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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金陵寻梦
当代作家
2025-06-09 07:04:35
 #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金陵寻梦
作者:常涛
 

     雨季的南京,空气里浮动着潮意。我站在文德桥头,看秦淮河在烟雨中泛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古籍里那些洇开的墨痕。这是我翻开“金陵”这本书的第一页。
     夫子庙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鞋跟叩击路面的声响,惊飞了檐角几只灰鸽子。拐角处的老茶馆飘来茉莉香,穿蓝布衫的茶博士正用长嘴铜壶给茶客续水,壶嘴转出半弧银光,落进粗瓷碗里溅起细小的白雾。我在临河的木桌旁坐下,点了一笼蟹粉汤包,看水汽在雕花窗棂上凝结成珠,顺着木纹蜿蜒成河——这窗子怕是比我祖父的年纪还大,榫卯间嵌着几代人的烟火气。
     “客官可是第一次来?”茶博士擦着桌子搭话,他眼角的皱纹像老槐树皮,“这夫子庙啊,始建于东晋成帝咸康三年,算起来有一千七百多年了。王导、谢安那会儿就在这儿兴学,后来李太白、刘禹锡都在这秦淮河畔喝过酒。”他说话时,袖口的补丁跟着手臂晃动,像书页里夹着的一片旧茶叶,虽已褪色,却仍留着茶香。
     夜幕降临时,我登上一艘画舫。船娘摇着橹,木桨切开河面的灯影,碎成满河星子。船头的小音箱里传来评弹《泊秦淮》,软糯的吴语唱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曲调里的忧思,混着橹声,恍惚间像是从六朝的脂粉堆里漏出的一句唱词。两岸的建筑飞檐翘角浸在霓虹里,雕花窗棂后闪过穿汉服的姑娘,手里的团扇却印着卡通图案——这秦淮河啊,永远在新旧之间晃着碎银般的光。
     忽然想起杜牧的《泊秦淮》,千年前他夜泊于此,听见的是商女唱《后庭花》,如今我听见的是电子混音的评弹。船经过桃叶渡时,船娘放缓橹声讲起王献之送妾桃叶的典故:“魏晋那会儿,这渡口叫‘南浦’,王献之的爱妾桃叶怕水,每次渡河都害怕,王献之就作《桃叶歌》哄她:‘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后来桃叶在渡口建了‘桃叶渡亭’,这名字就这么传了一千六百多年。”她抬手往岸边一指,灯笼影里隐约可见一块刻着“桃叶渡”的石碑,碑身爬满青苔,像是被岁月浸软的诗句。远处的朱雀桥在夜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那曾是六朝时的交通要道,王导站在桥上望风景时,衣袂是否也被江风吹得像云一样飘?
 

     穿过夫子庙的牌坊,拐进一条窄巷,青砖墙缝里钻出的苔藓,把“乌衣巷”三个字染得发绿。巷口的老槐树比地图上的标记粗了两圈,树干上钉着块褪色的木牌:“王谢故居遗址”。树下摆着个旧书摊,摊主是位戴圆框眼镜的老人,正用鸡毛掸子拂去《世说新语》封皮上的浮尘。
     “小伙子要听故事?”他看出我的踌躇,指了指树根旁的石凳,“坐这儿听凉快些。”老人姓王,自称是王羲之的第三十七代孙,讲起乌衣巷的兴衰时,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西晋末年,五胡乱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随晋元帝南渡,在这乌衣巷扎根。王导辅佐元帝建立东晋,人称‘仲父’,他家的子弟个个出彩,王羲之写《兰亭序》,王献之创‘一笔书’;谢安在淝水之战中运筹帷幄,谢灵运开创山水诗派……”他抬手比划,袖口露出洗得发透的棉麻质地,“那时候的乌衣巷,马车碾过青石板,溅起的泥点都带着墨香。”
    老人从书摊底下翻出一本泛黄的族谱,指着上面的蝇头小楷说:“你看这谱系,王导之后二十七代都住在这儿,直到唐时安史之乱,藩镇割据,乌衣巷屡遭战火,王谢子弟死的死散的散。刘禹锡来的时候,这儿已经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沧桑,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叹息。
     巷子里飘来葱花香,打断了老人的话。卖葱油饼的摊子支在老槐树下,摊主是位中年汉子,手臂上搭着条白毛巾,正把面团摔在案板上,“砰砰”的声响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我太爷的太爷就在这儿卖饼,”他边说边往面团里撒葱花,“那时候乌衣巷虽说没了王谢,但穷百姓的日子还得过,这葱油饼啊,就着秦淮河的风,能吃三碗饭。”
     离开时,老人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是他手抄的刘禹锡《乌衣巷》。墨迹在梅雨里洇开小团晕染,像极了巷子尽头那堵斑驳的砖墙。墙根下的青苔正顺着砖缝往上爬,缝隙里嵌着半片琉璃瓦,釉色还留着盛唐的影子,却被无名野草顶得歪歪斜斜——这瓦当或许曾盖在王谢府邸的屋檐上,历经千年风雨,如今却成了青苔的栖身之所。
 

     南京博物院的民国馆是条倒流的河。我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地板,看黄包车夫的雕塑立在街角,铜铃上落着游客的指纹;绸缎庄的玻璃柜里,旗袍的织锦在射灯下泛着微光,柜台上的算盘珠子缺了一颗,露出底下被磨得发亮的木纹。
     “这算盘是真家伙。”正在整理展品的馆员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是位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胸前挂着工作牌,“前阵子有位老太太来认,说这是她父亲店里的,当年躲空袭时埋在地下,挖出来少了颗珠子。你看这算珠的包浆,都是岁月磨出来的。”他说话时,手指轻轻拂过算盘框,像在抚摸书页间的折痕。
     最震撼的是历史馆的“镇院之宝”——广陵王玺金印。玻璃展柜里,这枚拇指盖大小的金印静默着,龟钮上的纹路却清晰如昨。公元57年,汉光武帝把它赐给儿子刘荆,那时的南京还叫建业,长江水比现在宽三倍,金印的主人或许曾在江边远眺,想着如何经略这南方封地。如今隔着两千年的光阴,金印上的“广陵王玺”四个字仍棱角分明,像书中永不褪色的铅字。
     在一组青铜器前,我停下了脚步。那是西周的宜侯夨簋,内壁的铭文记载着周王封虞侯为宜侯的史实。讲解员是位银发老者,声音里带着磁性:“这簋是1954年在丹徒出土的,铭文有120多字,记载了周王赏赐土地、人口的详情,是研究西周分封制的重要物证。”他用激光笔指着铭文,光斑落在“迁侯于宜”四个字上,“你们看这‘宜’,有学者考证就是今天的南京,三千年前,这里已经是中原王朝的封地了。”
 

     从博物院出来,打车去明孝陵。司机是位老南京,途经苜蓿园时忽然说:“小伙子看左边,那片草地就是老底子的御马场,朱元璋的马夫就住在那儿。你知道不?朱元璋小时候在凤阳放过牛,后来当和尚、做乞丐,最后能打下江山,真是天命所归。”他的南京话带着六朝烟水气,把“天命所归”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
     明孝陵的石象路正在落雨。神道两旁的石象生披着青苔,象背的纹路里积着雨水,像驮着一片小小的湖。石象生共分六组,依次是狮子、獬豸、骆驼、象、麒麟、马,每种两对,一立一蹲。我遇见一位写生的老人,他的画板上,石象的轮廓被雨水洇开,倒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巨兽,踏碎了时光的雨帘。“这些石象生刻于明洪武年间,”他往调色盘里加了滴赭石,“骆驼是丝绸之路的象征,说明那会儿明朝和西域还有往来;大象来自东南亚,是藩属国进贡的,你看这象的耳朵,比真象大得多,是工匠想象出来的。”
     碑亭里的“治隆唐宋”碑被铁链围起,康熙的御笔在风雨中有些模糊。守陵的大爷蹲在亭子里抽烟,看我凑近碑文,便用烟杆指指碑顶:“当年康熙南巡,特意来祭明太祖,行三跪九叩大礼,这碑是他夸朱元璋治理国家比唐宋还强。后来太平军打进南京,把碑砸了,现在看到的是光绪年间拼起来的,缺了角的地方用水泥补的,你摸这儿,糙得很。”他的烟袋挂在腰带上,油亮的牛皮坠子磨出包浆,像这块碑经历过的无数个晨昏。
     穿过棂星门,便是宝城明楼。登上明楼,放眼望去,紫金山连绵起伏,如巨龙蟠踞。明孝陵的地宫就在宝城之下,历经六百年未被盗掘,相传朱元璋下葬时,从南京十三个城门同时出殡,以迷惑盗墓者。这狡黠的智慧,倒也符合他从乞丐到皇帝的传奇一生。
 

     通往中山陵的392级台阶,在梅雨季里泛着青灰。我遇见一位拄拐的老人,他走几步便停下来喘气,拐杖头敲在石阶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我父亲当年是南京卫戍部队的士兵,”他歇在平台上,从兜里掏出块白手帕擦汗,“1929年奉安大典那天,他就站在这台阶旁,亲眼看见孙中山先生的灵柩由北平运抵南京。那时候我才十岁,记不清路有多长,只记得抬棺的人鞋上都绑着白麻,走得比钟摆还慢,路上的老百姓都跪着哭。”
博爱坊的“博爱”二字被雨水洗得发亮,坊柱上的云纹浮雕里卡着片梧桐叶,不知是哪年秋天的过客。一位父亲带着儿子从身边经过,小孩指着坊额问:“爸爸,这两个字怎么读?”父亲蹲下来,用指尖描着“博”字的笔画:“这是‘博爱’,就是爱所有的人,就像孙爷爷说的‘天下为公’。”
     祭堂里的孙中山坐像前,摆着几束新鲜的康乃馨。穿中山装的讲解员正在给游客讲解,他的声音低沉而庄重:“这座坐像是法国雕塑家保罗·朗特斯基创作的,孙中山先生身着长袍马褂,手按《建国大纲》,目光投向东南方,那是他生前向往的香港方向,也是民主革命的希望所在。”坐像的四周刻满了孙中山的名言警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字体苍劲有力,仿佛还带着当年的呐喊声。
     从陵顶俯瞰,紫金山的林海翻着绿浪,长江像条灰白带子蜿蜒向远方。那位拄拐的老人已经走到了碑亭,拐杖尖点在“中华民国十八年”的字样上,像给历史打了个逗号。台阶上的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运动鞋底溅起水花,落在“天下为公”的门楣下——这跨越百年的阶梯啊,有人用一生来走,有人用瞬间丈量,但每个踏上它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种精神的召唤。
 

     傍晚的老门东,青石板路还带着雨的潮气。卖糖芋苗的摊子支起来了,铜锅里咕嘟着暗红的汤,芋艿在里头浮沉,像极了小时候祖父炉上的砂锅。“要多加红糖啵?”摊主是位戴围裙的中年男人,舀汤时手腕一抖,琥珀色的糖浆在碗里旋出花纹,“我家老爷子说,民国那会儿卖糖芋苗,都用粗陶碗盛,吃完能舔出碗底的甜。现在碗换成瓷的了,甜还是那个甜。”
     巷子里飘来板鸭香。做板鸭的师傅站在玻璃柜前,刀起刀落间,薄如纸的鸭皮泛着油光,码在青瓷盘里像幅肥瘦相间的画。“小伙子尝尝,”他递来牙签,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盐粒,“我爷爷那辈在水西门外杀鸭,那时候没冰箱,就靠盐腌着保鲜,一只鸭子能吃半个月。你看这刀工,跟我爷当年一个样,要片得薄如纸,才能皮肉不分离。”
     转角遇见一家旧书店。店主正坐在藤椅上修补古籍,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标本簌簌掉落。“这些书啊,比我岁数都大,”他戴着老花镜,用浆糊粘补破损的书页,“前儿个有个小伙子买《桃花扇》,说要带给东京的朋友,你说这‘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兴亡之叹,外国人能看懂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金陵古迹图考》,“你看这书,是朱偰先生写的,他三十年代跑遍南京,把老城墙、古建筑都画下来,现在好多地方都没了,多亏他留了这么本书。”
     暮色四合时,我在一家茶社坐下。评弹艺人抱着琵琶轻拨,弦声里流出《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跑堂的小哥端来一盏雨花茶。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像极了中山陵碑亭上的云纹,也像秦淮河画舫的倒影。邻桌的老茶客们在聊城墙砖的故事,有人说某块砖上还刻着造砖人的名字,“洪武年间烧砖,每块砖都要刻上府、州、县及工匠的名字,要是不合格,全家都要治罪”;有人说民国时拆过一段城墙修马路,“现在想想,真是造孽,那可是六百年的老东西”。他们的话音混着茶香,在雕梁画栋间轻轻震荡,像书页间漏出的碎句。
 

     离开南京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夫子庙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卖花的阿公把茉莉串成手环,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天光。我路过那家老茶馆,茶博士正卸门板,见我停下来,便笑着招呼:“赶早班火车?喝碗茶再走,今天泡的是明前龙井。”
     茶汤在粗瓷碗里晃着微光,我忽然想起博物院里的广陵王玺,想起明孝陵的石象生,想起中山陵台阶上的雨珠。这座城市啊,每个角落都是活的史书——秦淮河的画舫是流动的乐府诗,老门东的砖墙是斑驳的地方志,就连茶博士袖口的补丁,都像是从《红楼梦》里裁下来的半片衣襟。
     “客官慢走,”茶博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空再来翻南京这本书,每页都有新故事。”我握着空了的茶碗,碗底还留着淡淡的茉莉香,像这座城市给每个过客的吻别。走出巷子时,晨光正爬上老槐树的枝头,昨夜的雨水从树叶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金陵在合上书页时,不小心漏出的一个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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