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光里走来的喇叭裤
八十年代初的风,带着一种久闭初启的喧嚣,刮过城镇的街巷。那时节,我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正逢身心初长,对世界睁大一双懵懂而渴切的眼睛。街头巷尾,一种新异的声浪已不可阻挡地漫溢开来——录音机,这新鲜器物,如同突然被允许闯入生活的精灵,嗡嗡地响着,播放着全然陌生的旋律。

那旋律不是往日悠扬舒缓的调子,它急促、铿锵、带着一种直击心房的鼓点,像骤然擂响的战鼓,也像少年人胸膛里奔突的心跳。大人们皱眉,称其为“迪斯高”,语气里带着三分疏离、七分茫然。然而这节奏却自有魔力,仿佛天生契合了少年体内某种隐秘的潮汐,一经听见,脚底便似生了根,血液便如着了火,直想随之舞动起来。

伴着这奇异声浪一同闯入眼帘的,是另一种更为鲜明的“奇观”——喇叭裤。那些年岁稍长的青年们,仿佛一夜之间,都着了魔般穿上了这样一条裤子。裤管自膝盖以下,如骤然打开的喇叭口,浩浩荡荡地垂落下来,直扫脚面。更有甚者,那裤脚竟能阔大如小半张荷叶,走起路来,裤脚便如两片巨大的翅膀,在尘土地上扫荡、翻飞。裤脚边缘,时常沾染着地面浮动的尘土,在阳光下显出灰扑扑的印痕,可这印痕非但不显狼狈,反添了几分招摇的生气与无羁的时髦。

这景象令我目眩神迷。我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目光追随着那些穿着喇叭裤的身影。他们或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踏着“迪斯高”的鼓点节奏,步履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那宽大的裤脚随步伐摆动、飘摇,仿佛不是布料,而是流动的旗帜,是无声的宣言。世界在他们脚下仿佛变得不同,那裤脚扫过处,似乎连空气都随之鼓噪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酷”的气息,在尘土飞扬的街头弥漫开来。
心被那节奏与裤管搅得发痒。终于也央求母亲,讨来一条属于自己的喇叭裤。布料自然不如街头青年们的挺括,颜色也怯怯的,带着初学者的生涩。但穿上它,站在镜前,看那裤脚如花瓣般在脚踝处展开,一种隐秘的喜悦便如电流般窜遍全身。然而,这喜悦在踏出家门时便遭了迎头棒喝。邻家婶子惊疑的目光,老师紧锁的眉头,还有父亲那声沉重的叹息:“像什么样子,扫地的拖把一般!”那目光如芒刺在背,少年的得意瞬间萎缩了大半,方才感觉那阔大的裤脚竟也沉重起来,拖拽着脚步,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落下。
可心底那团被“迪斯高”点燃的火,终究未曾熄灭。偷偷攒下零钱,央求表哥代为购买零件,竟也七拼八凑地组装起一台小小的录音机。当那熟悉的、强劲的鼓点终于在自己简陋的小屋里响起,心脏也再次咚咚咚地随之狂跳。关紧门窗,将音量拧到最小,对着墙壁上模糊的影子,笨拙地扭动身体。脚上的喇叭裤管也随之晃动起来,在昏暗中划出笨拙的弧线。那一刻,世界被压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节奏、心跳和裤管摇摆的沙沙声。没有观众,只有自己笨拙的舞步和满心雀跃的沉醉。这笨拙的模仿,这偷偷的狂欢,竟成了对抗周遭不解目光的、小小而珍贵的堡垒。

许多年后,那台简陋的录音机早已不知所终,当年的喇叭裤也如褪色的画片,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街头再难寻见那般夸张的裤脚扫过地面。然而,偶尔在某个角落,一段久远而强劲的迪斯科节奏骤然响起,心脏深处某个地方,仍会应和着那鼓点,怦然一动。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全身——仿佛脚下那阔大的、沾着尘土的裤管又在飘荡,笨拙而执着地,搅动着陈旧的光阴,提醒着那段在声光里横冲直撞、不管不顾的少年时光。

那鼓点,那裤脚,终究成了时代烙在少年心版上,一道永不褪色、带着喧响与尘土味道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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