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似烟石榴花

       阳光日渐炽烈，石榴花便如火焰般燃烧起来。树梢上那些橙红花朵竟如跃动的火苗，一团团簇拥在枝头，灼灼地燃烧，灼灼地装饰着流走的时光。

       石榴花尚未绽开时，花苞形如一枚玲珑的小铃铛，鼓胀着微红的羞晕，调皮地悬于翠叶之间，仿佛一个天真的秘密被藏在绿意之中。而后，花瓣无声地展开，便是一场盛大的启幕——那层层叠叠的橙红花瓣，好似舞者旋转时飘飞的红裙，奔放而热烈。中间嫩黄的花蕊，在花瓣的簇拥下，娇怯地立着，如同新生的火心，被炽热的焰光温柔护持。

       石榴花从不孤芳自赏，一朵挨着一朵，在枝头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地绽开，向世界毫无保留地倾泻着生命喷薄的活力。站在石榴树下，若有一阵风经过，便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如薄纱轻拂过鼻尖，令人忍不住深嗅，去捕捉这稍纵即逝的香痕。

       石榴花正是如此，以灼目的色彩点燃人间，更以它那无遮无拦的燃烧姿态，烫热了人们面对生活的勇气。那花丛之下，何尝不是一种光明的照临？

       阳光愈烈，石榴花便愈显出它那如火似烟的真性情。然而这花事竟也和人间的际遇一样，有被忽略的角落——我家院角那株石榴树，年年盛放如焰，只是多年来它只顾默默燃烧，并未引起太多注视。直到某日午后，邻居李伯于院外踱步，忽然驻足，目光被那火焰般的花树牢牢攫住，脸上浮出惊奇之色，继而竟有几分失神。他喃喃道：“你家这石榴花，开得真精神！竟和火焰似的……” 他伸手指点着，似乎那花枝的每一寸燃烧都值得他细数。此后李伯便常来小院，对着石榴树或凝望或叹息，目光灼灼似欲融化进那片明红中去。

       李伯来了几次之后，一日竟携了小小的画板颜料，在花树下笨拙地涂抹起来。他画得极其缓慢而专注，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我好奇凑近一看，画布上竟只有几团浓烈泼洒的红，却分明让人感到花枝在火舌中摇曳。他见我端详，有些局促地笑道：“人老了，手也抖，只图记下这红，这热乎劲儿！”——他那布满沟壑的脸上，竟泛起一种少年人似的红晕，被花光映照得异常生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体味这火般的热烈。斜对门的王婶，每每走过我家院前，总习惯性地微微撇嘴，目光从石榴树上匆匆掠过，便移向别处，仿佛那灼灼的橙红会烫伤她的眼睛。她口中常念念有词：“太闹，太艳，花开得这般不管不顾，吵得人眼晕。” 她步履匆匆，仿佛要赶紧逃离这花树投下的、过于蓬勃的生命之影。

       红艳的花开在眼前，其香其色，亦在人心深处投下不同的映照。李伯在石榴花下寻到了心底的火焰，而王婶眼中，这花开得过于“闹”了，那红艳似在喧嚣地提醒她一种她所回避的生命热度。

       石榴花在枝头轰轰烈烈地燃着，我凝视着这些小小的火焰，心中竟浮起一种奇异的平静。花红得如此彻底，如此不留余地，将生命所有的光热都付予当下这一刻的绽放。李伯那涂抹着红色的画布，不正是被这灼灼之姿所点燃的吗？花的燃烧，使他在迟暮的时光里，重新寻回体内那被遗忘的、年轻的火星。而王婶那刻意的回避，或许正是怕被这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痛了某种习惯了的、平静的冰凉。

       石榴花在枝头燃得正旺，这燃烧短暂却炽烈，一如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们内心不肯熄灭的余烬，只待一阵风来，便复燃成一片火海。它用最直白的颜色和姿态，给予我们一种朴素的启示：生命无非一场燃烧，无论长久短暂，只管在当下炽烈地、毫无保留地绽开自己全部的光华。

       花开花落自有时，但石榴花在燃烧中完成了它自己——这生命最庄严的献祭。它燃烧得如此尽兴，以至于那火红的光影已深深烙进了凝望者的眼底，使观看本身也成了一场光明的洗礼。

       纵使花事终将零落成尘，但曾如此红过，如此热过，便已足够。每一片花瓣的飘坠，都像在泥土上摁下一个滚烫的印痕——那是生命之火燃烧过的证明，纵使熄灭，亦有余温，亦有余光映照着后来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