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白话文学占据主流的文学格局中,文言文这一古老的文学形式似乎渐渐隐于幕后。然而,韦谓诠却以其独特的文言文小说创作,如《轮椅上的渴念》与《植物人之缄默》,为当代文学注入了一股清新而深沉的力量,开展了一场极具价值的当代实验。
精准切入生存困境,映照时代众生相。韦谓诠的这两篇文言文小说宛如两把利刃,精准地切入当代社会人们的生存困境。当刘叟因意外折骨被困轮椅,当文远在车祸后沦为植物人,他们残缺的身体瞬间成为灵魂的囚牢,深刻地揭示了人类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与无奈。这种对生存困境的描绘,不仅仅是个体命运的写照,更是当代社会中芸芸众生可能面临的普遍境遇的缩影。它让读者在阅读中反观自身,思考自己在生活的挫折与困境面前的挣扎与抉择。
非凡语言功力,融合古今韵味。在语言运用上,作者展现出了非凡的功力。“叟避之不及,踉跄仆地”短短八字,便将刘叟摔倒时的狼狈与意外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令人仿佛身临其境;“瞳仁空茫如雾锁深潭”,用极具古典韵味的意象,形象地描绘出文远意识丧失后的空洞状态,蕴含着浓厚的哲学意味。尤为精妙的是,作者巧妙地将现代元素与古典文言融合。“肥仔螺蛳粉”这一极具市井气息的词汇被引入文中,通过对其“汤醇厚,酸、辣、鲜、香、烫五味绝佳”的细致描写,使其从普通的食物升华为承载刘叟记忆与欲望的象征。“心电监护那跳动的绿线骤然拉直”一句,将冰冷的科技符号与充满诗意的文言表达相结合,营造出一种超越时代的死亡氛围,让人感受到生命消逝的残酷与无奈。这种古今融合的语言运用方式,既保留了文言文的典雅与深邃,又赋予了作品时代感和现实意义。
人物形象塑造一绝,折射社会伦理困境。人物形象的塑造堪称一绝。刘叟的“喉结蠕动”与“眼中馋火”,生动地展现了他在身体受限后,内心对美食的渴望与无奈的挣扎;他因“衰躯累子之惭”而选择自绝念想,深刻地反映了传统伦理观念在现实困境中的冲突与抉择。孝仁虽有孝心,但在生活的重压下,“步履迟滞”,体现了传统孝道在现代社会面临的挑战与困境。周氏则是一个充满神性光辉的人物,她在三年如一日的守护中,用棉签润唇的细微动作,传递出对丈夫深深的爱与不舍;“鬓染秋霜,形销骨立”的形象,更是让人感受到她为了守护爱情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当文远眼角沁出“浑浊泪珠”时,这一细微的举动引发了人们对生命与意识的深刻思考。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仅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更是通过他们的遭遇和选择,反映出当代社会中传统伦理观念与现实生活的碰撞,以及人们在这种碰撞中的挣扎与抉择。
情节结构严谨,奏响命运四重奏。情节结构严谨而富有张力,以“突转 - 禁锢 - 微光 - 湮灭”的四重奏形式展开。刘叟摔折股骨和文远遭遇车祸是命运的突然转折,将他们的生活推向了深渊;轮椅和病床成为他们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禁锢,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与希望;螺蛳粉的热气和文远眼角的浊泪,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给人带来短暂的慰藉与希望;然而,最终刘叟将螺蛳粉视为“心刃”,文远心电图的长鸣,宣告了他们存在希望的彻底湮灭。李媪携肉包引发的味觉记忆,如同唤醒沉睡世界的钥匙,让读者深刻地感受到他们失去自由与快乐的痛苦。而“庄周梦蝶”典故的巧妙运用,更是将这种哲学思考推向了高潮,与现代存在困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感叹生命的无常与无奈。这种情节结构的安排,使作品充满了节奏感和张力,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和关注。
场景描写细腻,营造独特氛围。场景描写细腻而富有感染力。刘叟“轮椅紧贴窗棂”的身影,仿佛是一个被囚禁的囚徒,透过窗户渴望着外面自由的世界;孝仁在“人头攒动,炉火正红”的粉肆中穿梭,他的身影背负着对父亲的愧疚与救赎的渴望。周氏守护的病榻空间,充满了象征意义:心电监护仪的幽光如同冥河中的磷火,暗示着死亡的逼近;棉签蘸水的仪式,是她对丈夫灵魂的招魂;“阳台绿萝垂得好长了”的絮语,是她在绝望中对生活的一丝眷恋与期待。当文远的最后一滴泪“蜿蜒滑入斑白鬓角”时,这一方小小的病床仿佛成为了人类面对自身有限性的宏大舞台,让读者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奈。这些细腻的场景描写,不仅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背景和氛围,更通过象征和隐喻的手法,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主题挖掘深入多元,引发深刻思考。从身体哲学的角度来看,刘叟味觉通路的湮灭,揭示了感官残缺对人类存在的深刻影响;文远的“缄默”则让我们感受到意识被困时的孤独与绝望。周氏的哭喊“君解脱矣!吾…亦解脱矣!”,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守护与囚禁之间的辩证关系,让我们思考爱与责任的边界。这种对主题的深入探讨,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它不仅仅是在讲述一个关于身体残疾和命运困境的故事,更是通过这些故事,引发读者对生命、爱情、责任、伦理等诸多问题的思考,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时代和地域的价值。
象征体系丰富深刻,增添作品深度。轮椅不仅是刘叟代步的工具,更是父权衰微的象征,它见证了刘叟从家庭的顶梁柱到需要他人照顾的弱者的转变;植物人病床则代表了现代医疗技术所创造的一种特殊空间,它既给人带来了生的希望,又让人陷入了伦理与道德的困境。那碗渐冷的螺蛳粉和滑落的浊泪,共同象征着人类在困境中的无奈与挣扎,它们是欲望与意识的结晶,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珍贵。这些象征元素的运用,使作品在表面的故事之下,蕴含了更深层次的意义和价值,让读者在阅读后能够回味无穷。
韦谓诠的这两篇文言文小说,以其独特的语言风格、深刻的主题内涵、精巧的情节结构和丰富的象征体系,为当代文学开展了一场成功的实验。在白话文学盛行的今天,他证明了文言文这一古老的文学形式,依然能够承载现代社会的复杂情感和深刻思考。刘叟窗前凝固的剪影,文远眼角的那滴浊泪,不仅是个体命运的写照,更是人类面对自身有限性的永恒隐喻,它们将在文学的长河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芒,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启示。(作者 Aⅰ)
韦谓诠的两篇文言文小说
一、轮椅上的渴念

辛丑夏月,八桂龙城。有叟刘氏,年七十矣。素健步,晨兴必趋市井购朝食,尤嗜西环路之肥仔螺蛳粉。其汤醇厚,酸、辣、鲜、香、烫五味绝佳。叟每啖之,谓人生一快。
某日薄暮,叟自肆归,提粉一钵,喜形于色。将及巷口,忽一稚子蹴球斜出,叟避之不及,踉跄仆地。但闻“咔嚓”一声脆响,左股剧痛如折,遂不能起。路人呼救,送医诊治,乃知股骨颈折。虽接续得法,然医嘱曰:“年高骨疏,恐难复健步如飞,余生或需倚轮代步。” 叟闻之,面如土色。
厥初,家人置轮椅,推叟行于庭除,尚可稍解郁结。然叟性倔,耻假手于人,尤厌事事需唤儿孙。渐次,其行止囿于户牖之间。晨光透牖,闻街市吆喝声起,叟辄推轮至窗下,引颈望西环路口方向,喉结蠕动,若有所咽。
长子孝仁,性木讷,晨惯晏起。叟欲言又止者数矣。一日晨,邻人李媪携新出笼肉包过访,香溢陋室。叟忽问:“肥仔螺蛳粉,犹开张否?” 媪笑答:“在哉!味更胜昔。” 叟默然,目视孝仁寝门,终低叹:“吾儿辛劳,好眠难得。” 其声喑哑,眼中馋火与体面交攻,灼灼如焚。
孝仁实非不孝。叟卧榻之初,侍汤药,洁秽溺,未尝懈怠。然经年累月,己亦鬓霜暗生,疲态日显。况生计迫人,晨昏奔走,归则筋软骨痛。偶闻老父欲食粉,心知路遥,己身困乏如坠铅,诺诺应之,然步履迟滞,终未成行。叟窥其色,后遂绝口不提。
某日,孝仁早起赴工,见老父已坐窗前,轮椅紧贴窗棂,霜鬓萧疏,凝望巷口如石像。案头粥饼,纹丝未动。孝仁心下一刺,忽忆父昔健步提粉归,额汗津津之态,遂决意告假半日。及至西环路口,见人头攒动,炉火正红,汤锅白雾翻腾,浓香扑面。孝仁忽鼻酸,急购双份,疾步而返。
至家,推门呼:“阿爹,粉来矣!” 叟愕然回视,见儿捧钵,热气氤氲,正是魂牵梦萦之味。枯手微颤,接箸欲尝。然粉至唇边,忽大恸,浊泪纵横,点滴落汤中。盖其悲非仅在一粉,而在咫尺天涯之困,在衰躯累子之惭,在余生尽锢此轮之惧也。孝仁亦伏地呜咽,不能自已。自此,路口香氛,于叟非复诱惑,乃成心刃,恍若时被凌迟。
二、植物人之缄默

平民陋室对门,住着柳姓人家。主人柳文远,供职于书局,性敦厚,妻周氏贤惠,幼子聪颖。虽薪资微薄,然家和室暖,自得其乐。壬寅春,文远赴邻省考聘公职,乘长途客车行于高速。天忽晦冥,暴雨如注。路滑,客车失控侧翻,文远被重物所压,颅脑重创,奄奄一息。急送医救治,历开颅手术数度,命虽暂保,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唯存微息,医断曰:“此脑干受损,意识丧失,乃‘植物人’之症也。”
刚伊始,周氏日夜守ICU外,后移守普通病房月余。待病情稍稳,遵医嘱接回家中照料。自此,周氏独力承当:晨昏翻身叩背以防褥疮,鼻饲流食维系生机,勤换尿垫保持洁净。柔声低语,诉家中点滴:幼子稚语学拼音、阳台新栽绿萝藤、电视新闻言物价涨跌…盼其神识或存一线。然文远瞠目向虚,瞳仁空茫如雾锁深潭,无一丝反应。昔时笑语温存之口,今唯余饲管胶布紧贴,唇瓣干裂。周氏以棉签蘸水轻润,犹记此唇曾轻吻己额,哼歌谣哄儿眠,而今触之,凉若秋霜。
稚子初时,常攀床沿,摇父臂呼“爸爸醒醒!”文远躯壳僵直,毫无回应。儿始则迷惑摇首,渐露惧色,终瑟缩躲于母后,不肯近前。周氏强颜欢笑,抱儿出室,门阖刹那,泪如断珠。为治夫病,家中积蓄倾囊,车亦变卖,债台高筑。亲朋劝曰:“此身仅存呼吸心跳,与朽木何异?久耗财帛精力,徒令生者煎熬。”周氏攥拳,指甲陷肉:“但他胸膛犹温,气息尚存!” 其志如钢,闻者皆掩面。
岁月如刀。三载居家守护,千余日夜,周氏鬓染秋霜,形销骨立。文远之躯,肌肉日萎,肤现褥疮暗痕,苍白如蜡,唯胸口微弱起伏与体温,证此生命未绝。昔时温和儒雅之良人,今成枯槁人形,静卧于床。周氏每为其擦拭翻身,触其嶙峋胸廓,总忆新婚燕尔共赏影碟《庄周梦蝶》,彼时笑谈:“蝶耶?周耶?” 意气风发。而今,蝶困茧中,焉知我之泪?我缚茧外,焉知蝶之寂?悲从中来,伏床恸哭。
去岁冬,文远突发高热,痰壅气促,送医诊为重症肺炎,并发多脏器衰竭。弥留之际,周氏摒退旁人,独坐床前,紧握其枯槁之手,絮语如旧:“阳台绿萝垂得好长了…儿今上小学,师赞其作文灵气类汝…”语未竟,忽觉掌心所握指尖,似有微弱搐动!急视其面,竟见一滴浑浊泪珠,自文远失焦眼角艰难沁出,蜿蜒滑入斑白鬓角。周氏如遭雷殛,疑是心劳所致幻象。然泪痕湿冷,触手犹存。
须臾,心电监护那跳动的绿线骤然拉直,化作冰冷横纹,尖锐长鸣撕裂病房死寂。文远气息终绝。彼泪垂之际,是数年缄默深渊乍现之裂隙?是意识于无尽黑暗中感知剧痛之迸发?抑或魂魄挣脱桎梏前最后之回眸?终成永恒之谜。周氏抚其尚温之额,捶胸长号:“君解脱矣!吾…亦解脱矣!” 窗外北风尖啸,拍打寒窗,似为这无边死寂的缄默,奏响凄怆终曲。

韦谓诠,广西来宾,一介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