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不飞
文|问 贤
一
恕我愚钝,有一个问题,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城市里高楼林立,哪家窗台放的有谷物米粒哪里有吃的,很短时间,麻雀或者鸽子们就会循物而来,集体进餐。我都怀疑鸟类自带导航系统,有精准定位,一定是有的。否则,是它们长着千里眼吗?
带着疑惑,赶个时尚,与DeepSeek对了个话,DeepSeek做沉思状深度思考30秒之后,综合所有知识点,从觅食习惯、实物资源分布、飞行导航能力、人类互动和季节因素等,有论点论据论证,一一阐述,给出了清晰的答案。最后总结为:麻雀凭借出色的适应能力和灵活的行为策略,适应建筑结构的智慧,采取群体协作的机制,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找到了独特的生存之道。
现代科技的智慧,把城市鸟类觅食这一现象上升到了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甚至身心灵合一的高度。
的确,城市地面被硬化,绿化植被减少,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改变了鸟类的自然栖息地,相信鸟界也是在不断地与时俱进,想必在它们眼中,这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就是5.0的森林版本。
叽叽叽,喳喳喳,咕咕咕……
光听声音,我就知道,一定是那群小麻雀或者是小鸽子,又在我家阳台空调外机上共进早餐。
临近冬天,万物凋零,大自然中能吃的食物实在是太少了。一贯地,我保持着拯救苍生的一腔热血,也悲悯这些个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我总喜欢在阳台外挂空调机上,随手撒一些小米之类的吃食,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习惯了。因此阳台上经常有很多麻雀、鸽子之类的光临,甚至偶尔还有误闯进阳台内的。从那个时候,我就在疑惑。但是我的疑惑并不耽误这些小精灵饱餐一顿,然后在空调外机上心满意足地仰着脖子踱踱步,顺便赏赏风景。
这个时候,是我观察它们的绝佳时机。可是,还没等到你抬起头扭过脸,生性警觉的它们,仿佛有防御系统,已经振翅呼啦啦飞走了。待警报解除,又三三两两飞回来,继续吃小米。
我只好端坐书桌前,用眼睛余光瞟一下。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奥秘所在,雀们吃东西时,吃两下就抬起眼看看四周,然后又低头啄几粒小米,真是一群机灵的小精灵。不能近距离观察,我只能远远地拿起手机,把镜头拉近,录下它们吃食的场景,只听得急促的啄米声,像是雨滴落地的声音,声音虽然不整齐,却充满节奏感,都踩着生生不息的鼓点,让我也心生喜悦。我忍不住,远远地望着,想多看它们几眼,我想把它们看到心里。
二
彼时,我明眸善睐的眼睛里,还住着另一双眼,蜗居在我的瞳孔里,与我的眸子重叠映照,由模糊逐次清亮。
那一双眼,在手机直播间不休不止的国画视频中脱颖而出,在糯白宣纸上,小而聚光的眼,犀利地望向我。那一眼的力道,如在生宣上写字般力透纸背。
眼神凌厉,源于浓度很高的国画颜料钛白加一丁点藤黄点化的高光。这高光,像酷暑下的太阳光,以光谱序列集中照在光滑物体表面,又反射到我眼里的光一样,闪得我心里猛然一惊。
定睛凝神,直播间国画老师娴熟地画麻雀时,稳准狠的出笔与不差分毫的笔触,闪着清冷的光芒。
是我,我把它们弄丢了,丢了很久了。我把它们丢在哪里了,在茫茫人海的埃尘四起中,在熙熙攘攘的鸡毛零碎里,还是在日渐钝感的庸常颠簸里?我使劲挠了挠渐趋稀疏的头发,想通过手指触动头皮的物理运动,刺激百会穴来唤醒我的记忆,寻找丢失的过往。依稀间我甚至不记得我还拥有过它们。
但我的的确确是曾经拥有过它们的。挂在书柜一角的一沓子国画毛边练习纸,兀自在风中凌乱。那上面有麻雀,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姿态万千的,在纸上飞啊飞。无论它们身姿如何矫健,也飞不出纸的樊笼。
这不能怪它们,是因为我不够静心,无法精进,连麻雀的基本形体构造都不准,缺了精气神,它们是断然不能从毛边纸上飞到书房的桌子上,更别说阳台的窗子上了!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一只只麻雀的眼神是暧昧不清的,甚至是涣散的。它们心灵的窗户被我无情关上了,我能听见两扇窗户相互碰撞的响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心上。
这一群弱视、近视加散光,站得歪歪扭扭,飞得不精不神的麻雀,头对着头,在叽叽喳喳议论我。用词程度之苛责,不给我留哪怕一丁点儿情面。它们以为我被大千世界的尘垢蒙蔽了,耳不聪眼不明,根本听不到,所以它们肆无忌惮,添油加醋。
我虽然不勤奋,但是我态度端正,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承认,我是始作俑者。我从决定开始练习画麻雀,只知道比着葫芦画个瓢,不去了解形体构造,不去从基础写生开始,更没有练黑一池子甚至几池子的水。
再看我画笔下麻雀眼睛的高光,没有稳准狠,完全是东施效颦。
是我,我把它们的魂弄丢了,它们失去了精气神,萎靡不振,蔫了吧唧,躲在我的书房里,在悬挂着的宣纸枝头独自寂寥,寂寥又落寞。我深深自责,无比羞愧。我愧对它们。
三
我愧对的何止是它们?我还愧对一个人,那个提议让我把国画选材定位麻雀的人。他是我的同学,美术系的。
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云鹏。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有“风鹏正举九万里”的诗句脱口而出,感觉有振翅高飞的能量蓄积。我同学的确有着远大的理想,或者叫梦想,他的梦想是去中央美院深造,他喜欢雕塑。他还有一个深深扎根的名字叫岩,厚重、踏实感立马浮现。任何事,要想做成功,既要有高远梦想,还得脚踏实地,才能行稳致远,花开见佛。他就是这样规划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也是通过努力,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
说到国画创作主题,国画从技法上分为大写意、小写意和工笔,题材上分为花鸟、山水、人物。就像作家创作题材,有的以小说见长,有人主攻散文,思维跳跃的都写诗去了,是一个道理。
一事精致,足以动人。所谓术业有专攻,每位国画家都会集中专攻一个主题。比如花鸟画家,花鸟细分领域里面再选择一个具象为主,几十年如一日进行攻坚克难,只有够潜心静心精心,才能创作出高水平的作品,终成一代宗师,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毕竟人的精力和认知都是有限的,要想在某一个领域有所建树,不脱胎换骨是不可能有大成就的。
麻雀?!我忍不住惊呼起来。此时,这里的问号和感叹号都不足以表达我复杂的情绪,有质疑、不屑和浮想联翩。
恕我孤陋寡闻,麻雀这个选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中国文化包罗万象,绘画题材也要选有美好寓意的。牡丹荣华富贵,荷花和美之意,麻雀有什么“高大上”的寓意吗?
“对,就是麻雀。”我同学声音高了八度,也比刚才严肃了很多,“正因为自古以来,很少有人以麻雀为主题,咱们才要独辟蹊径,画麻雀,画出独属于你自己的精彩。”
“不过,”我同学接着又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地说,“确定住麻雀这个主题,你要能守住寂寞和孤独。”他说的意思我懂,他说话的分量我更懂。要想在某个领域有所斩获,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是要深深地深耕,要有恒心,有韧劲,要能吃苦耐劳,要耐得住寂寞,把一切无聊应酬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国画上面。聚焦一点,方能绽放。
四
麻雀,在我们中原地区土语里又叫“小虫儿”,后面还后缀了一个儿化音。说得多了,念串了的话,发音就是介乎“虫”和“闯”之间的儿化音。
民间语言是非常奇妙的一门学科,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呈现出具象的画面感。中原地区互相一说起来小虫儿,大家都知道是麻雀。记得小时候在农村有很多小虫儿,经常一群一群在一起。我觉得它们应该像大多数人类一样,害怕孤单,希望用群居的热闹来抵消彻骨的孤寂。
小虫儿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形不惊人,貌不迷人,声不动人,加上繁殖力极强,在数量上很多,这样在庄稼收获季节容易形成雀害,因此庄稼人往往不待见它们。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往往忽略了它们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也更忽略了它们蕴含的内在。
曾几何时,小虫儿也随波逐流随行就市,攀了高枝儿,迁徙到城市里。小虫儿个头小,心思可是大着呢!
作为常见的物种,自然少不了对此“托物言志”品头论足一番。近几年深入学了甲骨文,有了溯源思维和途径,才知道原来麻雀本身所蕴含的寓意之深刻,就像它身上的线条以及点线面一样丰富。雀,短尾小鸟也,故字从小,从隹。因为麻雀遍身都是麻栗色,所以叫麻雀。
在中华文化里,它被视为贵族的象征,代表着顽强的精神,象征着祥瑞,也寓意着加官晋爵和勤劳自由。以雀为爵的文化符号由来已久,看来是我无知肤浅误读了麻雀。
最早的爵是个象形字,《说文解字》称“爵”的中上部像鸟的字形就是雀,故爵也取雀音。雀鸣喈喈,谐音节节,为节制饮酒之意,故用雀形,提醒人们饮酒切莫贪杯。雀爵相通,另一个是因为东周一些爵上有雀鸟装饰。
画家把麻雀与竹子画在一起就表示加官晋爵,与石榴一块画就是多子多福,官居高爵,麻雀和梅花鹿就是爵禄双全。古书《陈留耆旧传》中有记载,“有万头雀,集狱棘树上,拊翼而鸣”。因罪入狱的太史魏尚占卜后说,这是吉祥之兆,果不其然,他很快恢复官位。这个历史故事更印证了麻雀的祥瑞。
五
那时的我,信誓旦旦,那时的我,好像已经看到了若干年后,挥毫泼墨意气风发的我。我无比坚定,浑身立马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和所向披靡的勇气。
清晰目标,就是支持行动的动力。心在凡尘,把诱惑颇多的物外之心往内收收,再使劲按一按,也能慢慢静下来一些时刻。
我虽已好多年不摸画笔了,但自诩有些国画童子功,所以重新拾起来这个功夫,貌似也不是太难。不服输的我倔劲上来了,我还不信了!为此,我咬咬牙跺跺脚,下功夫学习先辈的格物致知。
寒雀,是描写麻雀的最高境界。萧瑟冬日里,麻雀给人们平淡的生活点缀些许意境,也给画家很多灵感。以画麻雀著称的孙其峰老师,笔下的麻雀图,树木用色浅淡稀疏,寒雀争栖一枝,灵动铺于纸上。老先生用画笔,以深厚的功力,把麻雀小小身影存于画轴,给人无限回味。
我开始静心练习画麻雀。铺纸研墨,闲暇时间临摹了一些枝头张望、地面沉思、空中飞翔等不同形态的麻雀。渐渐地,画案上习练过的画纸厚了许多。
一根线条,一眼千年。国画重在线条表现力。古往今来,大师辈出,他们以毕生精力探究线条艺术美之真谛,寻求线条之外在形式美与内在意境美,并从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创造出灿烂多姿的线条表现技法。中国画线条美在骨,在风。具体来说,线条讲究“力透纸背”“如锥画沙”“绵里裹针”“屋漏痕”“金错刀”。再来看看我的线条,不够沉着,像我的心一样浮于纸表,没有内力和骨法,不够凝重;线条讲究,笔力不够劲健。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只用了一点点时间,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谬以千里。
但是,问题往往出现在“但是”上。
不知何时,麻雀被我,被当时那个激情澎湃的我,丢下好久了。没有定力,当初的豪言壮语,也被丢进风中。
我毫无诗意的生活里充斥的是大事小情,每时每刻,我都在看似忙碌的圆圈圈里转啊转。以为终于看到了曙光,有个暂时歇息的盼头,还没松口气,却又晕头晕脑误打误撞走进下一条线的轨道里。这只是起点,依照那条永远也伸不直的线条,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我在日子的忙碌里忙,日子在我惯常的圆里被动前行,仿佛过山车,也被晃晕了脑袋。
烟熏火燎的生活,我被晃瘦的思维里,已经没有雀们的立足之地了。反正我的怅怅然里已经住满了更多的怅怅然,再多这一点又何妨?我把本该属于我的这些雀们丢了,丢进生活的琐屑里,丢进日子的不堪里,丢进我无言以对的誓言里。我的雀,它在我的叶公好龙中夭折,终是没有从我的宣纸里飞起来。
六
雀不飞。
在我不画麻雀的很久以后,听说“雀不飞”这个词,是从一个坚持习练十几年之久的太极拳练家子那里。我是平生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他也是从他师傅那里听到的。
原来雀不飞是中国内家拳太极听劲、化劲练到极致时的高级运用。原理是太极拳高手保持身体的放松与警觉,鸟起飞之前,需要用力下蹬的反作用力。此时,高手把身体猛然放松,把鸟的下蹬之力卸掉,鸟就飞不起来了。
听劲,这个不是一般的用耳朵听,而是一种对细微力量灵敏的“体感知力”,《太极拳论》里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境界。这就要求达到炉火纯青的功夫,掌心要能准确判断雀两腿的瞬间蹬力以及着力点。每当麻雀蹬腿欲飞时,将掌心一沉,这就是传说中的化劲,将这一作用化于无形,在最短的时间两者必须同时做到,才能使雀不飞起来。
道理如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在视频上目睹了这一奇观。小麻雀本来机警过人活蹦乱跳,可是在武林高手手掌上,尽管一个劲儿地扑棱着翅膀,却像被磁性吸住,叽喳乱叫,欲飞不得,只得乖乖就范。
这个视频看得我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何时,我才能达到雀不飞的境界?
原载于《牡丹》2025年第5期
责任编辑 高瑞
作者简介
问贤,女,原名郭丽,南阳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躬耕》《奔流》《河南工人报》《南阳日报》《南阳晚报》等报刊,主编《南阳历史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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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轮值编辑 | 梁圣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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