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杨梅红
又是六月江南,梅子黄时雨竟日缠绵,终于稍歇。山岗上,杨梅树便如约而至地红了起来,满树满树绛珠点点,星星般闪烁着,红得发紫,红得浓烈,红得醉人,红得叫人想起许多前尘往事,却只如那雨后的雾气,朦胧而隐约。
杨梅林在山坡上连绵起伏,远看如一片绛色的云霞落了下来。走近时,满树红果便压弯了枝条,伸手可及。杨梅是奇果,表面生着一层细密的绒毛状突起,看上去极柔软,却有些刺手,摸上去便带着一点轻微的抵抗。但任谁也抵不住它诱惑,忍不住摘下一颗,放入口中——那酸味便立刻在唇齿间炸开,酸得眯眼,酸得皱眉,酸得人五脏六腑都醒了。然而这酸又并非尖利刻薄,反而裹藏着一种甜意,只是这甜,如埋藏多年的醇酒,须得耐住性子,才能渐渐品咂出来。吃完了,舌上还留着微微的麻意,既回味无穷,又引人再探。
儿时记忆里,杨梅熟时,我们一群顽童便钻进林子偷摘。那时杨梅树高,我们攀爬上去,摘得满怀,边摘边吃,牙齿被染红了,嘴唇被染红了,手指也被染红了,犹如偷吃了晚霞的孩子,指间渗出的红渍洗也洗不净。回家之后,父亲每每见了,必板起面孔训斥,然而那红渍却顽固地留在了指缝间,像烙印,像胎记,也像后来岁月刻下的许多痕迹——虽被时间冲刷淡了,却终究擦不掉,洗不脱。
如今又见杨梅红透,我随父亲再入林中。父亲老了,动作迟钝了,手也微微抖着,摘下的杨梅却依旧仔细地放进篮里,像安放什么贵重之物。他伸出干枯的手掌,上面同样染着杨梅的汁水,却已是洗不掉的暗红,如斑驳锈迹;这双手,如今又染上新的红汁,重叠在一起,仿佛时光的印记一层层覆盖上去,越积越厚。他望着满篮杨梅,喃喃道:“日子真快,又是一年杨梅红了。”
我凝视篮中累累红果,它们亮得逼人眼目,鲜得似晨露般易逝;红是红得如此浓烈,却不知怎的,也红得让人心头发沉——这红,分明是流年以另一种方式在枝头燃烧,又悄然坠落。
归家后,父亲将杨梅核一颗颗剔出来,收在一个小盒子里。那核小而圆,黑中带褐,极其坚硬,敲也敲不碎。父亲说:“核里藏着时光呢。”我细看那核,它沉默得如同深埋土中的小小硬壳,里面却裹着生命的奥秘,裹着岁月年轮一圈圈不声不响的刻痕。
又是一年杨梅红,那酸,那甜,那麻,那红,皆已深浸入骨。新摘的杨梅在篮中滚动,红得饱满热烈,而父亲剔出的核粒粒乌黑,在匣中静卧——时光原来如此:一层是易腐的果肉,一层是不朽的硬核,那中间渗出的红,恰是生命在岁月里浸透的滋味:半是酸涩,半是回甘。
时光如林间风,吹落了多少红果,又新酿了多少酸甜?这红年复一年在枝头重燃,却终将熄灭于大地;而父亲剔出的核粒,在黑暗中静卧,那里面埋藏的,是无数个“又是一年”所积攒的,沉默不语的时光胚芽——它硬如铁,却等待着轮回的春天,再度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