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知"嘟嘟"，是在所住小区边的小饭馆里，那时距今已一个多月了，因那日忙了一上午，疲惫的我便想和妻在小饭馆里凑合一顿，不料和同样忙碌的邻居碰个正着，期间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聊到了邻居家的狗，聊到了邻居家仅剩的一只小狗仔，这还没被领养的小狗仔便是"嘟嘟"。

听妻口气，我心里便"咯噔"一下：尽管我也喜欢小动物，可我对狗是有心理阴影的，这阴影源自我初中时养过的狗——黑虎，黑虎可以说给初中时的我带来了不少快乐，但它中毒时的惨状又让我心痛不已。故此，几十年后儿子问我为啥不养狗时，我还回忆着黑虎的样子幽幽地说，"伤心……。"现今见妻动了心思，我嘴上不好反对，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午饭后，善后的我回到家，便见了纸箱里的"嘟嘟"，但见它满身红褐色，腿短毛长、肚子几乎贴着地，黑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乎一点也不认生地摇着小尾巴。我心里抗拒着，点点它黑乎乎的富有光泽的鼻子，便上楼休息去了。

浅睡至近两点钟，我蓦然被"叽妞妞、咯吱吱"的声音惊醒，探头一看：好家伙，胖嘟嘟的肚子几乎贴着地的"嘟嘟"不知怎地上了楼，在我床边叽叽咕咕着，前腿还一跃一跃的，大有扒上床之势，我立马大声呵止，掂着它的颈把不甘罢休的它甩到远处，但它不依不侥，去了又来，我见它猴急地样子只好屈服了，便举着它逗弄一番，直到不得不去上班为止。

我家原本是有只宠物的，那便是我的作品《转世为猫》中的主角——咪咪，说实话，这猫让我不怎么费心，因它知道在哪里拉撒，又会自个开窗关窗出入，细想一下真跟成精了一般，而家里有了"嘟嘟"，自它萌化了我的防线，我一下班不但得急急往家里赶，一路上心里还七上八下的。

尽管我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一到家，屋里的景象还是让我大吃一惊：天啊，天啊，一下午时间，地板上便有三四堆便便，我一坐到沙发上便感到不适，一摸，沙发上湿湿的一片，一楼那个味儿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就这还没完，我搭在楼梯栏杆上的衣物被拉的东一件西一片的，整个景象那叫一个"惨"!

这都是"嘟嘟！"正绕膝逞欢的"嘟嘟！"一点也没觉得犯了错误的小坏蛋"嘟嘟！"

我就势拎起正撒欢的它，气不打一处来地在它的屁股上来了几下，它"锵锵"地叫着，一双黑黑地眼睛委屈地看着我，我心一软，把它关在门外，一边拾掇它留下的惨局。

然而，门外的它并不安生，它不甘心地叫着，一边还挠着铁门，那挠门的声音每响一次都象挠在我的心上，不等拾掇完我便在它的抗议声中妥协了。

但妥协是暂时的，随着时日的增加，我和"嘟嘟"之间的战争便愈发激烈起来，我的期望与它的习惯激烈地对撞着，它的不良行为牵扯着我的每根神经，以至于发展到只要它一随地拉撒，我便扬起巴掌惩戒，并装出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唬它，或者跺着脚把它驱赶到门外。

妻原本是爱干净之人，往常因我的邋遢没少数落我，可自有了"嘟嘟"，与往常简直是判若两人，她不但忍了"嘟嘟"的随便，还对我定下的规矩颇有微词，甚至还想与"嘟嘟"结成统一战线，劝说刚被修理的"嘟嘟"别理我这个狠心人！每每此时"嘟嘟"都会在她面前撒欢之后，把嘴搁在她的腿上，一边摇尾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它的表情我虽然不懂，但满布在脸上的乌云还是溃散了，可当我刚泄给它一点点阳光，它便立马扑到我的面前可劲地撒起了欢儿，任妻子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

爱，许是相互妥协的过程吧，人与人、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概莫能外。对这样的给了一点阳光就灿烂无比的"嘟嘟"，我渐渐接捺它了，它似乎也尽量以我的标准不那么严格地要求着自己。

"嘟嘟，回来！嘟嘟，坐！"这样的指令是我闲暇之余引它上街时发出的，每每此时，它都尽量约束着自己，不甘被我束缚而又不得不对我妥协着，甚至当我在广场上跳健身操时好动的它都能安安静静地守上个把小时。

当然，在生活的长河里，再顺从的流也会不时地荡些浪花。周三那晚，我一如既往地跳完健身操、到老地方招呼它时，它往常卧着的地方空空如野。

"嘟嘟，嘟嘟！"我一路喊叫声，那喊叫声象那晚的风一样刮过偌大的广场，刮过我们去过的每个角落，但……。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多，一无所获的我只好不甘心地迈向千米外的家门。

刚进我家所在的胡同，一黑影风般地向我刮来，"嘟嘟，是嘟嘟！是我一路上左顾右看希望它从某处向我追来的嘟嘟！！"惊喜就这样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发生了，我一把抱住它，忙不迭地问，"嘟嘟，小坏蛋嘟嘟，你怎么回来的？"它在我手里扭扭捏捏着，小嘴一边叽咕着一边不停地舔我抱它的手，可无论我怎么问，它都无法回答我，正如我无法让它知道我寻它时焦急的样子。

回到家，我照例犒劳它一番，然后跺下脚，它便不甘心地迈出屋门，到院里我给它安置的地方歇息。

在熙熙攘攘的流里，能把真性情示人的，不能说没有，可象"嘟嘟"这样示给我的，不多：当我要犒劳它时，它又蹦又跳的，愉悦之情跃于言表，当我要出门时，它总时风风火火地抢在前头，急切之情让我一览无余。当邻家的小狗对过路的我谩骂狂吠之时，碰巧在外的"嘟嘟"总是风驰电挚般地涌来，毫无保留地向对方上下其口，那不遗余力、殷切护主的神情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这样的"嘟嘟"是何时对我也有所保留的呢？难道你有处世之道了？难道别的狗呀猫呀教给你相关知识了吗？用知识武装起来的你对爱吹毛求疵仰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我敬而远之了吗？

我穷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嘟嘟"，这个一向对我热情有加、毫不保留自个心思的"嘟嘟"明显疏远我了：当我开门回来的时候，它不再又扑又跳了，而是站在自个的铺位上，尽管还一如既往地摇着小尾巴；当我拿出狗粮想要打赏它时，它不再象往常那样争着抢着了，而是闻一闻，象征性地嚼了几下，就打着喷嚏躲到自己的位置；当我出门的时候，它再也不争先恐后了，而是站在铺位上，只摇着似乎停不下来的小尾巴……。

下午下班后，妻看着满院的秽物发现了异样，只见院子里这一堆那一滩的，不是"嘟嘟"作下的是谁？！

"嘟嘟！"我厉喝一声，扭头四顾。

"嘟嘟"从一堆杂纸盒里扭过头，小尾巴一晃一晃的，我看到了白白的一滩，我看到了它的注视着我的眼。

"肯定是病了"，妻嘟哝道，一边抱起"嘟嘟"，说着这么冷的天云云。

我心一软，随妻进了屋，但妻一放下"嘟嘟"，它便知趣地往屋外走，我又赶忙抱起它，一边点着它润润的光泽已不那么亮的鼻子一边道，"怎么了，嘟嘟？哪里不舒服了？今天咱不出去了啊。"

但"嘟嘟"不能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它的前肢轻触我的手是什么意思？我和妻一致认为它吃坏了肚子，在这点上我是有经验的，我曾给我家的猫吃过氟哌酸，从而助猫捱过一关，这一次，莫非……，想罢，我把"嘟嘟"放在沙发上，象上次那样炮制了一番，但"嘟嘟"只闻了闻，便别过脸去。

妻又在埋怨着，"嘟嘟"跳下沙发，到花盆之间又呕了起来，我见不得这个样子，受不了那样的气味，忙躲到了楼上，可偎在床上的我怎么也难以入睡，我突然想起了黑虎，想起了曾与初中时的我形影不离的黑虎，却蓦然失踪了三天，再会时已是深夜，它急燥地扒着我的屋门，我开门时却遍寻不见，第二天才发现它死在了水道眼里。

莫非……？我慌了神，忙打开手机，对照着"嘟嘟"的症状查了又查，但没查出什么头绪，我忙又下了楼，——"嘟嘟"站在沙发上的旧衣服上，不跳不叫地看着我，尾巴一如既往般地摇呀摇。

我心稍安，又回到楼上。

第二天，尽管是星期六，可妻早忙去了，我也得准备十点的课程。没顾上洗漱，我先看了"嘟嘟"，只见"嘟嘟"僵僵地站在那儿，尾巴一晃晃的，身前的旧衣服上又是泛着白沫的一滩……。

我有点懂它了，我把它连同旧衣服放在地板上，它又用前肢轻触了一下我的手，尾巴毫无力度地晃了晃。我顾不得这些，便忙去倒了昨晚它没动的药，又把冲好的开胃颗粒放在它的面前，——我还是希望着。

中午时分，忐忑的我开了门便去寻地板上的它，哪怕只晃着尾巴也好的"嘟嘟"，然而……。

地板上的旧衣物处没有"嘟嘟"，我移开花盆，花盒间没有"嘟嘟"，"嘟嘟"我喊叫着，心里愈发慌乱了，可还是希望它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

然而……，当我看到挤在楼梯下的"嘟嘟"时，我的希望瞬间熄灭了，只见"嘟嘟"静静地倦在旧鞋堆里，嘴巴紧紧地咬着一只鞋子……。

"嘟嘟……"，我一时语塞，回过神后忙用旧衣物包住它，把它放在院里的台阶上，我又无措地回到屋里，怅然地站在"嘟嘟"曾欢蹦乱跳的地方，心象地板上那样凌乱着。

倏地铁门咯吱一声，"嘟嘟！"，我忙开了门，我希望看到那个活蹦乱跳的样子、既便是远远地看着我，只摇着尾巴也好，然而我看到的只是凌乱的院落，院落的台阶上一动不动的"嘟嘟"。

老实说，我对生前的"嘟嘟"是有过憎恶的，特别是给它铲屎、拖尿的时候，但现在那些憎恶都随它的离去消散了，只留下无尽的惦念与欠疚:"嘟嘟"，我的"嘟嘟"、与我沟通不畅的"嘟嘟"，莫非也象不相称的、断难融在一起的爱那样，爱你，又怕影响你，爱你，却只能黯然地悄悄地远离？

冬夜，黑总是来的太早，我在这低徊的寒风中一边挖坑，一边对身边的已没了知觉的"嘟嘟"默念道，"嘟嘟，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是不懂你的我，让你经受了那么多我体会不到的痛苦，对不起，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