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静界

☆唐建生

       忙完一日的事，夜归小室，世界骤然歇了声响。我端坐于窗下，为自己沏上一杯茶。

       杯中水沸，茶叶们次第沉浮，渐次舒展，如眠者初醒，在滚烫的浴汤里缓缓伸开蜷缩的身躯。青碧的叶芽儿轻旋着，竟如重获生机的魂魄，一瓣瓣舒展肢体，还原其本初丰盈的姿容。水色亦随之由浅入深，渐成温润澄澈的琥珀，茶香也如被唤醒的精灵，悄然氤氲升腾。那水汽弥漫开来，窗外的霓虹灯影便模糊了，只余下朦胧而柔和的光晕，像是隔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

       茶烟微笼之中，喧嚣的世界果然被轻轻隔开了。我徐徐啜饮，茶汤入口，起初是微涩的苦味，似含着一小片未化的黄连；然而舌底稍作停留，甘甜竟悄然自舌根处浸润上来，如清泉脉脉渗出。先苦后甘，这味蕾上的禅机，竟也映照出尘世百味——人生在世，谁不曾尝过辛酸之滋味？恰似这杯中浮沉之叶，历经烫热煎熬，终得释放生命深处的回甘。

       窗外市声隐隐，车灯如河，人影奔忙，急急若赴火，不知何处是归程。多少奔劳之人，如那旋转不息的陀螺，终日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将自我抛却在行色匆匆的间隙。奔波劳碌，灵魂却常被冷落于旁处，像一具无主的空壳。世界喧嚣若此，我们竟已习惯以急促的步伐丈量时光，以喧嚣的忙碌填满每个罅隙——却不知那被遗落于喧嚣之外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幸得这盏茶，它如一道隔开喧嚣的透明墙。小啜一口，苦甘交融之味便如清泉自舌尖滑落，沁入心脾，洗濯肺腑。茶香弥漫，悄然驱散心头堆积的焦虑与烦忧，仿佛为灵魂拂去厚厚尘埃。茶杯在握，温润的暖意透过薄瓷渗入掌心，熨帖了被世事搓揉过的心。这片刻的独处，并非虚掷光阴，恰是灵魂的归巢小憩——终于，我重新拾回并拥住了自己。

       茶汤渐凉，沉底的茶叶静静躺卧，它们已尽献出生命的汁液。杯中之水复归澄澈，先前的琥珀色悄然淡去，一切似又重归无声。

       浮生半日，能饮一盏无？人海茫茫，何妨在喧嚣深处寻此一隅，让心魂在茶烟氤氲中稍息片刻。所谓甘味，原是苦的回音；所谓静界，不过是在人声鼎沸的漩涡中心，捧住一盏茶——在澄澈的涟漪里，我们才终于认出了自己久违的倒影。

       杯中茶尽，窗外车灯依旧如流火奔涌不息。然而此刻我心中，竟已装下了一个寂静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