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油菜花
油菜花开了,开得遍地皆是,黄澄澄的,像谁在天地间倾倒了一缸浓烈的油彩。它们便排着长队,从田埂漫到河岸,又浩浩荡荡扑向远山脚下,连成一片,几乎要涨到天上去了。
这花着实是壮观的,却并非为了人们观瞻而生。花朵极小,四片瓣儿,单薄得可怜,排列在瘦细的枝茎上,密匝匝地簇拥着。人们远远望去,只见浮光跃金的一片,便啧啧赞叹;近前细看,却显出几分寒素了——花蕊微黑,颜色黄得有些憔悴,花叶上也带着泥点风霜的痕迹。它们只管默默攒着劲儿,把全部力气都凝进茎秆里,只待日后结出饱满的籽实来。
花田里穿梭的,是些赏花的人,他们踏着田埂,举着相机,将脸藏在那黑匣子后头。花便成了照片里的风景,成了他们片刻欢愉的背景。但花田深处,却另有人在弯腰忙碌。那是真正的庄稼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裤,双手被泥土染成褐色,正小心地拨开那些金黄的花枝,查看叶子背面的情形——那里或许伏着蚜虫,或许爬着青虫。他们目光专注,在花叶间细细搜寻,如同在检阅关乎生计的文书。花海如金浪翻滚,他们的脊背却弯成一张沉默的弓,影子投在花丛底下,沉重而谦卑,如同大地的注解。游客们欢笑着指点远景时,他们只埋头于方寸之内的生计,花海再盛,终究不过是一季收成的序曲罢了。
花事终究是短暂的。几场风雨过后,先前泼天漫地的金黄便迅速褪去,如同被水洗过。花瓣萎落,融入泥土,枝头只剩下细长青黑的菜籽荚,密密麻麻垂挂着。那些饱满的豆荚日渐沉重,终于有一天,在某个寂静的午后,熟透的豆荚会轻微地“啪”一声裂开,细小的菜籽便滚落进泥土的怀抱里去了。
此时田野便归于一种奇异的寂静。花海散尽,浓烈的金黄被土地的灰褐悄然覆盖,如同潮水退去。农人们终于来了,挥镰收割,将干枯的枝秆捆扎成束,堆成小山。花谢了,花田死了,但农人的眼中却显出些微的满足——枝头沉甸甸的籽实,便是土地沉默的诺言。
油菜籽被送入黝黑的榨房,巨大的木榨轰轰作响,碾磨着,压榨着。浓稠的菜籽油汩汩流淌出来,金黄澄澈,散发着一种浑厚而奇异的香气。这香气粗粝、浓烈,带着土地深处的腥气,也带着阳光晒透的暖意。它弥漫开来,充溢着整个作坊,又流向远处的灶台与饭桌。那些曾经铺天盖地的、招摇的、脆弱的花朵,终于在此刻脱胎换骨,沉凝成一种实在的、滋养生命的金黄,无声地流进千家万户的碗盏与日子里去。
花田的灿烂,终在油坊的暗影里找到了它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