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樵,1962年,安徽省天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曾获安徽文学奖(政府奖)、上海文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香港陈伟南文学奖、《当代》小说拉力赛冠军、《小说月报》百花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中篇小说《知识分子》《麦子熟了》。小说入围2011中国小说排行榜。
麦子熟了
□许春樵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10期)
一
好几个月了,电子厂订单出奇的少。订单一少,麦叶她们就不用加班了。没了加班的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麦叶问麦穗是怎么回事,麦穗说:“想男人!”
麦叶脸红了,吞吞吐吐辩解说想老家的孩子。麦穗说:“不对,是想男人!”
馊主意是麦穗想出来的,下班后到镇上的建筑工地扛水泥、卸黄沙,麦叶担心吃不消。麦穗说:“不累个半死,你夜里怎么睡?”怕麦叶不明白,麦穗又补了一句,“把女人累成男人,把男人累成畜生,出门打工,就这命!”
麦叶是麦穗带出来打工的,平时她总是听麦穗的。可说好了去工地的这天傍晚,麦穗却不见了,打电话,没人接。
工厂在镇子边上,麦叶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赶到镇上,麦穗才回电话说此刻正跟微信上的一个微友在县城街边吃烧烤。麦叶被麦穗放了鸽子。
在街口一个流动挑子上吃了碗面条,天就黑了。麦叶去找在镇上“海天足浴城”的麦苗,她想劝麦苗回电子厂上班,帮人洗脚太腌臜人了,回老家也说不出口。一个村子出来的,一个人出事,等于集体上吊。可足浴城那位嘴唇跟门匾上的霓虹灯光一样猩红的前台小姐很不友好地告诉麦叶:“技师晚上不准会客!”
麦叶租住的下浦村离镇上两里路,有一里多没路灯,报纸上说这一带半年内抢劫强奸的案子犯了六起,四起没破。想到这,夜色中站在街边的麦叶两腿打软,心里发毛。正一筹莫展,一辆摩的卷着一股黑烟在麦叶脚边突然刹住,橘黄色的头盔里面吐出黑烟一样呛人的声音:“上来吧!三块钱!”
麦叶不敢上。头盔里声音很轻松,“你是装配线上的,我认得你。一个厂子的!”
上车的感觉像上贼船。坐在车后的麦叶被一种野蛮的速度蛊惑着,鼻子嘴里呛满了头盔男人身上的汗馊味和烟草味。这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像麻辣火锅的味道,又像是乡下灶膛里烤红薯的味道,钻进心里,心就一气乱晃。有那么一个瞬间,麦叶突然想抱住前面的腰,当她意识到腰的主人是个陌生男人时,蠢蠢欲动的手触电似的僵住了。离家一年多了,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气息在她的生活中已经死绝了。
下了车,摩的司机收下麦叶五块钱纸币,找了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片强行塞到麦叶手里,“上面有号码,要用车就给我打电话!”
出租屋又停电了。躺在黑暗中的麦叶望着更加黑暗的屋顶想象着头盔男人,头盔男人说他在厂区开电瓶运货车,可她就是想象不出他是怎样的嘴脸。屋里的黑暗潮水一样漫上来,麦叶有一种要被淹死的感觉。
麦叶最初听到的是老鼠咬床腿的声音,后来改啃墙角的纸板箱,先前装饼干的纸箱里放着鞋子、袜子、肥皂、卫生巾之类的杂物,老鼠在残存的饼干气息中啃得津津有味。麦叶能清晰地感受到老鼠走动的线路以及饥饿中啃啮的表情。应该是一只妻离子散、流浪他乡的老鼠,麦叶想。
麦叶想喝口水,但她没有去抓床头的塑料水杯,她怕惊动老鼠。
老鼠是被隔壁屋里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惊走的。先是床腿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惨叫着,然后就是男女短兵相接中你死我活的搏斗和完全失控的尖叫,那种死得其所的尖叫和绝望的喘息在麦叶的大脑中如同晴天霹雳。
麦叶受不了这声音,她在黑暗中捂紧了耳朵,可越捂声音越大。声音像魔鬼。隔壁住的是高压开关厂的河南女工林月,跟麦叶不是一个厂子的。麦叶想不通平时低眉顺眼的林月怎么会在夜里变得这么放肆,屋里哪来的男人。
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不到一个小时,隔壁的声音终于平息了,麦叶的心里却怦怦直跳起来。
麦叶是在不知不觉中抓起枕头边电话的。“你谁呀?”电话里嘶嘶啦啦,声音很嘈杂。麦叶抖着声音说:“桂生,是我!”丈夫桂生的声音很不耐烦,“深更半夜的,打啥子电话?”麦叶怯怯地问:“桂生,你在干吗呢?”桂生在里面吼了起来:“借了庚宝家的拖拉机,到地里抢麦子,天要下雨了!”
麦叶这才想起已是老家的麦收季节,她听到了电话里沉闷的雷声从天边一浪高过一浪地滚过来。桂生在电话里烦躁地吼着:“晚上还有三块地要抢割,快说,啥子事?”麦叶对着电话,愣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桂生,我想你!”远在三千里之外的桂生在电话里暴跳如雷,“你神经病呀!”
麦叶放下电话就后悔了,她觉得就是打自己耳光,也不该打这个电话。好像已是后半夜了,村巷里一家廉价的歌舞厅还在营业,垛在门边笨重且落满灰尘的音箱里一首叫《风吹麦浪》的歌还在抒情: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二
清晨的太阳被海水泡了一夜,湿漉漉的,似乎能拧出盐分很重的水来。沿着潮湿的光线,依稀可见斑驳的盐霜在村巷的墙壁上、砖缝里一路泛滥,还有一些通缉令和制售假证、房屋转租、无痛人流、养生按摩、狗肉火锅的小广告混迹其中,一路的“拆”字样在盐霜腐蚀后依然青面獠牙,气势汹汹。
下浦村的村民全都搬到了镇子上新农村复建点的楼房里,村子里残破的房屋和早年的猪圈、鸡舍、牛栏刷白后被分割成无数的“鸽子笼”,租给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一族。两千多人的村子挤进了三万多打工男女,人比当年村里的鸡鸭还多。麦叶租住的是原先村民养兔子的圈舍,很矮,进门得低头,麦叶像兔子一样住在这里一年多了。
大清早,麦叶在“鸽子笼”外面公用水龙头边上刷牙,头发凌乱的林月拎着塑料痰盂去村巷里的公厕,麦叶咬住一嘴泡沫中的牙刷,欲言又止:“晚上,好像你屋里……”林月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老公来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麦穗上早班时给麦叶带来了一块烤得焦黄的烧饼和一根油条,“那个王八蛋说是请我吃大餐,到了县城,让我蹲在街边大排档吃烧烤,连个坐的板凳都没有。”麦穗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滑石粉假冒的,他骗我说是珍珠的,不打折才八块钱一串。”
在烧饼包油条的安慰下,麦叶心里的一丝抱怨被抹平了。她有些担心比自己大几岁的堂姐,“你没被欺负吧?”麦穗说哪会呢。
上班路上,麦穗告诉麦叶自己是在不开心的日子被一个叫“开心有你”的男人用微信摇过去的,那个倒卖地沟油的男人在县城烧烤摊上还没吃几口,就拉着麦穗去“青年旅社”一起“闲扯”。“闲扯”是下浦这一带露水鸳鸯一夜风流的别称。
麦叶问:“那男的要不倒卖地沟油,你是不是就跟他一起去了?”
麦穗说:“也不会。牙太黑了!”
镇子附近的外贸工厂不是几家,而是几十家。一早村道上,上班的打工男女们像难民一样拥向工厂,读过中学的麦叶觉得这些人跟中学课本里的“包身工”是一样的,自己也是。
麦叶问麦穗,镇上的工地还去吗?麦穗说当然去。
大大小小的工厂都在村子一公里范围内,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了。麦穗在厂门口将那串假珍珠项链塞到麦叶手里,“算是那个王八蛋给你赔不是!”麦叶说不要。假项链在姐妹俩两只手的推拉僵持中左右为难。这时,一个身板结实、脸上长满了胡楂的男人挡住了麦叶的去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伸到麦叶面前,“不认识我了?”麦叶很迷惘地摇了摇头。
男人表情很夸张地嚷着:“你昨晚坐摩的给的五块钱,假钱。我一分钱没赚到,还倒贴了你两块钱。你说,咋办?”麦叶一时愣住了,不知所措。男人说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会为五块钱去诬赖一个女人,你只要承认是你的,我就认栽了。一旁的麦穗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五块钱钞票,三下五除二撕碎了,“你要是不想诬赖一个女人,你就不会到厂门口来丢人现眼!”男人看着空中假钞的碎屑,一时下不来台,他不服气地说:“我要是赖她,我就是三陪小姐养的!”
这时厂门口围了一大圈免费看热闹的工友,有人起哄说:“老耿,你三陪小姐睡得太多,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人群中一阵哄笑,厂里的上班铃声响了,工人们一窝蜂地拥进厂区。
三
大约是去年麦收季节,麦叶第一次去麦穗那里借针线缝衣服扣子,进门一刹那,麦穗迅速踩住地上的一个烟头,没被踩住的另外几个烟头,就成了泄密的叛徒。二十六岁的麦叶孩子都快四岁了,她有足够的直觉判断出屋里来过男人。当麦叶看到纸板箱里一条男人的大裤衩时,她有些想哭。堂姐麦穗搂着麦叶的脖子,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麦子熟了,太阳一晒,麦粒噼噼啪啪地就炸裂了,捂都捂不住,是吧?”麦叶想起了老家沿河谷一路麦浪汹涌的麦田,她不敢对麦穗公开声讨,只是小心谨慎地说:“你们家那么多麦田,全靠刘哥一个人,还要带孩子。”刘哥是麦穗丈夫,一个老实得有些窝囊的男人。
麦穗不说话了,她在光线阴暗、烟味很重的小屋里像个哑巴。
从那以后,麦叶再也没有去过麦穗那里,她害怕看到男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去年夏天,麦穗也来厂里加夜班了,麦叶很诧异,但没问为什么,后来听跟麦穗一条线上的女工说,跟堂姐有一腿的那个江西男人老婆死了,儿子才十三岁就学会了抢劫,他必须得回老家管教儿子。男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走了。
厂里订单一少,下午五点钟就下班了。这时候,镇子上空血红的晚霞铺天盖地,麦叶闻到了晚霞中的血腥味和盐霜的味道,她总觉得海边的太阳是咸的,像老家腌熟的咸鸭蛋。
下浦村工厂里女工占七成以上,这些外来女不关心油价上涨、治安混乱、地沟油泛滥,她们只关心订单,订单是她们的工资,也是她们的奖金。抢单加夜班最容易把人累垮,累垮的女工们后半夜回到宿舍不洗不漱倒头就睡,那真叫一个幸福!下浦村几家私人小诊所里有卖老鼠药的,就是没有卖安眠药的。
麦叶去年一过来就白加黑连轴转地加班,她确实没想过丈夫桂生,也不是不想,而是来不及想,往床上一倒,桂生模样还没想清楚,人就睡着了。
直到一年后坐上摩的的那一刻,麦叶才悟出了男人在自己的心里还没死透,头盔男人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汗臭味几乎让她失控,而新婚之夜桂生的野蛮和粗鲁的动作与细节像一把锋利刀子,让她彻夜难眠。麦叶虽然从没想过要跟别的男人“闲扯”,可按照桂生骂她的逻辑,能想丈夫,就能想别的男人,所以麦叶被骂得无比羞愧,无地自容。“我想你”,自己怎么能说出那么“不要脸”的话来,真是“神经病”!
麦叶和麦穗去镇上工地的时候,麦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桂生骂我!”麦穗也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镇上建筑工地的晚上灯火通明,抢建楼房等于抢钱。运沙石、水泥的货车清一色超载,为逃避罚款,它们像特务一样,常常是在夜幕掩护下开进工地。
与工头王瘸子接上头,天已经黑了,王瘸子对麦叶和麦穗说:“卸一车黄沙三十五,水泥四十!”麦穗问王瘸子能不能一车加上几块钱,王瘸子不规则的牙齿咬住香烟,声音很冲,“要不是老郭从江西打来电话,我才不要你们女人卸货呢。”老郭就是跟麦穗“闲扯”过的男人,王瘸子的老乡。
麦叶和麦穗第一天卸完一车水泥,每人挣了二十块钱。干完活,两人浑身上下全是水泥灰,眼睛和鼻子在满是灰垢的脸上流露出很盲目的兴奋。回到村里,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她们在村口湿热而黑暗的风中分手,这时麦穗突然对麦叶冒出一句,“忘了跟你说了,厂门口拦住你的男人叫耿田,他‘闲扯’过的女人不下一二十!”
出租屋总是停电,麦叶准备用电饭锅烧水洗洗身子,又跳闸了,她想等电来了再烧,可往床上一躺,却爬不起来了,身子如同一卡车水泥,纹丝不动。
今年跟去年就是不一样,人累了个半死,却睡不着。麦叶恨恨地想,要么真是得了神经病,要么就是活见鬼了。确实,那个叫耿田的头盔男人像是鬼魂附体一样在她眼前晃动。
两个礼拜前的一个傍晚,一辆来路不明的农用车开进下浦村巷子里卖特价的卫生纸和卫生巾,麦叶买了两包卫生巾,才四块钱。麦叶递过去十块钱的票子,那位看上去就很不厚道的小贩,找了一张五元纸币和一元硬币。麦叶接过票子,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但哪儿不对头,她又说不出来。
电终于来了。麦叶从枕头下的帆布小钱包里掏出了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硬纸片,抓起枕头边那部老式诺基亚手机,手指好像有些抽筋,她哆嗦着手指按了号码,居然通了。电话里头盔男人的声音豪情万丈,“哪一位?我是耿田!”
麦叶面对着蓝光闪烁的手机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要车找我,不要车也可以找我,我是耿田!”头盔男人说话像割麦子一样勇往直前。
麦叶想说明天我补你五块钱,但她被男人没心没肺的口气吓住了,她不敢说了。她想,如果头盔男人说:“你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难道就为五块钱,想‘闲扯’就过来!”要是那样,麦叶觉得会比挨桂生骂更加难堪。
麦叶立即挂断了电话,心里一气乱跳。好在自己没说话,头盔男人不知道她是谁。
后半夜的时候,她决定不再想假币的事了。五块假钱有可能是自己的,但也不一定,开黑摩的的耿田那晚又不是拉她一个人。再说了,即使假钱是自己的,当场没提出异议,过后当然不认账,银行也是这么干的,离开柜台,一律拉倒。
麦叶是在三天后下班的路上遇到耿田的。耿田骑摩托车上下班,他从黄昏的摩托上跳下来,一把拽住麦叶的胳膊,“晚上过来‘闲扯’。我住下浦南头十六号,和你那儿隔三条巷子,十分钟就到了!我到你那儿去,也行!”
麦叶望着耿田,满眼的恐惧,被攥着的胳膊剧烈颤抖着,“你说什么呀?我不认识你!”耿田松开麦叶,然后将脑袋凑到麦叶的耳边,很轻松地说:“电话里怎么不说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没给你打电话。”麦叶心里暗暗叫苦。耿田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他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压低声音,“我早就看上你了!”
麦叶这才看清耿田的嘴脸,四十左右,脸上的胡楂蒿草一样茂密,眼睛里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锋利,老头衫后面全身的腱子肉此起彼伏。麦叶觉得耿田上辈子就是一头牛。一年多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说话这般直白和粗俗的人。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女工经过,有的熟,有的半熟,麦叶脸憋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撕开了衣服。她竭力反击,“我连话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你打电话了?”耿田玩世不恭地笑着,“我是用鼻子闻出来的!”忍无可忍的麦叶对着耿田骂了一句,“流氓!”
耿田亮出那由来已久的轻浮和浪笑,没说话,跨上摩托车疾驰而去。
女工们嘻嘻哈哈的笑着,没人觉得这场景有什么奇怪的。
四
电子厂台湾老板的身上弥漫着旧社会的气息,厂里的管理条例冷漠而苛刻,生产线上女工不许互相说话,上厕所要先“报告”。这一天,麦叶终于看到了耿田开着运货电瓶车在车间里反复来往,可以前从没看到过他,也许是没注意过他。麦叶一直想问耿田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可她不能问。耿田说是闻出来的,鬼才相信。
麦叶对麦穗说那个叫耿田的真不要脸,麦穗说耿田自我感觉太好是因为从没被女人拒绝过,“你算是第一个!”麦叶试探着问:“要是你,你怎么做?”麦穗不正面回答,绕着弯子说了一句,“我没你年轻漂亮,他怎么会看上我!”
麦叶结婚早,可毕竟才二十六岁,城里这么大的姑娘好多还没找到对象呢,麦叶皮肤白,模样好,平时总是像一滴水一样安静。与那些叽叽喳喳满口粗话的打工娘儿们相比,上过高中的麦叶还带有点书卷气,给人一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感觉,很吊男人的胃口。其实麦穗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是跟大多数打工女人太相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下浦村这里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反而不正常。夏天的男人比天气更加燥热,也更加冲动。电子厂打工仔阿水在下浦村几家简陋而肮脏的洗头房嫖娼得了性病,怕回老家不好交代,就在耿田隔壁的猪圈里上吊死了,扔下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年轻的寡妇和两个牙齿还没长全的孩子。
下班后的耿田堵在厂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纸箱,箱子上用碳素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耿田拉着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当帮手,下班挨个让全厂职工给阿水家捐款,每人二十块钱,阿水的大西南老乡每人捐三十。
麦叶觉得耿田今天的表情很滑稽,那么自负而彪悍的男子汉像个乞丐,每当有人往捐款箱里塞了钱后,他总是对捐款人鞠躬表示感谢,“大爱无疆,好人好报!”麦叶从口袋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准备捐出去,她在老家乡下见过吊死的人,死相很难看,舌头吐得老长的,像一条被霜打过的紫茄子。
最初麦叶不知道阿水为什么上吊,可听到身边有人说阿水是嫖娼得性病自杀的,麦叶心里的同情立刻逆转成鄙视,甚至觉得阿水死有余辜。她将二十块钱又塞回了裤子口袋,正准备悄悄溜出厂门口,耿田突然抱着纸箱挡住了麦叶的去路,“你跟阿水是大老乡,三十!”
厂里人太多,她都不知道阿水长的什么模样,就被以老乡的名义套牢,麦叶推开耿田蛮横的纸箱,“我没带钱!”耿田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我借给你!”
麦叶说:“我不借!”
耿田像塞给她电话号码一样,强行将三十块钱塞到麦叶手里,命令着,“放到箱子里去!”
麦叶继续拒绝,“我不放!”
耿田又飞快地抽过麦叶手里的三十块钱塞到纸箱里,“你不放,我放。你欠我三十块钱!”
厂门口不少女工起哄说自己身上没带钱,希望耿田先借钱捐一下。耿田说没钱了,有女工说那你为什么借钱给麦叶。耿田眼一横,说:“我跟麦叶是老乡。”
麦叶想说我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那天晚上麦叶和麦穗在建筑工地卸了一车水泥后,灰头土脸地坐到地上喝水,看上去两个人像是两袋水泥,麦叶说比老家割麦子还累。这时验收登记完的包工头王瘸子走过来挨着麦叶坐在满是泥灰的地上,他将卸货的四十块钱递给姐妹俩,说:“是累呀,我看着都不忍心!”麦穗反击说:“那你还那么抠,一车多给五块钱都不干。”王瘸子说:“女人本来就不该来工地卸料。这样好不好?麦穗,你下班后过来给我们工地烧开水,帮着洗工人的脏衣服,洗衣机绞,不累。麦叶,你晚上到我住的公寓帮我煮点夜宵,整理整理房间。报酬跟扛水泥一样!”王瘸子的嘴里一股蒜味,很呛。
姐妹俩走出工地的一片灯火后,麦穗告诉麦叶,王瘸子曾偷偷送过她一瓶廉价的护肤露,托她做做工作,他晚上想包下麦叶,每个月给一千八百块零花钱。麦叶想起王瘸子满嘴的蒜味,还有拖着的一长一短的腿,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问麦穗怎么说的,麦穗说她跟王瘸子说:“你做梦去吧!”
麦叶每晚回到出租屋的时间是夜里十点至十点半,等到用电饭锅烧水洗好身子,再到屋外水龙头上洗好衣服,差不多就十一点多了。这时候正是这一带小偷、嫖客、“闲扯”男女们倾巢出动的时间,所以,收电费的老鲍来敲门的时候,麦叶迟疑了好半天不敢开。牙齿漏风的老鲍对着开裂的门缝说,来过好多次了,总是遇不到人。进门后老鲍用一支生锈的手电筒看了看电表,然后说要多收三块五毛钱电费。麦叶问为什么,老鲍说这一带有人偷电,逮不到现行,电损只好平均摊。麦叶觉得很窝囊,自己没偷电,还承担了三块五的偷电责任,她不愿多交。老鲍说:“你要是不交,那就只好拉闸,停你的电!”
门外的黑暗中很扎眼地划过一束摩托车灯光,紧接着是发动机吼叫声突然熄灭,麦叶手里攥着老鲍递过来的电费收据,还没看清电费单上的数字,耿田就一头撞进门来了。麦叶心头一紧,脸上先是惊讶,继而是惊恐。收电费的老头怀揣着多收的电费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转身就走了。
深更半夜不期而至的耿田进门就说今晚出去跑摩的,生意糟透了。耿田像一扇门板一样倚着门框,“你得把三十块钱还给我!”
麦叶说那三十块钱是你逼着我捐的,不是我自愿的。“我扛一晚上水泥,才挣二十块钱,刚才被收电费的老头又多收了三块五。”麦叶说着说着鼻子就有些发酸。
耿田打开翻盖烟盒,用牙齿咬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我一晚上才挣了十二块钱,可我捐了九十。人都死了,行点善,积点德,掏个二三十块钱,就那么难?”
麦叶竭力为自己辩护,“他是染上脏病死的,谁叫他不正经了!”
耿田急了,他吐掉了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着的香烟,声音像是摩托车发动机里爆裂出来的,“你以为阿水想嫖娼呀,三年没碰女人了,破费了钱,还染了病,你不想想,人家多可怜呀!”
麦叶觉得耿田只是为男人说话,所以她有限度地抗议了一句,“他家里女人不也守活寡三年了!”
耿田显然不想继续讨论这无须讨论的话题,于是直截了当地伸出手,“三十块钱给不给?”
麦叶面对一双沾满了汽油味的手,不吱声了。
她想已经赖过人家五块钱了,不能再赖账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昨天给家里寄了钱,今天晚上挣的钱刚交了电费,“宽限几天,等发了工资,行吗?”
见麦叶认账了,耿田就不再纠缠三十块钱,话锋一转,“要不是家里三个娃上学,我也想到洗头房耍耍。没钱呀!跟你说实话,自打开春看上你后,我都四个月没碰女人了!”
麦叶觉得耿田如此赤裸裸,太不像话,简直是欺负人,她走到低矮的门边,带有逐客的意味,“我不要你看上我,钱我保证还你!”
耿田对麦叶的情绪抵抗毫不在意,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做事,将用塑料纸裹着的两个卤鸡蛋塞到麦叶手里,“你跟下浦这一带成千上万个女人都不一样!把你扔在女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就看上你了!想好了,就到我那里‘闲扯’。我不强迫你,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当年我给县广播站写过稿子,全县大喇叭里都播过,正宗的普通话播的!”
麦叶将卤鸡蛋塞还给耿田,耿田推开麦叶的胳膊,“镇上卖卤蛋的老乡给的,散黄了的坏蛋,能吃,不好卖。不要钱的!”话没说完,人一头扎进屋外的黑暗中,声音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麦叶手里攥着流露着茴香、桂皮香味的坏蛋,她觉得耿田就是一个坏蛋。
耿田消失了,麦叶确实很饿了,她在犹豫这卤得喷香的坏蛋是吃,还是不吃。
五
工资是在耿田上门讨债三天后发下来的,麦叶准备将三十块钱还了。去镇上工地的路上,她刚掏出电话,又放下了,她怕耿田再次自作多情。再说就三十块钱,又不是三十万。麦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耿田的号码存了下来,注名“橘黄头盔”,对这个百年不遇的荒谬男人,麦叶心里充满了太多的疑问。
麦叶准备删掉“橘黄头盔”时,电话响了。是丈夫桂生打来的。桂生说寄回去的钱收到了,父亲的风湿病更重了,拄着拐杖也不能下床了。前些天一个江湖医生给父亲开了一大壶药酒,寄回去的八百块钱一下子全花光了。桂生说麦收刚结束,村里婚丧嫁娶赶集似的一哄而上,礼份子吃不消,能不能再寄五百回来;麦子没卖,价格太低,放到秋天,每斤最少能多卖八分,说不定能多卖一毛。电子厂单子少,麦叶这个月才拿到九百多块钱,房租六十,电费十好几,还要买米、买馒头、买牙膏、买香皂、买洗衣粉、买卫生巾之类的,怎么着也得三四百块生活成本,麦叶这个月最多也只能寄五百了。桂生的电话每次都短得不能再短,嘴里蹦出的每个字经长途漫游,都是要付钱的,打一次电话,两三斤小麦就没了。麦叶特别想桂生能说句暖人心的话,可离家一年多了,他连一个暖人心的标点符号都没说过。后来定下心来一想,结婚五年多了,他们彼此从来就没说过一个字的你情我爱,每天睁开眼就看到锅灶上严重不足的柴米油盐,盘算着什么时候翻盖透风漏雨的老屋。
麦叶在装配线上,麦穗在检测线上;麦穗活轻些,下班也早些。她们去镇上工地很少一道去,反正不远,先去的守着货车,能抢到第一车货,卸完就能早点回来。她们也曾妄想过,一晚上卸两车,可常常是卸完一车水泥或黄沙,人瘫坐在地上,歇上好半天,手撑着地才能爬起来。今天麦叶赶到工地,麦穗没来,等到天黑,还是不见人影,她怕麦穗再被那个倒卖地沟油的骗子骗走,急忙给麦穗电话。麦穗好半天才回过来,她说跟耿田在一起。
麦叶心里一沉,很不是滋味,她觉得麦穗只要跟男人在一起,就掉了魂,事先连个电话都忘了打过来。麦穗口口声声说男人不是好东西,还要自己提防着耿田,自己却坐着耿田的摩托车到洋浦镇逍遥去了。
洋浦镇有一个停车一分钟的火车站,阿水老婆和孩子来厂里处理好了后事,这天晚上要带着阿水的骨灰乘八点半的火车回老家。脸上缺血的台湾老板还算仁慈,派了一辆中巴车将阿水一家送往洋浦。车刚开走不久,住在阿水隔壁的耿田发现屋里床底下还有一双阿水的旧皮鞋忘了带走,这是阿水生前置办的最值钱的一件家当,假冒真牛皮的,六十多块呢。耿田看到这双贵重的旧皮鞋,跨上摩托车就直奔洋浦。刚出村巷,遇到了去镇上工地的麦穗,麦穗拦住了耿田的摩托车,“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撕你的五块钱?”耿田踩了刹车,没下车,也没熄火,他拨开头盔前面的挡风罩,“那么多女人我都没记住,哪还能记住五块钱!”
耿田说话总是轻佻中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浮,但奇怪的是,这一带打工的女人并不反感,她们把他的轻佻当作零食,所以就很享受那种变本加厉的下流,这就像用舌头舔刀尖上的蜂蜜,如果你不想着刀尖,只想着蜂蜜,舌头舔到的就是甜蜜,而不是伤害。麦穗攥着摩托车的车把说:“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她不是那种人!”耿田笑嘻嘻地说:“你妹妹是哪种人,难道你们姐妹俩不一样?”麦穗说:“我们是堂姐妹,不一样,很正常。”耿田不正面搭理麦穗,他将装着阿水旧皮鞋的塑料袋塞到麦穗手里,“上车吧!洋浦一家百货商场倒闭了,正大甩卖呢!一个真丝的奶罩子,才卖三块钱。好多人都去了!”
麦叶又一次被麦穗放了鸽子。她去跟王瘸子打招呼说今晚不卸货了,王瘸子正在毛竹搭的工棚里跟几个小工头就着卤鸭脖子喝酒,他借着酒劲问麦叶,“想好了没有?晚上去我屋里帮着收拾收拾!”麦叶不看脖子上青筋暴跳的王瘸子,她对着工棚外尘土飞扬的工地和渐次亮起来的灯火说了一句,“我只扛水泥,卸黄沙。别的不干!”王瘸子走过来,满嘴喷着夹杂着蒜味的酒气,“再加一千,一个月两千八怎么样?”那些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们起哄说:“不少了,这年头,钱不好挣。王老板腿短功夫不短!”他们给王瘸子帮腔,就像他们正在喝酒一样,理直气壮地将无耻当鸭脖子拿到桌面上公开咀嚼。
麦叶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了,她听到身后狼一样的号叫声错综复杂。麦叶觉得,她应该是最后一次来工地了。
已是夏天,路上行人不少。满腹委屈的麦叶一个人往下浦村走,半路上,耿田的摩托突然停在她的脚边,“上车吧!刚把你姐送回去!”
麦叶明确地告诉耿田,“我不坐!”
耿田熄了火,声音清晰了起来,“你姐跟我去洋浦买便宜货,一家商场倒闭了。”
麦叶说:“要是晓得她跟你走了,我就不来工地了,白跑了一趟!”
耿田说:“所以,我不要钱,免费送你回去!”
看不清麦叶的表情,但她的声音里却有着一股莫名的怨气,“不要钱,我也不坐!”
能感觉到黑暗中不可一世的耿田被麦叶的拒绝击碎了,他第一次有些尴尬地说着:“你这样的女人,万里挑一!我要是你老公,把你当菩萨供着,哪忍心你出来打工!”
六
麦叶老家在群山深处的河谷地带,河水平缓而清澈,两岸是一路绵延的肥沃土地,住在河谷里的乡民们几千年如一日地在河水冲积出的黑土地上种植小麦和油菜。直到山外的电线拉进来,盘山公路盘进来,他们才知道山外面有方便面、可口可乐,还有绣了花的真丝乳罩、避孕套,山外面的世界让人眼花缭乱。
山里的老婆就是老婆,不可能当菩萨供着。麦叶父亲上山采草药摔坏了腰,家里十几亩地的一根扁担断了。那年她读高二,父亲暗示说考上大学学费太贵,读出来又没门路找到好工作,听话的麦叶第二天就辍学了。邻村的桂生经常帮着家里收割麦子,割麦子割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麦叶就稀里糊涂地嫁了过来。父亲对她说:“桂生,过日子踏实!”婚后,麦叶发觉桂生踏实到除了干活、吃饭、喝酒、跟老婆在床上折腾,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想。桂生脾气不太好,容易发火,但对麦叶还是挺好的。冬天的早晨,桂生穿着皮衣到河里摸鱼,用摸鱼换来的钱给麦叶买了一个金戒指。桂生说这是结婚时亏欠她的,一定要补上。麦叶看到金戒指就会想到成百上千条无辜死去的鱼。
麦叶本来是不愿出来打工的。前年冬天,桂生父亲患了风湿,每天只能倚着门框晒太阳,干不了活儿,还要花钱吃药。在一个山里树叶被风剥光了的冬夜里,麦叶和桂生抓阄决定谁出去打工,结果麦叶抓到了打工的阄。过年的时候,麦穗回来了,桂生拎了一只鸡送过去,麦穗在吃了香喷喷的鸡后,开年正月初八就将麦叶带出了大山。临行前那天夜里,麦叶抱着桂生哭了一夜,麦叶觉得“生离”比“死别”还要残忍,她听到屋外冬天凌厉的风在河谷里彻夜呼啸。
打工的日子,比牲口还要辛苦。
麦叶死活不愿再去建筑工地了,她说王瘸子太讨厌了。麦穗说耿田“闲扯”了那么多女人,一分钱没花,反倒不讨厌了。一提起耿田,麦叶心里就有些别扭,“你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就跟他走了。”麦穗顾左右而言他地解释说:“他对你心怀鬼胎,我跟他去,就是要警告他,不许打你的鬼主意。”麦叶觉得很蹊跷,心想:我没派你去警告他呀!但没说出口。麦穗见麦叶不吱声,就继续发挥,“你是我带出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回去跟桂生不好交代。”见麦叶还是不搭腔,麦穗就很警惕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也看中耿田了呀?好多女人都喜欢他一身横肉和一脸胡楂儿。”麦叶终于开口了,“我不喜欢!”语气平静而坚决。
后来,工地还是去了。麦穗说,王瘸子要是想霸王硬上弓,我就买一包老鼠药偷偷放到他茶杯里,让他到火葬场去花天酒地。可是到了工地,王瘸子宣布将她俩开除了,王瘸子说:“女人卸料太慢,工地上的货车司机都等不及,赶工期,时间耗不起!”麦叶拉着麦穗就要走,王瘸子凑到麦叶的正面,麦叶只觉得刺鼻的蒜味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你他妈那天让我在兄弟们面前丢脸,你就不打算给我个说法?”麦叶很害怕,她恐惧地攥紧了麦穗的手,手心里全是汗。麦穗见王瘸子如此欺负人,也火了,“王瘸子,你要是再不要脸,我就叫老郭回来,把你的那条腿也修一下,让你下半辈子坐轮椅!”王瘸子流着哈喇子大笑起来,“你去问问老郭,他当年是我手下的马仔,难不成这小子一上女人床,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麦叶和麦穗都不敢再说话,默默地走了。王瘸子尖厉的声音在她们身后灰暗的灯光中依然嚣张,“乡下婆娘,有什么了不起的!
麦穗压低着声音骂了一句王瘸子没听到的话:“畜生!”她拉着麦叶的手,能感觉到麦叶全身都在发抖。
麦苗一个月只有一天假,也许因为好久没见面了,这天休假,她打电话说要到下浦村请麦叶和麦穗吃麻辣涮。姐妹仨在下浦村一个光线很暗、苍蝇很多的小铺子里吃麻辣涮,一直吃到汗流满面才放下筷子。
晚上回到出租屋,麦叶闻到了屋内麦苗残留的气息,她有些恐惧地望着条纹粗布床单。麦苗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坐了上去,她才十九岁,身上洒了那么多香水,嘴上涂得跟喝过人血一样,她担心麦苗在足浴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没做过,像王瘸子那样的常客全身上下都是性病病菌,要是不小心染上,带了什么病菌过来,她就得像阿水那样,找绳子去上吊。麦叶望着床单像是望着一个敌人,于是在一秒钟之内迅速抽起床单,直奔屋外的公用水龙头,倒了大半袋洗衣粉,搓了揉,揉了搓,漂洗了十多遍,直到她感觉粗布床单快要搓碎了,才停下已经麻木的手。
没有了加班,也没有了工地的苦力活儿干,麦叶觉得像是活在半空中,很虚,很不踏实,而且很恐慌。夜晚如同深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七
村巷里有几家网吧,下班后,都是没结婚的年轻工友在里面玩,麦叶和麦穗是有家有口的女人,舍不得花钱。麦穗叫麦叶开通微信,比上网吧便宜多了,再说微信还可以走着聊、躺着聊、坐着聊、站着聊,也许能聊到称心如意的,“我晓得你看不上老耿,那家伙太花!”麦叶说:“不想聊天,也不想看上谁。”麦穗一边翻看着自己的微信,一边说:“麦叶,你再往下装,就没意思了,姐也是女人!”
麦叶在尖锐问题上,几乎从不跟麦穗争什么是非,有些事越争越糊涂,所以,麦叶每每遇到这种场景,就不说话。
麦叶在村巷里的一个门面残破的烧烤店找了一份清洗蛏子、扇贝、海带、海虾、海鱼的活儿。店主是贵州的,三十来岁,几年前在一个五金加工车间被机床切掉了三根手指,他用三根指头换来的三万块钱在村巷里开了这个烧烤店。麦叶找到这份兼职时,烧烤店小老板说,三万块钱开的小店如今一万都不值了,他的脸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工厂不景气,吃烧烤的人也少多了,麦叶的活儿计件报酬,最惨的一个晚上只挣了两块六毛钱,勉强够买两根油条。店主老婆悲观地对麦叶说:“店是没救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到哪儿挣不到钱呢?”麦叶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是来挣钱的。”
麦穗家条件比麦叶家要好,家里没病人,晚上就不再出来兼职卖苦力了,她说微信上很好玩,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手机,就像攥住了整个世界。麦叶说:“你就不怕上当受骗?”麦穗说:“我只跟认识的人聊。老耿说他也没开微信,你们是不是约好了的?”麦叶脸色涨红,鼻尖上都冒出了汗,“姐,你不能把脏水往我身上泼!”麦穗看麦叶委屈得都要哭了,就搂过麦叶的脖子说:“我跟你开玩笑的!”麦叶觉得这样的玩笑是不能乱开的,但她没说。
夏天正式来临的日子,被外来民工塞满了的村巷整天弥漫着死鱼的腥味和旱厕里久久不绝的粪臭味与尿臊味,在令人作呕的空气中,麦叶想象着秋天的风和冬天的寒冷,像是想象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她在上下班的村道上,不止一次遇到老耿,她想把三十块钱还给他,可老耿像是忘掉了,看到麦叶也不停下来讨债。有一次麦叶甚至想拦下老耿,但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老耿和他的摩托从身边呼啸而过。她不敢,她怕老耿想歪了。麦穗说:“要不你把钱给我,我替你去还,我不怕他。”
下班时间好像已经过了,老耿送完最后一车货,天色已晚,刚出库房,麦穗堵住了老耿的去路,她说麦叶托她还三十块捐款的钱。老耿说:“麦叶欠我钱,她怎么不来还?”麦穗说:“人家怕你!”老耿嬉皮笑脸地说:“你就不怕我?”麦穗说:“狗嘴里吐不出人牙来,我不怕!”老耿说他要去镇上跑摩的,说着发动摩托,一溜烟钻了出去。麦穗对着老耿的背影骂了一句:“老耿你个死鬼!”黄昏的暮霭中,麦穗的眼前飞舞着密集的夏天的蚊虫和苍蝇。
麦穗将三十块钱退给麦叶。麦穗说这三十块钱就是老耿放的一条钓鱼的渔线,想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咬钩。麦叶说他不要就不还他了。麦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毕竟那是人家垫付的货真价实的三十块钱。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洗碗池边,刚洗好碗的麦叶和老耿正面遭遇,麦叶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主动地先跟老耿说话了,“我把钱还给你!”老耿脸上的胡子硬硬的,像疯长的野草,他轻松的表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陶醉于一脸胡楂儿。老耿不提钱,话锋一转,自以为是地说道:“想通了就好,晚上到我那里去,我等你电话!你要是讨厌烟味,今天晚上我一支不抽。”麦叶气得一扭头,拔腿就走,钱也忘了还。
麦穗知道后,对麦叶说:“这有什么好气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多少厂里女工就是这么被他半真不假地勾引过去‘闲扯’的!”麦穗说,老耿在女人那里就像香烟,不对,像毒品,明明知道吸进去有害,可就是放不下,舍不得,一碰就上瘾,都是女人,谁还不知道谁,你也一样。
麦叶没搭腔。她觉得今天主动找老耿,真是太蠢了!最近这段日子,麦叶心里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车间、在路上、在食堂遇见老耿时,自己总想着要跟老耿说一句话:“我还你钱!”难道这三十块钱真那么重要吗?如果老耿是毒品,是不是自己也中毒了?她不愿意承认。所以,她对麦穗说:“捐款是老耿逼着捐的,不还了!”麦穗安慰麦叶,“这就对了!老耿没文化,你用不着跟他计较!”麦叶随口答了一句:“老耿有文化,给县广播站写过好多稿子!”麦穗张着嘴,像是听到了外星人的声音,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的?”麦叶见麦穗神经过敏,就敷衍说:“我是听别人说的!”麦叶第一次在麦穗面前扯了谎,她不敢说老耿到她屋里来找过自己。
中秋节快到了,日子越来越难过的台湾老板给每个员工发了一箱廉价苹果,不少背井离乡的员工捧着苹果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麦叶没怎么感动,她只是在这个日子想家里的女儿小慧,她牙该长齐了,还想桂生是不是又到镇上给公公抓药去了。下班回“鸽子笼”的路上,麦叶一路胡思乱想,不小心被一块断砖绊了一下,本来就不牢靠的纸板箱从麦叶胳肢窝下摔落,苹果滚了一地,还有几个滚落到了路边泛着臭味的污水沟里。这时,老耿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停下车,对麦叶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麦叶抱着变了形的纸板箱摇了摇头,老耿跳下车,将自己的一整箱苹果搬到地上,又将麦叶怀里破纸板箱子生硬地抢过来塞到摩托车后备厢里,他对边上一群女工说:“我这箱是跟她换的!”女工都笑了,说:“你不是换苹果,是想换人!”
老耿的摩托消失后,女工们继续取笑麦叶,“这个厂里活得最滋润的就数老耿了,‘闲扯’从不花钱,还有倒贴的。这人小气,你是第一个占他便宜的了,最少占他三个苹果的便宜。”还有人说滚到臭水沟里的足足有四个苹果。麦叶满脸通红,似乎跟老耿真有什么似的,于是扔下一箱苹果不管,转身就走,“我不要了!”拿麦叶开涮的女工们拉住了麦叶,都说是逗着玩的。
晚上正要去大排档洗海鲜,麦穗堵住麦叶的门,“一整箱苹果都给了你,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已经跟老耿‘闲扯’上了?”麦叶望着村巷里墨汁一样漫上来的黑暗,眼泪流了下来,她对麦穗说:“姐,我明天就回家。”麦穗感觉到了黑暗中麦叶的颤抖与泪水,于是声音软了下来,“回家,桂生他爸看病的钱,到哪儿挣去?都不能下床了,花钱祖宗,无底洞!”
八
中秋节那天,下午厂里放了半天假,麦穗跟一条生产线上的几个娘儿们约好了,到县城买大甩卖的衣服、鞋子、袜子、牙膏、香皂之类的东西。麦叶去镇上找麦苗。
最近县城商场像感冒病毒传染一样,清仓、破产、倒闭的一个接着一个,大甩卖的传单都散发到了下浦村这一带。这些商场都是给互联网电商害的,麦苗给麦叶说出这一观点的时候,姐妹俩正在镇上一个叫“夜来香”的小馆子里吃饭。老式的方桌,长条凳,颜色灰暗的砖墙上挂着斗笠、镰刀等农具,其间穿插着许多年代久远的宣传画,一幅现代京剧《沙家浜》的剧照被虫子咬了几个不太明显的洞。麦叶和麦苗就坐在指导员郭建光的枪口下,筷子的前方是一碗老豆腐、一盘笋干烧肉、一碟糖醋花生米。
麦苗说今天她请客。
正要动筷子开吃,麦叶的手机响了。在饭菜香雾缭绕中的麦叶随手接了电话,居然是王瘸子打来的。王瘸子说他正在“夜来香”二楼包厢吃饭,手下弟兄看到麦叶在一楼大堂拐角,桌子上只点了三个菜,所以就想请她上来一起吃饭,最后他还绞尽脑汁想出了几个夹杂着成语并且逻辑比较混乱的句子,“我们一起庆祝中秋,共度良宵!狭路相逢,不期而遇,天赐良缘!”
麦苗知道是王瘸子的电话后,没说麦叶该上去,也没说不该上去,她只是说王瘸子人长得丑了些,不过出手倒是蛮大方的,每次做完足浴按摩都会给个五块、十块的小费。麦苗是没见过钱的乡下丫头,十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麦叶掐了电话,就没心情吃饭了,她将塑料袋里装着的五个苹果塞给麦苗,说累了,想回去睡觉。麦苗送了麦叶一包廉价抽纸,是足浴城过节发的,跟苹果一样,没花钱。
要不是麦苗付账时跟老板争了起来,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她们俩吃了三十一块五毛,麦苗要优惠一块五,老板说小本生意,不能再优惠了。就在争执不下时,楼上下来两个穿着对襟拷绸衫、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一个光头,一个左侧脸上有一条寸长的刀疤,他们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麦叶就往楼上拖,“王哥看上你,是你福分,你还敢给脸不要脸!”麦叶吓得腿脚抽筋,牙齿也跟着打战,“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这是干吗?”
麦苗见麦叶遭人欺负,攥着装苹果的塑料袋砸向刀疤男人,“土匪,流氓!”两个男人见麦苗多管闲事,松开麦叶,上来直接给麦苗一顿拳脚,她就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一边的麦叶几乎是本能地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她对着电话只说了几个字:“快来救我,夜来香!”直到老耿赶来时,她都不知道打的是老耿的电话。
老耿在镇上跑摩的,中秋节,生意好,接了麦叶的电话,正在“夜来香”街口的老耿不到一分钟就赶到了。这时两个男人正架着麦叶往楼上推,餐馆里人声嘈杂,食客们大多神情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暴力场景,不敢吱声。老耿冲进门,一拳将刀疤男人揍趴在楼梯口,然后夹住另一个光头男人的脑袋,将那人右胳膊向后轻轻一扳,没听到咔嚓声,胳膊就已经断了,光头男人痛苦地瘫倒在蚂蚁横行的砖地上。刀疤男人从楼梯上反弹起来,嘴里还骂着:“我看你他妈的是活腻了!”说着一个螳螂腿横扫过来,老耿轻松一跳,飞起一脚跺到刀疤男人的胸脯上,然后又扑上去用脚踩住刀疤男人前胸,一用力,肋骨断了一排。刀疤男人捂住胸口龇牙咧嘴,额头大汗淋漓,嘴里却吼着:“小子,你要是能活到过年,我是你孙子!”
老耿将瑟瑟发抖的麦叶掩护在身后,对瘫在地上的刀疤男人说:“孙子,我等着你来给我练手艺!”老耿后来说,他中学时曾偷偷将家里卖牛的钱拿去到少林武校习武,练了三年,练了一身腱子肉,李连杰没当成,黑道打手不愿干,空留了一身武功回家种田。这么多年了,只要看到有人打架,他的手就痒得不行。
等到喝多了的王瘸子听到动静赶到楼下时,老耿已经拉着麦叶和麦苗走了。王瘸子看到两个趴在地上的马仔,骂了三个字:“窝囊废!”
老耿是在中秋节夜里两点多钟的时候被警察抓走的。当时兴奋而又有些迷惘的老耿还没睡,他手里抓着一瓶啤酒,嘴里叼着一根香烟,香烟是唯一的一道下酒菜,喝一口酒,抽一口烟。老耿望着窗外一轮圆满的月亮百感交集,今天晚上他想问题有些简单了,将麦叶从王瘸子虎口里救出后,骑着摩托车带着麦叶回到下浦村。到村口,老耿赤裸裸地对麦叶说:“不用怕,今晚上你就到我那里去‘闲扯’,喝啤酒,啃苹果。”麦叶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哭喊着:“妈,小慧,我要回家!”老耿听得一头雾水,见此情景也傻了,只得将麦叶送回她的“鸽子笼”。站在小屋门口,老耿当着麦叶的面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妈也不是人,乘人之危,图谋不轨,相当于敲诈勒索,比王瘸子好不到哪儿去!”看老耿如此自责,麦叶抹着眼泪对老耿说了一句意思很含糊的话:“是我不好!”
老耿还没想清楚麦叶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窗外的村巷里警车就鸣着警笛开了进来。老耿起初以为是来抓小偷,没想到警车在自己的门前停住了。他刚从门里伸出半个脑袋,人已被按倒在地,两个警察扑上来迅速给老耿铐上了手铐。老耿无济于事地说了句:“你们抓错人了!”
老耿被塞进了警车。
王瘸子坚持要求警方将老耿送到监狱里去,说两个朋友一个胳膊折了,一个肋骨被踩断了三根,还言之凿凿地说老耿在下浦村是一个流氓惯犯,强暴霸占打工女一二十。老耿却坚持自己是见义勇为,他对警方说:“奖金我可以不要,见义勇为证书总该发我一个。王瘸子在镇上这一带是公认的流氓黑社会,你们公安又不是不知道。”警方当然知道,但抓老耿是县里领导亲自打的电话,镇派出所当然不能抗命。警方经过三天走访和调查,最后没让老耿去坐牢,但也没发给他“见义勇为”奖状,老耿因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处以拘留十五天,赔偿医疗费营养费五千六百四十块钱。
麦叶一开始听说老耿要坐牢,吓得浑身筛糠,在生产线上一天焊接了六件残次品,属于严重失职,被罚款四十块钱。她跑去找麦穗,哭着问怎么办,麦穗说:“要是把老耿送去坐牢,你就去派出所门口上吊!”麦叶一听,腿都站不住了,哆嗦着说:“小慧还小,桂生一个人怎么办呀,他爸还瘫在床上。”麦穗扶住站立不稳的麦叶,“不是叫你真去上吊,是带根绳子去做做样子。”麦叶说我不敢,麦穗生气了,“谁叫你打电话给老耿的,那人愣头青,你没长脑子呀!”
三天后,麦叶从镇上“海天足浴城”的麦苗那里知道了老耿的处理结果。麦苗说:“老耿有些逞能,没必要下手那么狠,把你拉走不就得了。”麦叶说想去看看老耿,麦苗说有什么好看的。麦叶说人家是因为救我犯的事,心里过意不去。麦苗在足浴城练就了一副江湖表情,她问麦叶:“你打算对他说什么?对不起,还是以身相许?”麦叶不说话,只是拉着麦苗往派出所方向跑,她们杂乱无章的脚步在石板街上越跑越快。
满头大汗的姐妹俩赶到派出所时,派出所警察告诉麦叶,“老耿今天早上已经送县看守所了!”
麦叶喘着气,眼睛瞬间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抹了抹眼睛,抬头看到小镇秋日黄昏已经来临,有斑块的夕阳悬挂在小镇灰色屋顶的上方,像是一个熟透了的烂苹果。
九
蓬乱的头发和杂草一样的胡楂儿就像在铁窗里面待过的标志,老耿走出那两扇笨重铁门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犯过事的男人。老耿拎着一网兜衣服、球鞋、塑料杯、牙膏、牙刷,出来前,他死活不愿在释放手续上签字,坚持要“见义勇为”证书,那位肚子比较肥沃的警察很“耐心”地告诉老耿:“你要是再胡搅蛮缠,补一个手续,马上把你再关进去!”
老耿卡上的钱加跑黑摩的挣的现金总共三千七百块钱,台湾老板为他垫付了两千块钱,人才放出来。老耿说,欠的钱从工资里扣。台湾老板说:“那当然。不过拘留半个月的工资照发。”
老耿放出来后,麦穗试探着问麦叶:“老耿出来了,你不去看看人家,表示一下感谢。毕竟是为你被关进去的。”麦叶说:“我不去。等我积攒一点钱,我补偿他一些,可小慧爷爷每个月都要吃药,钱要寄给桂生。大排档打杂也挣不到钱。”
老耿上班那天,下班铃声响过后,车间里女工们鱼一样你追我赶地滑出车间,麦叶却磨蹭着走下生产线,她看到车间里只剩下老耿正在传送带终端往电瓶车上搬最后一筐电子元件。麦叶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腿脚像是刚从建筑工地扛水泥的货车上下来,很沉。她磨蹭到老耿的身边,对着一身烟味的老耿声音低低地说:“真的谢谢你!赔偿的钱该由我付!”
老耿见是麦叶,哈哈一乐,“人是我打伤的,哪该你付钱的。这不成了我请客,你埋单了!”车间里很空,鼻尖上已经冒汗的麦叶又对老耿说了一句:“我去镇上派出所看你,说你已经被送到县里了。”老耿像是被雷电击中,他的头发和声音不再嚣张,嘴唇哆嗦着,“你只要有这份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够本了!”
老耿第一次没有以轻佻和浪荡的口气跟麦叶说话,而且第一次没有提到“闲扯”两个字。她发现这个男人的内心并没有他身上的肌肉那般强悍和有力,最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的。麦叶有些担心地问老耿:“赔偿的钱够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递过去,“就这么多了,以后我慢慢还你!”
老耿推开麦叶的五张百元大钞,“钱已经赔过了,我惹下的祸,与你无关!我挣得比你多。”老耿推钱的动作坚决而小心,他的手在距离麦叶手指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然回缩,像是怕碰上地雷。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原来这般胆小如鼠,都说他“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麦叶觉得很不真实,也许就是造谣。她觉得老耿属于那种“嘴上穷狠,见色发冷”的男人,平时只是过过嘴瘾而已,这样的男人生活中隔三岔五总能碰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耿绝对是一个仗义的男人!
麦叶这样想的时候,自然就不再紧张和恐惧,心里被一种感动的情绪包围得水泄不通。感动和冲动是一对孪生兄弟,感动中的麦叶想起老耿在拘留所半个月伙食很糟糕,一冲动,对老耿说:“国庆节放假我请你吃火锅!”就像她那次对桂生说“我想你”一样,麦叶一说完就后悔了,吃饭是补充营养,是表示感谢,是表达暧昧,还是同意“闲扯”?都像,又都不像。老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厂里后勤主管过来关车间的卷闸门,对老耿和麦叶语气轻薄地说了一句:“车间可不是‘闲扯’的地方。”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浮,所以,老耿和麦叶都没怎么在意。
老耿准备去仓库,电瓶车启动前,他对麦叶说:“货马上运库房,我骑车送你回去!”麦叶说不。
麦叶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秋天的黄昏中。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多星期,麦叶被她冲动中的承诺绑架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日子,也不知道见面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虽说麦穗和麦苗都认为老耿用苦肉计来感动和勾引麦叶,但这些判断到了麦叶这里,就只剩下感动,勾引却是连一个偏旁部首都没留下。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麦叶甚至觉得就算是老耿勾引她,她也认了,她愿意被老耿勾引,就像麦穗说的那样,老耿是毒品,明知有毒,却欲罢不能。那一刻,桂生如同山谷间的一团晨雾,若无若有,虚幻而迷离。麦叶睡着后,梦中的桂生真的就是一团雾,飘忽中被早晨的阳光粉碎,桂生所有的表情连同他的牙齿和咳嗽声全都化为乌有。第二天麦叶是被早晨的阳光惊醒的,窗外漏进来的一缕阳光照亮了“鸽子笼”里潮湿的地面,麦叶呆坐在床上,视角沿着光线的方向,却看不到桂生的蛛丝马迹。她有些鄙视自己,竟然忘记了桂生的模样,忘记了冬天桂生下河摸鱼为她买的戒指,那枚戒指去年麦叶要当了给公公看病,可桂生坚决不同意。麦叶白天走在阳光下,特别希望自己被阳光化作一粒尘埃,或一撮灰烬。
老耿和麦叶每天在车间里都能遇见,车间没有言论自由,而且严禁说话。有时候麦叶会抬起头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瞥一眼老耿,她发觉老耿的头发和胡楂儿已被修理整齐,身上早就褪尽了拘留所的气息,蓝色工装与发达的肌肉紧密贴合,上上下下服服帖帖。老耿在车间里跟麦叶形同路人,麦叶以为前些天开出的支票已经作废了,可临近国庆节的那天夜里,老耿的电话打过来了,“你说请我吃火锅的话,还算数吗?”麦叶已经不怎么怕老耿了,也不再抗拒老耿的电话,她有些别有用心地问电话里的老耿:“算数怎么说,不算数又怎么说?”老耿在电话里说:“算数你请客,不算数我请客!”
国庆节厂里工会安排了六部大巴车,邀请不回家的打工男女去参观游览滨海集装箱码头,还免费吃一顿有少量海鲜的午餐。麦穗来找麦叶,说想拍几张码头的照片发回去,激励激励读小学的儿子,将来长大后争取到码头上开吊车。麦叶说,国庆节我不想出门,麦穗问为什么,麦叶说外面太危险,我怕。麦穗说,光天化日,怕什么,下午就回来了。麦叶还是不愿去,麦穗说:“你不去拉倒,我约老耿去!”
麦叶听到老耿的名字,像是听到了海洛因或罂粟一样,她没说话,径直走向有鱼腥味的烧烤大排档,麦穗被扔在味道复杂的风里,黄昏正在步步逼近。
十
麦叶是读过琼瑶和席慕蓉的女人,中学时的数理化还有外语单词都还给了老师,但偷偷读过的浪漫而忧伤的琼瑶、席慕蓉的文字,却在大脑里生了根。她隐约还记得席慕蓉在她辍学时给予她的文字抚慰: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冈那丛郁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激情。而国庆节这天早晨一睁开眼,麦叶却是被席慕蓉的另一句话套牢了:再不相遇,就老了。
“再不相遇,就老了”,被麦叶定义为:“再不请老耿吃饭,就失去了向老耿表达感谢和感激的机会,再往后拖就拖没了。”她不愿正视请客背后的任何其他意义。
麦叶是胆小的,也是复杂的,复杂得连她自己都理不清自己。
老耿因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被罚得倾家荡产,还欠了债,如今不跑点外快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了。所以国庆节一早发过来一条信息,说节假日镇上生意好,要跑摩的,吃饭最好放在晚上。最后还文明礼貌地附了一句:“恳请告知地点,万分感谢!”
麦叶没回信息。没回是因为纠结,纠结在麦叶心里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国庆节各家工厂都有安排,人大多出去了,下浦村空了一大半,但麦叶还是心悬着。在哪儿请老耿?如果在村巷的小馆子里吃火锅,让别人看见了,她解释不清楚;而镇上自中秋节“夜来香”出事后,她是再也不敢去了;买一些卤猪头肉、酱鸭、茶干、花生米和烧酒到出租屋里吃饭倒是避开了别人,但一旦被人看见了,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果说自己生病了,把请客干脆推掉,倒是方便,可转念一想,老耿要是执意来出租屋把自己送医院去看病,不仅要穿帮,遇到熟人更加解释不清。想来想去,直接爽约最简单,麦叶又觉得对不起人,老耿为自己付出了惨重代价,自己总不能落下个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口实。一上午,麦叶在小屋里搜肠刮肚,她望着屋外面粉一样密集的阳光,始终没想出头绪来。中午肚子饿了,她给电饭锅插上电,准备煮面条,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上午自己已经将六平方米的“鸽子笼”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枕巾换了一条新的,粗布条纹床单被抹得又平又直,印着荷花的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墙上那面缺了一个角的镜子擦得透明铮亮,老鼠经常光顾的纸板箱用胶带整齐密封,水泥地面也被抹布擦了一遍。麦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完这一切的。
用电饭锅开始煮面的时候,麦叶心里的纠结已经基本抹平了,晚上请老耿在自己的屋里吃饭,比外面安全,别人也不会看到。至于吃完晚饭后,会发生什么,麦叶不愿想,想也想不清楚,所以就不想了。
下午很漫长,麦叶买了一大包卤菜,又买了两瓶高粱酒,还有一个塑料杯子,总共花了六十三块四毛,这是麦叶出来打工在吃饭上花钱最多的一次,不过这次不是吃饭,是还人情。今天晚上,她想把自己灌醉,在老家村子里,醉了哪怕骂架、斗殴、掀桌子、放火烧房子都是情有可原的,所以,麦叶想让自己喝醉后成为一个宠辱皆忘、没有责任的人。买完酒菜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隔壁屋里的林月,林月说她晚上去老乡那里吃饭。“你也请人吃饭?”林月对着麦叶的一包酒菜问道。麦叶欲盖弥彰地说:“我……我买了自己吃。”林月笑了笑,说:“我今晚上住老乡那里,你就放心地慢慢吃吧!”
太阳还没落山,老耿就来了,他是带着两只卤猪蹄和一个MP3来的。麦叶见了老耿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和恐惧了,她像是接待一位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一样,诚恳而又真实。麦叶第一句话不是说你怎么带卤菜来了,而是问:“你的摩托车呢?”老耿低着头进了屋,“我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送回去了。”这一问一答有点像两个人在练太极推手。
屋内没有桌子,酒肉就放在封了口的纸板箱上,麦叶坐在床沿,老耿坐在挪了位置的床头柜上。一开始麦叶想把门开着吃饭,可当酒菜摊开后,她发觉这比在饭店公开吃饭还要令人生疑,于是,她就对老耿说:“天黑了,开灯吧!”说着就关上了门,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纸板箱上的酒肉,屋内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而含糊起来。老耿今天不仅穿了一件浆洗干净的夹克,脚上的那双真假不明的皮鞋也擦得铮亮,他的语气和声音也像他修剪过的胡楂儿和头发一样有板有眼,麦叶恍惚中觉得老耿像一个搞艺术的人。
动筷子前,老耿将挂着耳机的MP3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来,“我觉得你有艺术气质,给你最合适,里面有三百多首歌呢,你听听!”麦叶不会说谢谢,只是说:“这得要多少钱,你哪有钱呢?”老耿将耳机线理顺,递上MP3,“在镇上拉客捡的,不知谁下车匆忙落下的,耳机缠在后座上,回来一试,好的。没花钱!”
麦叶用新买的塑料杯给老耿倒了满满一杯高粱酒,自己拿平时刷牙的玻璃杯倒了大半杯。在这之前,麦叶从没喝过高度酒。端起杯子,他们就像在食堂用餐一样,没有任何请客的仪式。老耿将一个卤猪蹄塞给麦叶,自己手里抓了一个,说:“来,喝酒!”麦叶说:“好,喝酒!”一人灌了一大口,麦叶觉得烧酒像一条火蛇顺着喉咙钻进了胃里,沿途火光冲天,脑袋里像老家山谷里的早晨,大雾弥漫。老耿说:“你喝得太猛了!歇一会儿,吃点菜,听一会儿音乐!”麦叶抓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一会儿,脑袋里稍微明朗了一些。老耿伸手打开MP3,麦叶塞上耳机,里面正好播放《风吹麦浪》: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麦叶听着听着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此刻她看到老家蔚蓝的天空下,沿河谷一带,麦浪汹涌,可那里只是她和桂生干苦力的地方,而不是什么相爱的地方。最后一笔激情是在麦田里耗尽的,那是一个与爱无关的地方,自己只是一个与活着有关的人。
老耿见麦叶热泪盈眶,就说:“我猜你是被音乐打动的,而不是被烧酒烧的!”麦叶发觉老耿把自己看透了,她点了点头,算是对老耿理解自己的认同。老耿说:“你高中,我初中,我没你文化高,但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武术没学成后,我想当一个记者,我给县广播电台写过稿子,最多一次,收到过两块钱稿费。”麦叶突然很好奇了起来,“怎么又出来打工了呢?”老耿说自己想当记者的时候,结过婚了,超生罚款,老婆整天跟他闹,这才出来,“家里被罚了个底朝天,一万多斤小麦被罚掉了,三四年庄稼白种了。”
麦叶突然觉得老耿很可怜,这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他只是活在他的想象中,她确信,所谓“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只是别人对他的黄色想象。麦叶端起刷牙杯,心生怜悯地跟老耿碰了一杯,“我不大会说话,中秋节那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老耿喝了一些酒,说着说着又冒泡了,“没有‘夜来香’,哪有今晚的酒肉香。你从不给我机会,被拘留,我一点都不抱怨,因为我总算给你做了一回贡献!只是那天下手比较狠,钱赔多了!”
麦叶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老耿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那天,我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电话?”老耿将一块酱鸭骨头吐了出来,“员工花名册里一查不就知道了,这有什么难的!”麦叶问:“你查我电话干吗?”老耿将半塑料杯酒倒进喉咙里,“这我跟你说过,你跟下浦村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早看上你了!”麦叶没反驳,也不正面回应,她只是将自己的刷牙杯和老耿的塑料杯倒满酒,然后端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敬你一杯,干杯!”说着像喝矿泉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一刷牙杯烧酒。
麦叶的大脑中像是一大堆麦秸被天火烧着了,烈焰冲天。
老耿愣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麦叶通红的脸,“你这么大酒量,平时一顿喝多少?”麦叶脑袋已经不做主了,吞吞吐吐说:“没喝过,不知道能喝多少。”老耿很轻松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说喝八两酒开摩托车正舒服,但他劝麦叶,“没喝过烧酒,你就不要喝了。”
麦叶撬开了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她硬着舌头说:“我想喝,我想喝醉!”说着自己端起杯子独自喝了起来。
老耿发觉麦叶有点不大对头,于是他扔掉手里刚抽了两口的香烟,站起来夺麦叶的杯子,“你不能喝了!”杯中的酒泼洒到两人的身上,两只手终于纠缠到了一起。麦叶嘴里喃喃地说着:“能,我能喝。”老耿夺下杯子,脖子却被麦叶双手吊住了,麦叶目光迷离地望着老耿,“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冤家!”这时的老耿突然酒醒了一半,他警惕地盯着麦叶,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你早就打算今晚把自己喝醉,是吗?”麦叶依旧死死地吊着老耿的脖子,嘴里逻辑混乱地呢喃着:“借酒壮胆,借酒发疯,我要喝酒!”老耿用力掰开麦叶的两只胳膊,他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样,情绪很激烈,大声地对着麦叶吼着:“你想醉酒从了我,我趁你喝醉占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没那么下贱!”
麦叶已无力说话,或者说没听到老耿说的话,她倒在了自己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像一条柔软无力的蚕,头发散乱,满面绯红,身体和胸脯不规则地此起彼伏。老耿将屋内的残羹剩菜收拾干净,又倒了一大杯白开水放到麦叶的床头,才悄然离开。
老耿离开麦叶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
老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情绪很是败坏,他能听到自己的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进门拉亮了屋里的电灯,老耿发觉身后紧跟着闪进来一个人。他扭头一看,是麦穗。
十一
老耿的痕迹在第二天一早就被麦叶抹了个一干二净。麦叶将剩下的猪头肉、酱鸭和花生米还有大半瓶白酒,一股脑地全都扔进了巷子里的露天垃圾池里,看到成群结队的苍蝇喝醉酒般地直扑残羹剩菜,她觉得自己昨晚就是这其中的一只苍蝇。
晚上麦穗在麦叶的屋里没有看到老耿的痕迹,但她闻到了屋内由于通风不良而挥之不去的酒气,更为糟糕的是麦穗从床下面踢出了一个空烟盒,烟盒是新鲜的。这屋里来过男人,而来过的男人绝不是收电费的老头。麦穗眼睛死死地盯住麦叶,“你得告诉我,‘闲扯’的男人是谁?”
麦叶虽说昨晚喝多了,但她醒来的时候,衣衫完整得几乎一丝不苟,除了接老耿递过来的MP3碰到过他的手指,她没有任何手指之外的感觉和记忆,所以麦叶很清白地告诉麦穗:“没有‘闲扯’,哪有男人?”
麦穗生气了,她从地上捡起烟盒,故意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你会说,这烟盒是收电费老头扔下的,酒味是你自己一个人喝酒庆祝国庆的,你自己相信吗?”麦穗狠狠地扔了烟盒,“别跟我胡说八道,我不是你们家小慧,四岁的生日还没过!”
麦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胡同,她不知道如何辩护,她想坦白为感谢老耿“夜来香”拔刀相助请他来屋里吃过饭,但请吃饭为什么不到饭店去请,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关起门来推杯换盏,什么意思?老耿是打工村里出了名的少妇杀手,你请他到自己屋里“吃饭”,等于请他到自己床上“闲扯”,两个词在老耿那里是一个意思。麦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走投无路”了。麦叶知道坦白等于认罪,而她自认清白,所以在麦穗咄咄逼人之下,仍作绝望中的最后抵抗,她把球踢给了麦穗,“姐,我真的没有跟男人有瓜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你说我能跟谁‘闲扯’?”麦穗目光锥子一样锥住麦叶,“老耿!”
麦叶一下子急了,她委屈得哭了起来,“姐,你这么说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说着她拉住麦穗的胳膊,“走,找老耿去当面对质,我什么时候跟他‘闲扯’了!”
老耿这个人从来都是敢做敢当,在“闲扯”这事上从不避讳,而且经常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麦叶确信这是老耿在麦穗面前吹牛吹出来的冤案,她没做,所以,她不怕。
麦穗怕了,因为老耿没告诉她跟麦叶“闲扯”,连在麦叶这里吃饭都没说,麦穗完全是推理推出来的。昨晚上麦穗去老耿那里,先是说了一番“今晚月亮真圆”之类的话,然后说代表妹妹麦叶来谈谈拘留罚款的善后处理。“麦叶当然要放点血,五千六最起码她要赔四千,我不能让你既坐了牢,还要倒贴钱!”麦穗这么晚来谈别人的事,还为老耿抱不平,胳膊肘往外拐,拐得有点不近人情,拐得有点荒谬。老耿当然知道麦穗是什么意思,喝多了酒的他几乎用逐客令的口气对麦穗说:“刚从牢里出来,我对国家大事都不关心,对女人更是毫无兴趣!”麦穗对着老耿屋内的摩托车狠狠地踹了一脚,“姓耿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找你是来谈事情的,你自作多情想得太美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换个地方,你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瘪三、下三烂、活流氓!”老耿不生气,不辩解,他甚至有些惭愧了起来,“对不起,我酒喝多了,如有冒犯,还望多多包涵!不过,我希望你嘴下留情,我承认我是小瘪三,但你不能骂我活流氓和下三烂,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没那么贱!”
麦穗本来对麦叶不去集装箱码头看风景心生疑惑,约老耿一道去,老耿又没回电话,她凭直觉觉得有些不妙。那晚回来后见老耿屋里风平浪静,她就没话找话地进屋了,在被老耿一顿抢白后,她否定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但第二天到了麦叶屋里后,想象又如同脱缰野马,麦叶屋里来过的男人如果不是老耿,就是桂生来了,而桂生正在老家的山谷里收割庄稼呢。可麦叶哭着要拉麦穗去找老耿对质,麦穗又糊涂了,如果真有什么事,麦叶不会如此激烈的,因为麦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人。麦穗觉得自己的大脑里灌进去了一斤多烧酒,晕晕乎乎的,压根不知道在她视线之外发生过什么。她心虚了,搂着麦叶,并用自己粗糙的手抹去麦叶眼角边的泪水,“好了,别哭了,姐是怕你被人家欺负了,才这么多管闲事的!当然了,你要是真看上老耿,我也没什么说的,而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在女人面前的仗义,只是为了勾引女人,下三烂,活流氓!”
尽管麦穗不愿把麦叶和老耿放在一起联想,而且她也愿意相信麦叶眼泪的真实性,但她实在没法理解麦叶屋里久久不散的酒气和那个经不起推敲的空烟盒。王瘸子绝无可能,那会是谁呢?此后的日子里,麦穗没好再问,麦叶也从来不说。秋天就这样慢慢地向深处滑行,屋外从海上漫过来的风越来越咸,越来越冷了,村巷里一些无人管理的大叶杨树在秋风中纷纷落叶。
麦穗发觉麦叶心思太密,藏得太深,她很懊恼,也很无奈,她固执地认定“鸽子笼”里的空烟盒和酒味几乎就是麦叶和老耿“闲扯”的证明,可她又拿不出一星半点的实际证据。矛盾纠结中的麦穗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对麦叶说了一句:“我脑子真笨,就小学毕业。我要是你肚子里蛔虫就好了。”
麦叶听得一脸迷茫,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她需要给麦穗一个解释,但这个解释就像衣服里面的一个疮疤,捂着还好,一揭开就是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所以她一直不跟麦穗解释自己屋里的酒味和空烟盒。国庆节后,车间里每天都能见到老耿。老耿开着电瓶车在她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穿梭来往,可他从来没看过麦叶一眼,麦叶偶尔抬一下头,看到老耿完全是一个木偶,他脸上的胡楂儿也如细铁丝一样生硬。他们像是隔着楚河汉界的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麦叶晚上兼职的烧烤店终于倒闭了,歇了几晚,她又找到了一个在火锅店洗碗碟的活儿。站在水池边洗涮的时候,她耳朵上挂着耳机听MP3。重复洗涮很无聊,每当累到手指发麻、人有些恍惚的时候,麦叶似乎听到MP3里面是老耿在唱歌。有一次火锅店那位嘴有些歪的小老板拍了一下麦叶的肩膀,“我说妹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边洗碗边听歌,你们厂里是这么干活儿的?”此后麦叶再也不敢听MP3了。
国庆节后,麦叶和老耿没有过任何联系。冬天将至,吃火锅都有人穿上了毛衣。一天晚上十点多钟,老耿跑黑摩的跑到了村巷里的火锅店门口,麦叶正准备下夜班,两人在流淌着花椒和辣油味的店门口不期而遇。麦叶慌了神,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老耿倒是很随意,摩托熄了火,他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说:“天冷了,人都不出门了,生意好难做。”麦叶多心,就很不安地说:“你欠的钱该我还的!”老耿说:“你再提赔钱就没意思了,这事早就了结了。不过,你把上次捐款的三十块钱还给我,手头有吗?”麦叶刚好领了这个礼拜火锅店打杂的工钱七十六块。麦叶掏出一张五十的递给老耿,老耿接了过去,又找了麦叶二十块,麦叶推挡说不必找了,老耿说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推挡中两人的手第二次碰到了一起,麦叶有一种被火锅汤烫着了的感觉。
老耿讨回了三十块钱,解释说厂里把这两个月的工资都扣下还打架垫付的赔偿款了,明天要给老家读中学的孩子汇生活费,这两个月跑摩的总共挣不到五百块钱,凑上三十正好刚够五百,还能剩下两包烟钱,“实在不好意思,明天一早就要汇走!”麦叶说:“是我不好意思,拖累你了!”
火锅的气味渐渐稀薄,店里关门打烊了。村巷里路灯一大半都不亮,在一盏摇摇晃晃的昏黄的路灯下,老耿突然问了一句:“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麦叶望着被灯光映得脸色蜡黄的老耿,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晚上巷子里是不是很不安全呀?”
老耿说:“这倒没有,好几个月村子里都没犯案子了。”
麦叶说:“也不算远,前面过两个巷口就到了。”老耿说:“是不远,那我是不是就不用送了?”
前面的对话还比较流畅,说到这里,麦叶停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浑浊的夜空,有少量的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发着微弱的光,它们几万年如一日,从没改变。麦叶终于说:“那、那就不用送了,谢谢你!”
老耿发动摩托后,又对着麦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需要我,跟上次‘夜来香’一样,直接给我打电话!”
摩托车一溜烟钻了出去,麦叶看到的是老耿和摩托同时被黑暗吞没了。
十二
冬季人不容易发火,天却容易起火。那天上午厂里搞防火演习,车间外墙角边点燃了电子厂的边角废料,野火浓烟冲天而起,车间里全体员工紧急疏散,消防车拉着警笛直冲现场救火。蚂蚁一样密集的员工们站在工厂大门口,很愉快地看着厂里虚假的火灾和救火表演。这时电视台记者钻进了人群中,一位记者拉住相貌特征鲜明的老耿,“请问这位工友,你对打工村里的临时夫妻怎么看?”老耿说:“夫妻就是夫妻,临时的就不能叫夫妻。”这时记者身边一位头发比较乱的中年男人说:“我是作家,正在着手写一部临时夫妻的小说,我想请你谈谈,临时夫妻究竟是为了性,还是为了情?”老耿有些不耐烦了,“我们这里没有临时夫妻!你们这些人真无聊,不去采访救火,拿我们这些打工的孤男寡女寻开心!”麦叶那个时候在距离摄像机和作家不到一间屋的地方,她觉得老耿回答得真棒,记者和作家问这个问题太不厚道,是想出他们这些穷人的洋相。
假冒的火灾很快就结束了,员工们纷纷走进车间,电视台记者和那位作家也开着小车走了。后来听说报道演习的是另一路新闻记者,工厂大门口的是电视台“实事求是”栏目组的记者,他们总想对生活真相进行挖掘,但基本上是越挖掘离真相越远。
就在当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刚从火锅店下夜班回来的麦叶身上像是背了一袋水泥一样,很重,很沉,她没洗漱,直接躺在床上听起了MP3。没听一会儿,那首男女二重唱的《萍聚》在恍恍惚惚中演绎成了她和老耿在对唱。错觉越陷越深,麦叶泪流满面: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屋外刮起了冬天的风,风声尖锐,能感觉到有一种呼啸的气势,可在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却令人窒息,麦叶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像是刷了一层火锅店的辣椒油,直冒汗,接着又是全身发冷,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沉溺于感冒幻觉中的麦叶几乎不假思索地拿起枕边电话,轻轻一滑,通讯录里的“橘黄头盔”就迅速跳了出来,正要按,手指突然抽筋,僵住了。麦叶不知道跟老耿说什么。送她去诊所?还是买一些药送过来?是不是自己已经严重到不能到几百米外的小诊所买药了?再往下追问,受了点风寒,既不发烧,也不头疼,真需要去诊所?真需要去买药?麦叶理不出头绪了,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躺在条纹粗布床单上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一脑子的胡思乱想。她想,也许明天感冒就会加重,她希望明天晚上在火锅店打杂的时候,能够发烧,最好是当场晕倒,那样她就可以给老耿打电话,让他带她去看病,看完病,再送她回去。大约在后半夜的时候,她已经想好,这次绝不犹豫了!
麦叶睡着了,似梦非梦中,麦叶听到屋外激烈的争吵声和摔椅子、砸电饭锅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的女人尖厉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捅进了茫茫黑夜。外面的动静混乱而恐怖,麦叶拉亮电灯,听清了激烈的声响就在隔壁河南女工林月的屋里。麦叶慌忙下床,步履忐忑地跑出去,推开林月的屋门,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一个白净瘦弱、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打得鼻孔流血。年轻男子抱着头蹲在地上,林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不停地哭。平时温和的麦叶急了,她搂住林月的腰,指着蹲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对五大三粗的男人谴责道:“你凭什么打人,人家是林月的丈夫,你算什么?”
那天早上麦叶见过这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林月介绍说是她丈夫,来探亲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理睬麦叶,他对着年轻男人又狠狠地踢了一脚,“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胆敢霸占民女?”他又薅住林月的头发,“还有你,你这个婊子,老子里里外外、没日没夜地操持一家老小,你他妈的背着我偷人!良心被狗吃掉了!”麦叶似乎明白了,她不再替林月辩护,但她拉开了男人薅住林月头发的手,麦叶感到男人的手指里充满了愤怒。
周围的租房客们有人打了报警电话。后来,警察将林月两口子和戴眼镜的年轻人带到了镇上派出所。
第二天一早,买了早点的打工族们从村巷里走出来,他们朝着工厂的方向边走边吃,边吃边议论昨夜发生的事。高压开关厂河南女工林月跟同一个工厂的安徽技术员“闲扯”到了一起,林月老家的丈夫人虽五大三粗,心却很细,他从老家电信局调出了林月与年轻技术员频繁不断的通话记录,并且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悄悄来到下浦村,在两人毫无觉察中,将他们当场活捉。麦叶听着这些,像听一个古代的故事,觉得很遥远,很不真实。中午吃饭的时候,厂区食堂里也在到处传说和议论这件事,麦穗用一种中性的语气告诉麦叶,“做这种事,是有风险的!”国庆节后,麦穗就不怎么跟麦叶来往了,她们只是在上下班路上遇见的时候,才说上几句闲话。麦叶觉得这样挺好。
第二天下班后,麦叶继续到火锅店打零工,但奇怪的是,她的感冒好了,不仅没发烧,没头疼,连昨晚全身酸软无力的感觉也无影无踪。她找不到理由给老耿打电话了,所以,她是身体健康、心平气和地回到“鸽子笼”的。见隔壁林月屋里还亮着灯,麦叶就过去看了一下,没见到林月,却见到房东正在将屋里旧鞋子、纸盒子、塑料盆之类的东西往屋外扔。
房东也是农民,先前是养兔子的,兔圈租给麦叶她们,自己住到了镇上的新农村新楼里。麦叶问林月呢,房东像兔子一样眨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被她男人带回河南去了,还欠一个多月电费没交呢。”房东还说,连夜收拾屋子是因为第二天有新房客要搬进来。
麦叶望着这个已经没有活人温度的空间,她觉得林月不是走了,而是死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在夜风推波助澜下不断地被强化。
十三
圣诞节之前,厂里的订单多了起来,晚上居然要加班,最多时每个星期能加上两个晚班。即使再累,麦叶总觉得在厂里加晚班名正言顺,这跟扛水泥、卸黄沙和清洗海贝、带鱼、碗碟是根本不一样的。
麦叶希望自己晚班的时候能遇到老耿,老耿要是愿意下夜班用摩托车带她,她不打算再拒绝了,夜色中每个人的面貌都含糊不清,再说平时麦叶从来不跟那些蠢蠢欲动的女工们来往,所以也没几个女工关注过自己。女工们把有一种女人叫作“石女”,不喜欢男人,不能生育,还不愿跟女人打交道,麦叶差不多就是“石女”,所以即使有人认出来她趁着夜色坐上了老耿的摩托车,也不会过度在意。
然而,老耿不仅在麦叶加夜班的时候没见到,连正常的白班也没见着。麦叶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她怕老耿再惹出什么事被抓了进去,或者这个人从此就失踪了。下浦村这一带经常有工友家里出大事突然辞职的,比如跟麦穗“闲扯”过的老郭,还有像林月那样东窗事发、工资不要就走人的。她不知道老耿是怎么突然不见了。她想问仓库主管,下班时,到了仓库门口,站在主管面前,原先想好了的那句“老耿是我老乡,我欠他钱,找他还钱”,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主管是一位长相有些猥琐的中年人,他看麦叶东张西望的,就用手指着库房东边的一座烟灰色的屋子,“你是新来的吧?厕所在那边!”找老耿变成了找厕所,麦叶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其实给老耿打一个电话很简单,但打电话说什么呢?麦叶将手机抓在手里,一筹莫展。
于是,麦叶准备一个人到老耿住的地方去找他,一路上麦叶的想象无边无际,混乱不堪。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她小偷一样向“下浦南头十六号”的那条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这是一个即将拆掉推平的村子,冬天的巷子里寥寥无几的路灯鬼火一样泛着黯淡的光,风一吹,灯光就碎了,路上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匆匆经过,留下的也是一串冷风。巷口有一个馄饨挑子,见麦叶来了,卖馄饨的老头对麦叶说:“来碗馄饨暖暖身子,早点回家睡吧!日子不太平,听说前几天镇上又有打劫的出山了,好像都闹出了人命。”麦叶停下脚步,犹豫着,虽没来过这里,但她凭感觉觉得这儿离老耿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于是她问另一个在馄饨挑子边吃馄饨的陌生女工:“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个叫老耿的?”估计刚下夜班,陌生女工吃相有些贪婪,一直没抬头,听到了老耿这个名字,立即警觉了起来,“好几天晚上都没见着人影了,天知道他又色到哪个女人的床上去了。这么晚了,你找他干吗?女人要有自尊,哪有倒贴送上门的。他伤的女人太多!”麦叶被这个陌生女工呛得牙齿酸疼,她没说话,也没买馄饨,转身回去了。确实,这么晚出门去找一个男人,哪怕故事编得跟作家一样,也没法获得一个纯洁的评价。
回到出租屋,麦叶感到全身发冷,她的心突突地乱跳着,她无法遏制自己关于老耿的不祥预感,于是,麦叶再也顾不了许多,她拿出手机,拨打了老耿的电话。当按键轻快地跳跃时,麦叶才觉得自己谨慎得有些蠢,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她整整纠缠了两天,难怪麦穗说自己太不潇洒。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因为要跑黑摩的,麦叶知道老耿二十四小时从不关机,所以麦叶一直不停地拨打着电话,到了后半夜三点多,麦叶的手指已经麻木,电话里却一直重复着令人绝望的回复。麦叶放下电话,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坏了!
第二天傍晚,麦叶刚下班,手机响了,她以为是老耿打来的,迅速掏出电话,一接听,是镇派出所。上来劈空来了一句:“人已经抢救过来了,神志不太清楚,一问三不知,只记得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是他什么人?赶快过来!”
老耿是被打昏后让人送镇医院抢救的,三天后才醒过来,醒过来医院就跟他要医疗费,总共两千一百块,而老耿卡上只剩下一千七百块钱,还欠四百块钱。老耿在医院的催逼下,连自己是哪里人都记不起来,却一口报出了麦叶的号码。
麦叶心神不宁地赶到医院,见老耿头上缠着纱布,眼睛血肿,脑袋像一个破瓦罐,而老耿看到麦叶,丧失的记忆一下子全激活了。
三天前晚上九点多钟,老耿开黑摩的送客到镇子老街后面的一条人烟稀少且没有路灯的小路上,这时突然从路边的葡萄园里钻出两个人影,劈头就是一闷棍,将行驶中的老耿击昏在地。他几乎没做出任何反应,人就被撂倒了。后来是一个下夜班的小姐报的警,老耿才被警察送到了医院。老耿说:“当晚跑摩的的三十二块钱,还有我身上的现金一百零六块钱、华为手机都不见了。”麦叶坐在老耿的床边,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给老耿倒水喝,老耿显然对喝水并没有多少热情,但麦叶不停倒给他,他就不停地喝着,一直喝到喘不上气来。
警察当着麦叶的面做着笔录,老耿刚说完,两位警察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抢劫,暴力抢劫案!”那位终于看清了老耿面目的老警察曾办过中秋节老耿伤人的案子,他开玩笑地说:“看你这身板儿,又进过少林武校,挨打的该是别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转到了自己头上。”老耿头上缠着绷带,尴尬地苦笑着,“暗箭难防。”做记录的小警察临走前问麦叶:“你是他什么人?”麦叶一下被问愣住了,脸上紧张得快要崩溃了,老耿很从容地替麦叶回答:“我们是老乡!”麦叶替老耿补缴了欠医院的四百块钱医疗费,又给老耿留下五十块钱买饭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老耿说:“就这么多了,我公公每个月吃药要八百多块,人都瘫在床上了。”老耿有几次想拉住麦叶的手,但他的手伸出去,最后悬在半空,接着又收了回去。麦叶也不太会说话,只是说:“你好好养伤,厂里工会知道了会来看你的。”工会上午已经来过了,没送钱,只送了几袋奶粉和两箱椰子汁,听说老耿是跑黑车受伤的,跟上次“夜来香”见义勇为性质不一样,厂里很不高兴,台湾老板已经放狠话,“以后谁在外面干私活儿出事,厂里一律不管。”
老耿后脑勺伤口已缝好了,脑震荡还要再观察几天。老耿吊了许多水,又喝了许多水,他有些憋不住了,要上厕所。镇医院条件是比较差的,几个病房只有一个护士,一直没有护士过来,老耿脸几乎憋得发紫了。麦叶看老耿额头源源不断地冒着虚汗,就问他怎么了,老耿说没事。旁边病床上的那位不停哮喘的老头很有经验地对麦叶说:“你再不扶他上厕所,要炸泡了!”
麦叶连忙托住老耿的腰,这是她第一次大面积接触老耿,她觉得老耿的身体比水泥还沉,身上还有一股残余的血腥味。老耿很困难地坐了起来,蜗牛一样缓慢下床,他轻轻推开麦叶,“我自己来!”麦叶不说话,她手抓着老耿正在吊着的盐水瓶,随他走向病房里的简易卫生间。在卫生间的门口,麦叶举着盐水瓶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她很为难。那位老者说:“病人相当于婴儿,你跟他一起进去,有什么难为情的!”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麦穗和电子厂的几个女工进了门。她们一进门,没有震惊于老耿包裹着的头颅,而是震惊于麦叶在厕所门口举着吊瓶。她们一齐变作哑巴,眼睛里六神无主。好在护士来了,将老耿扶进了卫生间。
麦叶站在麦穗和几个女工面前,脸色刷白。麦叶想解释,但越解释越糊涂,“是派出所叫我来的!”麦穗和几个女工更觉不可思议了,那个叫刘莉莉的女工说:“真是奇了怪了,老耿被抢劫打伤,通知麦叶干吗?难不成是麦叶抢的!”麦穗从麦叶手举吊瓶的姿势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老耿出院后的一天早上,麦叶花钱给自己和麦穗一人买了一根油条和一块烧饼,上班路上,她们边走边吃。麦穗吃着烧饼油条,悄悄地对麦叶说:“老耿,不错的,真男人!姐为你高兴!”麦叶鼻子酸酸的,她想解释,但所有的解释听起来都是一种掩耳盗铃的借口。
后来,麦叶在食堂遇见了老耿,老耿对她说:“谢谢你,麦叶!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冬天已经正式来临了,海边的下浦村是一种潮湿的阴冷。在这样的天气里,麦叶被寒冷的空气反复启发和暗示,她隐隐地觉得,老耿被抢劫有些蹊跷,两个人抢走了他身上的一百多块钱和一个手机,但他身上有身份证和银行卡却没要,那是可以直接去银行变现的;而一上来木棍直接奔头部去,显然第一目标不是逼停摩托车,而是要将人废掉。
麦叶想把这些疑惑告诉老耿,但上班没机会说,下班老耿不来,自己也不去。不来是自尊,不去是自重。下浦村很稀缺这种德行,所以,做起来和看起来就有些节外生枝的别扭。
十四
年底了,集聚几十家外贸加工厂的下浦村一带天下大乱,每天都有打工男女们扛着大包小包你追我赶地回老家过年。他们大多一两年没回去过年了,有的甚至三四年都没回过老家了,不是不想回去,是路途太远,车费、食宿费、过节买东西花费掏出三五个月薪水都不够;花钱不算,车票还难买,一路逃难一样地回到家,跟家人热乎不了几天,又要往回赶。打工人的感情是粗糙的,他们对过年回家最大的定义就是回去睡老婆、搂丈夫,其次才是看望老人和小孩。
麦叶去年就没回去,离家快两年了,桂生和女儿的面相都有些模糊了,虽然塑料钱夹里有一张全家三口的照片,有时麦叶也拿出来看看,可照片中连自己都变得很陌生了,小慧和桂生像是外国的亲戚。小慧一两个月跟她通一个电话,电话里小慧跟她说话,如同对着动画片说话,天真幼稚而且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依赖,妈妈在她那里只是一个符号,甚至连记忆都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小慧才三岁,她都认不清自己,当然也很难认得清所谓的妈妈。
那天老耿在厂门口还麦叶住院的四百多块钱,说自己不回家过年了,“今年不主财运,路费没了,过年跑摩的生意好,一个节能多挣一两千块钱。你回去过年?”麦叶没正面搭腔,只是说:“你还我钱,真太不好意思,该我还你的才是。”麦叶不要,老耿将钱塞到麦叶棉袄口袋里,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日子已进入腊月,麦叶一次没提过回家过年的事,麦穗有些急了。麦穗找到麦叶,“我们家刘大山电话里说,桂生最近老是喝酒,酒一喝多了就打小慧,小慧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个大男人,扛了两年了,撑不住了,拿孩子出气。你怎么从来不跟我商量哪一天走?”麦叶吞吞吐吐地说:“姐,我是想,回去后,就不来了。我不想出门打工了。”麦穗意味深长地望着麦叶,“你舍得?”麦叶认真地说:“姐,我说的是真的,过了年我就不来了。厂里的效益也不好。”麦穗拉着麦叶的胳膊说:“走,先跟我去一趟县城,买些年货带回去。过了年还来不来我说了不算,回不回去过年由我说了算。”
麦叶和麦穗在城里买了一大堆衣服、鞋子、袜子,还有香烟和糖果之类的年货,其实这些东西在老家县城都能买到,但在这里买了背回去,就显得很贵重,有面子。麦穗说:“外面的月亮总是比家里的圆。”
麦苗已经不在镇上的足浴城当技师了,她到县城开了一个网店,专门在网上卖女人的内衣、内裤、化妆品之类的。麦叶和麦穗扛着一大蛇皮袋年货,七转八绕了好几条街,才在一个居民楼里找到麦苗的店。一套装修过的三室一厅单元房,就是麦苗的店铺和宿舍。麦叶她们进门时,麦苗正在网上发货,她头也不抬地对两位姐姐说:“屋里乱,你们自己倒一口水喝,饮水机就在门边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麦穗和麦叶没喝水,她们穿过堆满了纸箱的客厅走进了一个摆着双人大床的房间,想找个地方歇会儿。房间比客厅更加凌乱,牛奶盒子、饼干筒、手机充电器随处乱扔着,墙上的大屏幕液晶电视机倒是很招摇,只是家具有些庸俗,白里透着黄,黄里透着脏。让麦叶更为震惊的是,床头居然有一幅王瘸子的艺术照,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的王瘸子神情自负,头发油亮,闻不到他满嘴的蒜味,更看不出有一条腿已经短了十好几厘米。双人大床前的一双男士棉拖鞋,还有床头柜上一个堆满了烟头的烟缸已经无声地说明了一切。麦叶突然想哭,她拉着麦穗的手说:“姐,我们走!回家我要告诉来宝叔!”麦穗攥紧微微颤抖的麦叶胳膊,“回去一个字不能说,知道吗?我们在外打工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懂吗?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乱说的!”麦叶若有所思,她抹了一把快要溢出来的泪水,点了点头。麦穗将床前的那双放反了的女式绣花拖鞋理顺、放正,望着麦叶,也有些伤感地说:“出门打工,过的就不是人的日子,不偷不抢,拿自己的青春换一些柴米油盐,算不得遭天杀的!”
麦苗忙完了活儿,进房间后不停地道歉,“真对不起,网店就我一个人,实在太忙了!”她说不回去过年了,托麦穗带八百块钱回去给她爸,“就说店里走不开,明年保证回家过年!”麦穗接过钱说,可以理解,过年生意总要好些。麦叶一直不说话,脸上有些麻木。听说麦叶和麦穗不愿在这儿吃饭,麦苗就给每个姐姐送了一支护肤霜一瓶润肤露,麦苗似乎看出了一些异样的苗头,就对麦穗和麦叶说:“网店的钱全都是王老板出的,好几万呢。你们不愿跟王老板吃饭,也没关系,我能想通。其实,王老板人不错!”一直没说话的麦叶见麦苗一声一声地叫王老板,终于忍不住呛了麦苗一句:“是王瘸子!”
虽然厂里订单大幅减少,过年台湾老板还是给每个员工发了五百块钱红包,这笔意外之财几乎将麦叶在县城买的年货全都实报实销了。火车票是厂里统一买的。腊月二十四,也就是临行前一天的晚上,麦叶想对老耿说:“过了年,我就不来了。”但又觉得不妥当,不来就不来,告诉他是什么意思呢。麦叶很希望老耿这个晚上能给自己打一个电话,今年在下浦村这段日子,她觉得很难熬,很难受,也很对不住老耿。后半夜的时候,麦叶几次拿起了手机,翻出了“橘黄头盔”,但她还是没敢按键。村巷里的风声很紧,有哨子一样的尖啸声,下浦村的最后一个夜晚很快就要过去了,麦叶在做出最后一个决定后,脸上滚烫,像是着了火一样。她拿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往床单上扔,如果是正面朝上,她立即就去老耿住的地方辞行;如果是反面,她就再也不给老耿打电话了。
麦叶扔出硬币,像扔出去一颗炸弹,她是在爆炸中死里逃生,还是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一切听天由命了。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落在带条纹的床单上,麦叶忐忑不安地捡起来,她闭着眼不敢看,憋了五秒钟,睁开眼,傻了:反面。
麦叶将电话扔在床头柜上,人像一口袋被水泡过的面粉,稀松涣散地倒在床上,床上是一堆碎砖烂瓦。
麦叶的火车夜里零点零八分开,第二天晚上仍有一半是属于下浦村的。付清了水电费、房租,麦叶连电饭锅都收拾好了,准备一同带走,打好包后,才晚上八点多一点,她知道这是在下浦村最后几个小时了。麦叶这一次几乎想都不想地就拨打了老耿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她对老耿说:“我晚上零点零八的火车,明年我也不来了,你马上过来,骑摩托车送我走吧!到洋浦火车站十五分钟就够了!”麦叶没想到有些看起来很难说出口的话,只要你有勇气说出来,也就是几十个汉语拼音的音节,没什么大不了的。
麦叶说完这一通几乎大半年都不敢说的话,身上像是卸下了一卡车水泥一样轻松。这是麦叶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让老耿过来,过来送行相当于接头暗号,他们谁都知道电话后面是什么意思。可电话里的老耿却有些沮丧地说:“我的摩托车被城管没收了,他们说我跑黑车,还说要罚我款,我正在城管这里接受处理呢。”
麦叶心一下凉透了,她说:“你跟他们说说,你是电子厂上班的工人,不是专门跑黑车的!”
老耿在电话里说:“我说了,他们不睬我。摩托我不要了,我马上到你那里去!”
麦叶面对着话筒,像是面对着绝望的深渊,“不用了,你处理摩托车的事吧,我自己走,马上就走!”说着掐断了电话,像是掐断了自己的喉咙,麦叶的眼里终于流出了两行伤心的泪水。
麦叶走的那天晚上,下浦村的夜露开始结冰,等到火车开走后,天空好像也冻住了,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动不动。那时候,老耿正从城管所往下浦村一路奔跑,他的摩托车已经被没收了!
十五
绿皮火车在冰冷的空气中开了一天两夜,到了大西南一个偏僻的小站。麦叶她们接着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又搭了四个小时的农用车,终于回到大山深处的河谷地带。这时天已黑透了,时间已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村里一趟车回来的有六个女人,她们在不同的工厂,有不同的故事。麦穗和麦叶分手各自回家前,麦穗还对麦叶强调说:“我们在厂里打工,下了班接着出去打零工,其他什么都没做,听到了没有?”麦叶在黑暗中点点头。
回到家的麦叶非常兴奋,见到桂生和小慧,像是死而复生。桂生不停地憨笑着,一晚上嘴始终合不拢,小慧吃着麦叶带回来的饼干和糖果,屋内屋外四处乱窜,公公瘫在床上,穿起麦叶买回来的新棉袄,嘴角流出了幸福的口水,他执意要起床陪麦叶吃晚饭,麦叶说不用了。桂生为迎接麦叶杀了一只鸡,蒸了一碗咸肉,麦叶很孝顺地盛了一碗饭又夹了几块鸡肉和咸肉送到床头。麦叶看到公公接过碗,嘴角不停地抽搐着。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嫁到我们家,你受苦了!”
一切是那么熟悉,桂生的憨厚中还夹带着粗鲁,小慧简单得就像一个新买的碗,一览无余。空气中有油烟和灶火焦煳的气息,这是麦叶熟悉又备感亲切的气息。晚上睡觉关上房门,麦叶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这里才是自己踏实的生活。
桂生一晚上非常野蛮,他憋了两年的y望要在一个晚上兑付,麦叶像冬眠刚刚苏醒的蛇一样箍紧了桂生的脖子,两人搂抱在一起,时而笑,时而哭,身上满是汗水、泪水,折腾了一夜,只睡了一小会儿。
过年的气氛好极了,乡邻亲戚们走东家,串西家,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抓起筷子就夹菜,端起杯子就喝酒。乡下虽不富裕,但过年了杀猪宰羊,炖鸡烧鸭,整天吃得满嘴流油是有保证的。小慧以她不到五岁的智慧对麦叶发出感慨:“妈妈,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麦叶和桂生都笑了。
“乐极生悲”这个词好像就是为桂生准备的。年初三晚上,按顺序轮流,来宝叔请了几个乡邻来家里喝年酒,桂生和刘大山这两个打工家属也被邀来了。一桌八个男人很快喝掉了一箱白酒,等到刘大山和桂生舌头发硬的时候,桌上已撬掉了五斤白酒,酒一喝多了,话匣子就刹不住了。来宝叔说麦苗带回了八百块钱,女儿有本事了,能挣钱了,喝酒喝得痛快。刘大山搂着来宝叔的肩膀说:“叔呀,你喝得痛快,麦苗喝得痛苦呀!这么好的一个黄花闺女,亏了!”没人听出刘大山说的是什么意思,别人甚至连搭腔的兴趣都没有,来宝叔的酒早已过量,他文不对题地说:“麦苗过了年才二十岁,有什么亏的,有什么痛苦的!”
刘大山要酒喝就说明已经喝多了,他要跟桂生再炸一杯,已经不胜酒力的桂生不答应,刘大山一摔酒杯,玻璃酒杯在地上碎了,他手指着桂生,“你算个㞗,看不起我,我们家麦穗是没你老婆年轻漂亮,但我老婆在外打工不偷人,不跟野男人上床!”桂生一下子酒醒了,上来一把薅住刘大山的棉袄领子,“刘大山,你给我说清楚,我老婆偷谁了,跟哪个野男人上床了?”桂生摔碎了手里的一只碗。刘大山酒喝多了,嘴里胡言乱语:“跟哪个野男人,问你老婆不就知道了,我又不是你老婆。”
“你胡说!”桂生要打刘大山,场面已经失控,没喝多的人纷纷上来拉开两人。桂生还没动手,刘大山已经躺倒在地上。地上满是鸡鸭的骨头,还有酒瓶盖子、香烟头之类的,屋内乌烟瘴气,屋外还有零星的鞭炮在山谷里远远近近地爆响,这响声提示人们,过年还在继续。
但麦叶家的年从初三这天晚上提前结束了。
桂生踉踉跄跄回到家,小慧在另一间屋里已经睡着了,瘫痪的父亲在厢房里拼命地咳嗽着,喉咙里像是被鱼刺卡住似的。只有麦叶在等桂生,她知道桂生喝了酒后总是要她,所以她铺好了床上的花被子,还换了一条新枕巾,怕桂生出汗太多,她还泡了一杯山茶放在床前的奁桌上。
麦叶看桂生满脸通红,眼睛也是血红的,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问他:“是不是先喝点水?”麦叶端起泡好的茶迎了上来。
桂生不说话,满是酒气的脑袋逼近麦叶的脸,他一字一顿地喷着酒气对麦叶命令道:“跪下!”
麦叶很诧异地望着桂生,“你喝多了!”
桂生用食指顶着麦叶的鼻子,“老子没喝多,你给我跪下!”
麦叶隐隐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但她理不出头绪,就很迷茫地望着桂生,“你这是怎么了?”
桂生上来就对着麦叶的腿弯处准确无误地猛跺一脚,“跪下!”被踹了一脚的麦叶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桂生显然不满足于麦叶跪下的姿势,于是又冲上来薅住麦叶的头发,对着麦叶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二十几个来回,直到他手指发麻了,才停下来。
麦叶嘴里、鼻孔、耳朵全都出血,眼睛也充血了,差不多就是通常所说的七窍流血。麦叶捂着脸,伤心地大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桂生坐在床沿上,一只脚踩在麦叶的身上,然后点燃一支烟,将烟雾喷到麦叶血肉模糊的脸上,像是电影中T务审讯地下党的画面,“从实招来,野男人是谁?姓名?电话号码?什么时候开始偷情的?”
麦叶终于明白了桂生拳脚的内涵了,但她确信桂生能够掌握和了解的都是似是而非的想象和推理,不可能有什么铁板钉钉的事实,所以,麦叶一口咬定,“没有,我只打工,什么也没做!”
桂生见麦叶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于是开始用刑。他翻出了捆麦子的麻绳,再洒水打湿,然后用绳子将麦叶捆好吊到了屋梁上。麦叶像一只弯曲的虾被悬挂在屋梁上,她感觉到全身的骨头和肉都在加速撕裂,那种千刀万剐的疼痛让麦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惨叫。厢房里瘫痪的父亲被正屋里撕心裂肺的叫声惊醒,他下不了床,于是高声喊:“桂生,你发哪门子疯呀!”桂生走过来,冷冷地告诉父亲:“你听错了,是电视剧里审问犯人的声音。”
天亮时分,麦叶终于全部招供了。
男人叫老耿,全名耿田,是大西南这一片的大老乡,帮着自己打抱不平,被拘留,挨罚款,他帮自己完全是为老乡而两肋插刀,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麦叶很困难地维护着老耿的形象,她说老耿就像活雷锋一样,自己几次想替他承担一些罚款,可老耿一分都不要。桂生本来已经冷静了下来,听到麦叶一说细节,上来又是几巴掌,刚从屋梁上放下来的麦叶一下子瘫倒在地。桂生吐掉嘴里的烟头,继续薅住麦叶凌乱不堪的头发,“他不想要你钱,是想要你人!”桂生命令麦叶把手机交出来,他要审查麦叶和老耿的联系信息,麦叶乖乖地掏出手机,翻出了“橘黄头盔”,桂生眼睛里冒着火,嘴里当然也不可能干净,“橘黄头盔,你们他妈的还对暗号!”麦叶说当初不知道他名字,当翻到信息中,老耿对麦叶说“吃饭最好放在晚上”,麦叶回信息说“晚上就在我屋里”时,桂生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已经不用解释了,他妈的约好了国庆节偷情,还美其名曰吃饭,吃饭在屋里,还是晚上。桂生这次没打麦叶,而是猛扇自己耳光,一口气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你这个臭婊子,老子在家,既当爹,又当妈,你在外面给老子戴绿帽子!妈,我好冤呀!”桂生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他向已死去多年的母亲喊冤。
麦叶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拉起桂生,冷静地说:“桂生,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是还不相信,我天一亮就到河谷里去跳崖,我不死在家里,好吗?”
桂生突然站起来,抱住麦叶号啕大哭起来,“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小慧还不到五岁,不能没妈。对不起!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麦叶一句话没说,夫妻俩抱头大哭。太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哭声中升起,阳光铺满了山区里的河谷地带,也铺到了桂生家沉默的屋顶上。
第二天,桂生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桂生再也没提过昨晚的事,一切归于风平浪静。桂生和麦叶一起去麦叶娘家拜年。年初六桂生还提议带着女儿到县城照了一张全家相。麦叶心里一直很虚,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她总是反复地对桂生说:“年后反正我也不去了,种几亩地,养一圈猪,房子也能翻盖。”
本来已经说好了麦叶不再出门了,可年初七夜里,桂生父亲呼吸突然急促而混乱,好几次气都喘不上来了。桂生和麦叶连夜借拖拉机将父亲送到县医院抢救,医生说老人瘫痪后风湿侵犯心肺导致呼吸障碍,人是抢救过来了,可医疗费花掉了六千多,家里钱花光了,还借了两千多块钱。
桂生对麦叶说:“家里这个样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一进医院,钱就是纸了。你还得出去打工,家里我来照顾。”
麦叶说:“我说过了,我再也不出去打工了。”
桂生见麦叶手抚摸着颈脖处的伤口,软下口气,“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麦叶本想说,出门打工我可担当不起偷人养汉的罪名,但桂生自初三那天晚上酒喝多了发飙以后,一个字也没提过,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和荒谬了,麦叶要是再提出来无疑是把好了的伤疤又用刀子捅破。所以,麦叶就没说话。
年初十,麦叶还是和麦穗一道出门的。麦穗见麦叶颈部有伤,就问麦叶:“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太疯了,还把颈脖子抓伤。”麦叶不说话,目光死死地咬住麦穗,麦穗发觉麦叶的目光像刀子,她无中生有地搓着自己空虚的双手以掩饰内心的摇晃。
十六
下浦村的海风依旧,扑面而来的不是风,而是盐霜和湿漉漉的水汽。
麦叶的房子已经退掉了,麦穗要麦叶临时跟她一起住几天,麦叶没答应,她一下车就去村巷里找中介,不到半个小时,就租下了跟老耿出租屋只隔一条巷子的一间平房,是原先一间牛栏改造的,房子大些,还有一个脸盆大的窗子,只是每月房租比原先多了十块钱。麦穗是陪着麦叶一起去找房子的,见租下的房子离老耿很近,麦穗什么话也没说,分手的时候,只是说:“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年下了班后,我们在村巷里摆地摊,听说最多一晚上能挣五六十呢。”麦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说:“我被桂生打伤了,不想出门。”麦穗惊得脸色刷白,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会呢?”
上班的日子按部就班,上班的时间如同死亡的时间,尤其是在生产线上,每天只重复一个动作,插件或连线,下班后,手指和内心一起麻木不仁。装配线上干上几年,不是变成傻子,就是变成疯子,这话是老耿说的,可上班第一天,麦叶却没看到老耿。
大年初一时,麦叶收到了好几个生产线上姐妹发来的拜年短信,但老耿没发一个字过来,好几次手机短信提示音一响,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但老耿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当然,她也不会给老耿发短信的。他们已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了,所以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的内心。初三晚上桂生发飙要看手机,麦叶当时很庆幸老耿过年没信息过来,可国庆节相约吃饭的信息没删,而那几条信息比拜年信息更加可怕。
没见着老耿,麦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她觉得也许老耿摩托车被没收后,回老家过年去了,可他哪有钱做路费呢,大半年都是过着倒霉的日子。桂生下手太重,麦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冤,可老耿比自己更冤。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应该见一下老耿。巷子早已空了,深夜,麦叶终于给老耿拨了电话,电话里的回复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
此后一连三四天,老耿还是没见到。其实,麦穗早已知道了真相,但她没告诉麦叶,麦叶也没去问她,姐妹俩年后在厂里几乎已没有什么来往了。上班后的第五天,麦叶终于忍不住,在午饭后休息的半个小时里,跑去找到了库房主管。库房主管正眯着眼晒太阳,当麦叶问起老耿时,库房主管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声音很冷漠地告诉麦叶:“老耿年前就辞职了,听说到舟山那边的一个岛上打鱼去了。”麦叶问老耿为什么辞职,库房主管睁开眼,盯住麦叶,“我哪知道,这个人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就你们女人喜欢,你可知道他在这里惹了多少事!”
此后的日子里,麦叶再也没向人打听过老耿,她也想把这个男人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可那个仗义行侠、敢做敢当的男人像是病毒一样,时常在她的头脑里和梦里出现,而且总是对她说:“有什么需要的,直接给我打电话!”可电话已打不通了。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春天来临,枯树发芽,阳光和空气越来越暖和了,麦叶在阳光的温暖下,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厂里订单今年似乎更少了,下班提前到了下午四点,四点过后,麦叶去镇上医院当晚班护工,每天为病人端屎端尿到夜里十一点,一晚上的报酬是四十块钱,还免费提供一顿晚饭。每次走过老耿抢救时住过的病房,她好像都能看到老耿头上缠着绷带,张着嘴,等待着自己给他喂水,老耿干裂的嘴唇和受伤的表情是那么的可怜。
麦叶跟桂生没有什么联系,桂生不给麦叶打电话,麦叶也不给他打电话,她只是不停地往家里寄钱,每月工资加上打零工的钱分两次寄回家。
三月上旬的时候,两个警察在车间里将麦叶叫了出来,他们神情严峻地对麦叶说:“老耿死了,案件与你有关,你必须配合调查!”
老耿在舟山群岛打鱼,那天凌晨上岸送鱼到交易批发市场,在出市场的街口被一辆急速而过的摩托车撞倒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死了。
麦叶愣在那里,像是听天书一样茫然,而给她致命一击的消息是,撞死老耿的人是麦叶的丈夫桂生。
麦叶是后来从警方那里了解到事情全部真相的。麦叶在外打工偷人的消息实际上从年初三那天晚上起,就在村里传开了,经过春节假期的全面发酵,全乡都知道了,这成了春节期间全乡酒桌上的另一道下酒菜。桂生本来不打算深究麦叶,可桂生父亲在听到一个上门探视的远房亲戚说了这事后,当场就晕了过去。老人受不了这有辱门风的事,抢救过来后,从此就不再说话,半个月后,撒手人寰。桂生知道父亲是被麦叶气死的,所以,老人下葬桂生都没通知麦叶回来奔丧,也就是说,直到案发,麦叶都不知道公公已经去世。
桂生曾经打过老耿的电话,停机了。但麦叶交代过老耿的老家是离这里六百多里外牧牛山里的桃溪乡。桂生埋了父亲,日夜兼程赶到老耿老家,弄到了老耿现在的打工地点、电话号码和打鱼的照片。桂生说他是以前老耿的打工同事,分开后一直很想他。老耿老婆见来人这么有情有义就很感动,不但给齐了老耿各种信息,中午还留桂生吃了顿午饭,饭桌上特地上了一盘咸肉炒鸡蛋。
桂生潜伏到舟山渔场一个星期后,摸清了老耿的相貌和行踪,为了不留下把柄,他在一个管理不善的住宅小区偷了一辆摩托车,并于一个暗无天日的凌晨将老耿撞死。老耿死的时候,他从渔船上送上岸的鱼基本上都还活着。
在天网工程的笼罩下,桂生很快就在监控的揭发下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了。
麦叶辞职回到了老家,家里已经全空了,只剩下麦叶和小慧。桂生的案子很快就要起诉,麦叶请了律师,律师说应该是死刑,我们争取判个死缓,毕竟那个老耿也有过错。麦叶异常固执地告诉律师:“老耿没有错!”
麦叶去看守所想见一下桂生,桂生收下了麦叶带来的衣服和鞋袜,但不愿见麦叶。麦叶回到村里,村里没一个人理睬她,他们见到麦叶都绕着走。麦叶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她已经待不下去了。
麦叶从家里找到了捆麦子的绳子,准备上吊,一死了之,简单而实用。可绳子扣到屋梁上后,小慧抱着麦叶的腿说:“妈妈,我怕!”麦叶就想自己走了后,女儿怎么办呢,于是她对女儿说:“我们在屋梁上扣上绳子,做一个秋千,好不好?”小慧喜笑颜开说:“好!”麦叶搂着女儿,泪水夺眶而出,但她不能哭出声来。
河谷地带的麦子正在拔节,绿色的麦田沿着河谷两岸密不透风地向前铺陈,麦叶拉着小慧的手,走在麦地的空隙里,她们正在离开这座村庄,她们的头顶上是成群结队的燕子在阳光下飞舞,这是燕子的季节。
清明节那天早晨,六百里外的牧牛山桃溪村村口,麦叶牵着小慧的手,问一个牧牛归来的汉子:“请问,老耿的坟在哪里?”
清明之后一个月,桂生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麦叶应麦苗邀请,带着小慧到麦苗的网店打工去了。又一年后,麦穗突然辞职,到普陀山出家了,至于原因是什么,谁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