚集在医院宿舍区的宝塔松树下。三皮比大家大两岁,人高力大,自然就是孩子王。

三皮带着一个女的,他们先到了宝塔松树下。三皮说,“今晚不知道停电停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去听电工老潘讲鬼故事了,玩捉迷藏怎么样?

“对,玩捉迷藏有意思 ”赵小元老腔老调地说。

“我和谁在一头呢?”小心的声音细得像蚊子,“我想和三皮在一头。

“你和猪仔一头,我和顾芸芸一头,歪头和赵小元一头。”三皮昂着头说。

“我想和三皮哥在一头。”小心说。

“服从命令,叫你和猪仔一头你就和猪仔一头。”三皮抬腕看了海鸥牌手表,这是从他妈妈那里要过来临时使用的。他发号施令“开始吧,歪头和赵小元先躲起来,我们找。

大家约定,躲的两个人用五分钟时间把自己,二十分钟后不被人找到就算赢了。两个赢了的人从某个旮旯里钻出来,来到宝塔松树下喊一声“我们赢了”,显示一下胜利的自豪感,接受三皮一把炒蚕豆的奖励。

歪头和赵小元躲在哪里?捉迷藏找人,需要动点脑筋,想一想对方是什么性格特点,可能会躲到什么意外的或隐秘的地方。

我和小心往宝塔松南边找,三皮和顾芸芸在宝塔松的北面找。几个屋山头找过了,病房后面的菊花地搜过了,红砖水塔的低层空心洞里找过了,会议室兼餐厅也被翻窗子进去查过了。二十分钟过了,角角落落里都没有找到歪头、赵小元。

我拽着小心的手进了医院西南角的病区厕所,划了根火柴一看,一个住院病人家属的农民大爷蹲在那儿办公呢。

“到太平间看看去。”

“你一个人去吧。”

“我们一起去,说不定歪头他们就藏在里面。”说话间,我感到小心的手从我的手中往回缩。

“那我们就在窗口划一根火柴,看看他们是不是藏在里面。

太平间的木门是掩着的,朝东的一扇窗子四块玻璃坏了下面两块。我把划着了火柴伸进窗档里,把脸凑近窗口往里看,木板床上放着一具尸体,头朝外脚朝里,脸上盖着一件旧褂子。我说:“有个死人。”

小心啊的一声撒腿就往回跑,却见太平间的木门吱呀打开了。

我浑身一颤拽住小心说:“找到他们了。”

歪头、赵小元声称是他们自己出来的,不是我们找到的。他们来到宝塔松下,大声说他们赢了。

三皮正和顾芸芸在宝塔松下咯吱咯吱吃蚕豆。三皮骂歪头、赵小元:“你们超时了还不出来,吃死人肉去啦,不算你们赢,没有蚕豆给你们吃。”

星光下,三皮的海魂衫隐现着一道道条纹。在医院宿舍区的二十多个大小孩子中,只有三皮穿着他舅舅从南京买给他的海魂衫,蓝色的横条纹就像大海的波浪,穿着它就像一个神气的海军。

接下来,我和小心躲起来等着他们找了足足二十分钟。当我们从医院废品仓库的两扇门之间的空隙中挤出身来,跑到宝塔松下时,三皮和顾芸芸还在咯吱咯吱吃炒蚕豆。三皮递给我和小心一人一把炒蚕豆“歪头和赵小元翻墙头出去,到医院北墙外面的坟地找你们去了。

三皮说话间,歪头、赵小元从身后分别用手指抵着我和小心的腰,“举起手来,老实,你们躲到哪里去了。

三皮从顾芸芸身上挎着的荷包里掏出炒蚕豆,分给我们说:“你们吃蚕豆吧,该我们躲了。”他和顾芸芸绕过松树后面的一排青砖灰瓦的医生宿舍,消失了。

赵小元说,我们先到医院食堂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四个人从食堂灶间的芭蕉扇大小的窗子钻进来到食堂的操作间,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星光,在大碗橱里摸到了一盆花生米,每人抓了两把放在裤兜里。我隐约看到地上有一篮黄瓜,拿了一根就往嘴里塞,咬了两口觉得麻涩难忍,吐了。我错吃了丝瓜。我们迅速从灶间的小窗子钻了出来,开始找三皮顾芸芸

我和小心,歪头和赵小元分成两拨儿,带着小跑找遍了医院的隐蔽角落。我们爬上东西两侧的院墙查看了医院的好几排屋顶,连三皮、顾芸芸家的宿舍和门前的小厨房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他们。

当我们估计时间过了二十分钟时,一起来到宝塔松下,听到头上咯吱咯吱吃炒蚕豆的声音。

三皮跳下松树,伸出双手,把顾芸芸接了下来——是抱了下来。然后三皮大声说:“我们赢了!”

1975年夏秋之交的那一夜,顾芸芸穿的是蓝色的确凉连衣裙,下摆被松树枝划了揸长的口子。第二天白天,我们看到顾芸芸穿的还是那件连衣裙,下摆划出的口子不见了。三皮帮她从连衣裙口子里面贴补了一块胶布,从外面不细看是发觉不了破绽的,医院的孩子们在玩耍时弄坏了衣服,都会从里面用胶布贴补豁口。顾芸芸是三皮的表妹,她的年龄其实只比三皮小两个月,她是从南京来三皮家过暑假的。我们都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两支小腿弹跳着,蓝色的确凉连衣裙轻飘飘的真好看

又一个停电的晚上,三皮又带着顾芸芸和我们玩捉迷藏,分组的时候他俩还是一头的。他俩一起躲了半个小时都不出来,任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真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我们不找他们了,坐在宝塔松发呆,等他们躲够了自己跑出来。

我们的心里都不呆,藏着男孩子隐秘的嫉妒感。我们都有点嫉妒三皮,期待着哪一次玩捉迷藏时自己能和顾芸芸分在一头。

 2003

 

 

  

“报告小队长,前面那间屋子里发现肉包子,还有花姑娘。

“哟唏,大大的好,你的带路。”

三皮小队长穿着哥哥大皮从部队带回家的旧军装,腰间扎着一面光的紫红色人造革皮带,皮带上斜挂着一把用长木条稍稍削尖了的军刀,手里拿着黑色塑料水枪,脚上套着一双高帮黑胶鞋,嘴唇上面用墨汁涂成一小撮胡子,所有这装扮,都表明了三皮大日本皇军的身份。

赵小元穿着他爸爸的对襟府绸衫,下摆遮住了膝盖,一顶毡帽且不问是从哪里搞到手的,往头上一戴,瘦猴模样就是汉奸了。这汉奸手拿橡皮筋弹弓,口袋里装着废纸叠成的子弹,在前面哈着腰引路。小队长铁着脸、瞪着眼,踩着高帮黑胶鞋,呱叽呱叽往伴邑公社医院的食堂方向走,他忽而猫一下腰,左右瞧瞧,回过头来用水枪指一指,忽而又呱叽呱叽奔向前方的猎物。

就在三皮小队长快要走到公社食堂的小院子门口时,只听见一声“狠狠地打!”

电光枪稀稀拉拉地响了几声,泥块、扫帚、废纸团、碎木块,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住地从屋顶上砸了下来。

小队长和汉奸连连中弹,哇哇乱叫: “不好,中了土八路的埋伏,用机关枪打。

小队长和汉奸嘴里发出“嗒嗒嗒”的机关枪声音,用塑料水枪和橡皮筋弹弓对着食堂屋顶上的土八路狂射。

“同志们冲啊!冲啊!”代表八路军的二皮,率领歪头和我从天而降。我们用三把电光枪对准小队长和汉奸打了三枪,两枪响,一枪哑。小队长和汉奸闻声倒地,姿势是典型的坏蛋死法,四肢拉开,脸朝下嘴啃泥

“敢装死,正好省下两个肉包子给花姑娘小心吃!”二皮踢一下赵小元的屁股喝道。

小队长和汉奸一跃而起,举起双手冲进小院子里的食堂。穿着碎花褂子的小心,坐在食堂餐厅的一张八仙桌边,等着八路军和投降了的鬼子、汉奸一起来吃肉包子。小心见他们冲进来,不好意思地弯起胳膊遮着眼睛。

二皮打了一下小心的头,骂他:“你是一个没有家伙的花姑娘,真要到战场上肯定是被先奸后杀”小心把遮着眼睛的手拿下来,涎着脸央求二皮饶了他,“二皮哥,你不要打我,我不会演花姑娘,不想演女的,下次你让我演别的,我一定好好地演给你看。”

八仙桌上有只搪瓷盘,里面放着六只豆芽肉馅的包子。六个人一人吃一只。吃过包子每个人的嘴巴都吧嗒着,显得不过瘾的样子。请客的是二皮,身为这场战斗的策划人与导演,他从家里摸了三两饭票和三毛钱菜票,买包子犒劳演了一场打仗戏的兄弟们。

按照原来的剧情设计,装扮成花姑娘的小心应该走出食堂的小院子,摆出一些妖艳的神态动作引诱鬼子入套的,结果胆小如鼠的小心临场变卦,不想被鬼子三皮小队长按在地上调戏受罪。他连食堂的门都没敢出,坐在桌子边守着包子不动弹,刚才的战斗中就少了一幕生动的镜头。上次大家“看医生”的游戏时,小心装扮成女病人,裤裆都快被装扮成医生的皮抓破了。

大家走出食堂的小院子,围着门口的水井台坐着或站着。二皮用掌心抹掉嘴上的油,看着我说:“仗打过了,肉包子也吃过了,下面让猪仔吹一段口琴给大家听听。”

我拿出口袋里的英雄牌口琴,吹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的主题曲,当我按常规重复吹一遍曲子的时候,二皮阻止我“哎停下来,你老是吹一个护士一个护士,吹一个《小小竹排江中游》吧,大家合唱一个。

我吹起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这个曲,其他几个人扯开嗓子唱,唱到最后最高的一句“万里江山披锦绣”,全都顶不上去了,江山过不去,锦绣扯扯拉拉的。

唱完歌,大家抬腿就要散伙。忘了自己一身日军小队长的装束,双手掐腰喝叫:同志们……你们都别急着走。二皮还没做战斗总结呢,都他妈的不讲规矩,看看你们哪里像好人,就是一群土匪汉奸。

大家站住了,又围着水井台坐着或蹲着。赵小元叽咕说,有什么好总结的,我肚子饿了要回家吃饭,那只包子早就消化成屎了。三皮上去踢了他小腿一脚,“你是饿死鬼啊,我看你就是欠揍。”

赵小元揉着小腿,撇着嘴对三翻白眼抗议。

二皮拿下头上戴的灰帽子,摸弄着帽眉上的两颗黑纽扣。他神情专注地说:同志们今后我们的队伍要想发展壮大,必须要有钱,买好的武器和好吃的东西。我们的战斗要想精彩好玩,必须要有女的参加,有男有女这才叫世界,电影里都是这样的,打起仗来才有劲。办法靠大家去想。懂了吗?

大家齐声说:“懂啦

“我以后向爸爸要过钱后,再向妈妈要,聚起来不用,下次参加战斗我出五毛钱。”赵小元及时表明态度

歪头对二皮摇头说:“我爸我妈从来没给过我一毛钱,我下次交五分钱行不行。要是不行,下次让我演坏人吧,随便你们怎么打我骂我。”二皮没有反驳歪头的话,表明他默认了。

“下次我让两个妹妹参加行动,不过,别让她们演坏人”小心紧张地说。

的脸上露出笑意,对小心竖起拇指。

同志们听好了,下次再有行动,人人都要交五毛钱。欢迎女的参加我们队伍,演什么角色要根据战场需要,必须服从命令,不然就把他扔到井里去。”二皮挥手指向井口又双手掐腰说,“大家回去好好准备,过两天等我通知。下次的行动都要好好卖力,我让你们每个人都吃到两只纯肉包子。

“下次的行动是:火烧马蜂窝,奸杀土匪婆。举起长木条的军刀,预告说 

 2003

 

“小人心系列”选自沙克小说集《金子》,2019年团结出版社

免责声明:本文由顶端号作者上传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顶端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文章内容涉及侵权或其他问题,请30日内与本平台联系,反映情况属实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
热评
暂无评论,去APP抢占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