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蹑手蹑脚摸黑起身时,老伴儿的呼噜声震得床头柜都在颤。尿意憋得人难受,可心里惦记着更重要的事——昨儿个半夜起来给孙子冲奶粉,恍惚瞧见阳台有亮光,儿媳蜷在藤椅上吞药片的手抖得像筛糠。
客厅瓷砖沁着寒气,我赤脚踩上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阳台玻璃门缝里漏出的手机光映着儿媳侧脸,那药盒上“盐酸舍曲林”四个字直往人眼睛里钻。儿媳吃这药时的呆滞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药片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我呛得咳嗽出声。
“妈?”儿媳猛回头,药瓶咕噜噜滚到我脚边。我弯腰去捡的功夫,她已经把药盒塞进睡衣口袋,可那铝箔板上抠出的洞眼,分明比上个月我收拾屋子时多出七个。
我攥着药瓶没松手,塑料壳上还留着她掌心的冷汗。“这药……吃多久了?”话一出口就后悔,她眼下的乌青都快垂到下巴颏了,后颈贴着的退热贴翘起一角,露出底下红彤彤的疹子——这分明是长期失眠熬出来的毛病。
“半年。”她声音比蚊子叫还轻,指甲在胳膊上掐出月牙印。我忽然想起她刚出月子那会儿,大热天捂着长袖睡衣不肯脱,说是“怕见风”。当时只当她娇气,现在才觉出不对劲——那会儿她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像受惊的麻雀。
卫生间的水龙头被拧到最大,我假装洗脸,实则盯着镜子里她佝偻的背影。洗衣篮里堆着换下来的哺乳内衣,奶渍在布料上洇出黄褐色的地图。她对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我数着声儿,整整七下,跟药盒上的洞眼一样多。
“陈浩知道吗?”我甩着手上的水珠,瓷砖上的水渍倒映着她骤然煞白的脸。儿子在隔壁屋翻了个身,她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扑过来捂我的嘴。掌心粗糙的茧子刮得我下巴生疼,这双手,上个月还温柔地托着孙子的后脑勺喂奶。
第二天我把儿子堵在早高峰的地铁站。他西装革履抱着咖啡杯,跟我记忆里那个追在救护车后头哭鼻子的毛头小子判若两人。“您大清早发什么疯?”他不耐烦地看表,我掏出药瓶怼到他鼻尖,铝箔板上的日期戳红得刺眼——正是孙子出生第三天。
“产后抑郁”四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时,儿子手里的咖啡泼了满裤腿。他扯着领带直喘粗气,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鹅:“那些公众号专唬你们老太太,小年轻谁没点焦虑症?”我抄起鞋拔子就往他屁股上抽,他蹦着高躲闪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偷吃供果被追打的模样。
社区医院消毒水味儿呛得人鼻子发酸。李医生推着眼镜说:“大妈您这药开得对,但得配合心理疏导。”我盯着就诊记录上密密麻麻的问诊时间——每周三下午两点,正是孙子午睡最沉的时候。儿媳抱着病历本蜷在塑料椅上,活像片被雨水泡发的茶叶。
回家路上我拐进药店,维生素片摆在最显眼的促销位。儿媳接过药瓶时睫毛抖得厉害,我假装没看见她睡裤上的奶渍。晚上儿子破天荒没加班,我听见他在卧室门口磨叽:“要不……咱请个育儿嫂?”话音未落,孙子突然咯咯笑起来,清脆得像春日的黄鹂鸟。
此刻我正给孙子换尿布,儿媳端着切好的火龙果进来。刀刃碰着案板发出笃笃声,儿子从背后环住她腰,她笑着往他嘴里塞了块果肉。阳光透过纱窗在婴儿床头织出光斑,我轻轻推开窗户,让六月的风卷着槐花香灌满屋子——这日子啊,总算是透进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