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4日

和子由渑池怀旧

和子由渑池怀旧
宋・苏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骞驴嘶。
这首酬答诗以雪泥鸿爪的绝妙譬喻,道出苏轼对人生际遇的深邃哲思。首联以“飞鸿踏雪”喻指人生漂泊无定的本质,鸿爪留痕的偶然性与转瞬即逝,恰似往事在记忆中的模糊投影;颔联续写鸿飞不计东西的自由,暗含对执着过往的释然;颈联借老僧圆寂、旧题湮灭的物是人非,将个体生命的渺小置于时间洪流的永恒中;尾联忽转温情,以兄弟共忆往昔困顿的细节,在崎岖长路与驴鸣萧萧的画面里,将飘渺哲思落回人间烟火的温暖底色。全诗在雪泥鸿迹的苍茫与手足情深的笃定间,完成对无常与永恒的圆融观照。

庐山烟雨

宋・苏轼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这首禅理诗以精妙的回环结构,道破执念与觉悟的辩证关系。首尾重复“庐山烟雨浙江潮”的奇绝景观,形成认知的闭环:初见时它们是令人魂牵梦萦的终极向往,遍历千帆抵达后却发现无非寻常风物。中间两句“未到恨不消”与“到还无事”的强烈反差,暗合禅宗三重境界——从“见山是山”的执着,经“见山不是山”的求索,终归“见山还是山”的澄明。苏轼以二十八字浓缩了人类永恒的认知困境:我们追逐的究竟是真实存在的美景,还是自我投射的幻象?当执念如潮退去,庐山烟雨依然兀自苍茫,恰似菩提本无树的心印。

病中游祖塔院

宋・苏轼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欹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这首病中记游之作,以恬淡笔触写尽随遇而安的豁达。首联以“紫李黄瓜”的鲜润果香与“乌纱白葛”的素朴衣着对举,在味觉触觉间点染出乡野闲居的清新气息;颔联松影流转、风轩入梦的动态描写,将病榻寂寥化作禅意氤氲的静美时光;颈联直抒“因病得闲”的意外之喜,以“安心是药”的哲思升华苦痛;尾联阶前取水、匏樽畅饮的特写,更将道家自然之道融入日常——寻常泉水因心境澄明而化作玉露琼浆。全诗在田园风物与禅道哲理的相互映照中,完成对疾病困厄的诗意超越。
琴诗
宋・苏轼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首诗以琴为喻,用四个连环发问构建起精妙的哲学思辨。前两句诘问琴体本身是否能发声,若琴自成天籁,为何静置匣中便寂然无声?后两句转问抚琴者的手指是否蕴藏音律,若妙音源自指尖,为何独听手指却无弦歌流淌?全诗不答而答,以悖论式追问暗合禅宗“非离彼而有此”的智慧——琴声既不在琴,亦不在指,而在风骨相触的刹那因缘。恰似月印万川,琴音乃天地人共鸣的化现,唯有主客相融、物我两忘时,方有清音破空而生。二十八字间,东坡以诗为舟,载我们渡向“中边皆甜”的妙悟之境。
题西林壁
宋・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观山诗以精炼的笔法完成从具象描摹到哲学思辨的飞跃。前两句如移步换景的镜头组接——横侧视角切换、远近空间腾挪,将庐山千姿百态的幻变定格成视觉蒙太奇;后两句却如禅宗公案般截断众流,指出万千表象背后的认知困境:我们膜拜的“真面目”不过是盲人摸象的局部真实,正如困于三维局限的人类永远无法窥见四维立方体的全貌。苏轼以二十八字道破人类认知的永恒悖论:越是深入事物的肌理,越容易迷失在细节的迷宫里,唯有跳出“此山”的执念,方能在现象与本质的辩证中触摸智慧的灵光。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宋・苏轼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这首夏日即景诗以迅疾笔触捕捉西湖骤雨初晴的奇幻景象。前两句如泼墨大写意,“黑云翻墨”与“白雨跳珠”构成强烈色彩冲击,乌云尚未合围山峦,骤雨已如乱珠蹦跳入船,天地间充满蓄势待发的张力;后两句突现戏剧性转折——卷地狂风瞬间吹散雨幕,水天澄澈一碧如镜,恍若天地重启。全诗在二十八字的方寸间,完成从黑云压城到水天清旷的时空穿越,疾风骤雨与刹那晴明的跌宕转换间,暗藏东坡勘破风云变幻的豁达胸襟,将自然界的无常化作笔底惊雷,终归于万里长空的澄明心境。
赠东林总长老
宋・苏轼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这首禅理诗以自然景象为媒介,诠释“万物皆法身”的佛理奥义。前两句以溪声喻佛说法(广长舌为佛陀三十二相之一),山色比清净法身,将潺潺流水与苍翠山峦化作般若智慧的具象显现;后两句更进一层——彻夜溪声吟诵八万四千法门妙偈,这般天地大美却难以向他人言传。全诗在即目即真的山水体悟与拈花微笑的禅宗机锋间,完成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哲学飞跃,既道出佛法遍在的真谛,又暗合“不可说”的终极境界。全诗字字如露如电,照见东坡居士通脱无碍的禅心。
水月寺
宋・苏轼
千尺长松挂薜萝,梯云岭上一声歌。
湖山深秀有何处,水月池中桂影多。
这首山水诗以精微笔触勾勒禅境,在虚实相生间传递对清净本心的体悟。首句“千尺长松挂薜萝”以垂直构图展现古寺气象,虬劲松枝披拂藤蔓,如老僧衲衣缀满岁月苔痕;次句“梯云岭上一声歌”陡转空灵,云梯般的山径上飘落梵呗,将视觉的巍峨化为听觉的悠远。后两句设问自答,“湖山深秀”的宏阔终归于“水月池中桂影”的澄明——波心桂魄摇碎天光云影,恰似佛法映照万象皆空。全诗在巨松与微澜、山岳与月影的尺度变幻中,完成从尘嚣到禅扉的意境跨越,檐角风铃般荡开“本来无一物”的证悟涟漪。
行香子·述怀
宋・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首词以月夜独酌为契机,直抒超脱世网、回归天真的精神觉醒。上片起笔“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的澄明境界,恰似佛家明镜台般映照浮世虚妄。“隙中驹”(白驹过隙)、“石中火”(燧石星火)、“梦中身”(庄周梦蝶)三组典故连用,将功名劳碌解构为电光泡影,在时空压缩中迸发惊心动魄的生命觉悟。下片自嘲文章无用,决然转向“一琴一酒一溪云”的极简主义生活美学——琴为天地清音,酒是忘忧灵药,云乃自在象征,三者共构出世而不离世的诗意栖居。全词在银辉遍洒的月夜完成精神涅槃,将陶渊明式的归隐理想升华为更具哲学意味的“存在美学”,至今犹为困顿红尘的现代人提供着灵魂解缚的密钥。
临江仙・夜归临皋
宋・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以夜饮归来的生活片段为引,在江声月色中完成对生命归宿的哲学突围。上片起笔“醒复醉”的踉跄醉态与“鼻息雷鸣”的酣睡场景,在幽默反差间暗写宦海浮沉的倦意;“倚杖听江声”的孤寂剪影,将滔滔江水化为天地独白的背景音。下片突转沉郁,“此身非我有”的锥心之叹,道尽士人身心割裂的永恒困境;但见“风静縠平”的江面如镜,蓦然照见“小舟逝去”的精神出路——扁舟从此不再系于宦海风波,唯托余生与万里江海同其浩渺。全词在醉醒交替的混沌与风平浪静的澄明间,完成从形骸拘束到心灵放逐的诗意升华,恰似江心明月,既映照出飘摇孤影,又昭示着亘古如斯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