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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西园雅集图》
（长篇小说连载）
一
西园风雅共忘机
端王赵佶刚刚得到一幅薛稷的真迹《啄苔鹤图》，非常兴奋，几天来爱不释手，反复赏读研摩。一大早便铺开一张描金云龙底纹麻宣，准备再临摹一遍。薛稷是初唐杰出的书画家，特别是他的仙鹤，栩栩如生，自带飘逸的仙道之气。赵佶望着薛稷的画，颇有意气相投之感。
书童张铮研好墨，侍立一侧。赵佶提笔在砚台上舔舔墨，正欲开笔，忽听窗外嘀嘀啾啾一阵鸟鸣，抬头一看，阳光正好，一枝梨花惹上窗台，清香扑面而来。恰有两只黄鹂正在梨花深处对歌，好不欢快！赵佶放下笔，轻轻走到窗前，贪婪地呼吸一下醉人的清香。窗外望去，几树梨花如春雪一样蓬松可人，白芍药瓣儿被春风一层层地剥开，那几丛牡丹含苞欲放，篱笆墙上的黄蔷薇在绿色背景下如千百盏小宫灯在闪烁。忽然，梨花深处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细听，却是古笛曲《鹧鸪飞》。赵佶登时春心难耐，口占一绝：
楼台影里和风煖，弦管声中瑞日长。
从听娇鹦说来路，莫教蜂蝶损浓芳。
立春刚过，向太后作主，将德州刺史王藻之女嫁予赵佶。赵佶本不想早早大婚，对王氏不冷不热，又不得不听从向太后安排。赵佶七岁时生母陈贵人亡故，一直被向太后照护，赵佶稍长，日日问安，对向太后非常孝顺。
几天来，赵佶时不时会隐隐烦躁，画了几幅画都是半途而废。老师吴元瑜走进来，殿下，心不静不可为画；外面春光大好，你可约人赏春去啊！赵佶十分欢喜，谢谢老师！
赵佶自十四岁搬出内宫独立开府以来，各种繁礼缛节少了许多，加上吴元瑜老师十分开明，从不横加约束，赵佶好不快活。哥哥赵煦登基后，诸王子再无人觊觎皇位，各自吃喝玩乐、提笼架鸟、享受太平。赵佶虽然也是玩家，玩儿的却与别人不同。除了蹴鞠、捶丸、击鞠、剑器等，对笔墨丹青特别灵慧、情有独钟，且近于痴迷，小小年纪，已具有很高的水平。
当初，赵佶独立开府时，向太后找来王诜，嘱托他好好培养赵佶：这孩子自幼聪慧不比常人，你要给他挑选最好的老师，教他读史砺文、写字画画，切勿过多游戏。王诜道，端王聪敏好学，小小年纪诗文、绘画造诣不浅，当今名家如苏子詹、米南宫、晁补之等大家均对其颇为称赏。他的画学老师吴元瑜经常给我夸赞端王聪慧胜过常人，不论山水、人物还是翎毛，搭手便是精品，小端王已经出师了！
向太后面带喜悦，好，当初还是我挑选吴元瑜当小赵佶的画学老师呢！
向太后当时问王诜，谁可做小端王的画学老师？王诜介绍了李公麟、郭溪、吴元瑜、米芾等几个人。向太后思忖了一下，吴元瑜宽厚端正，那就让吴元瑜去端王府吧，一是教赵佶画画，二是当端王府的知客。王诜道，还是太后有眼光，吴元瑜学养深厚，又是画坛名家崔白的得意门生！
向太后深受哲宗赵煦及王子们的爱戴，在大臣中很有威望。赵煦身体羸弱，向太后更加喜欢身体健壮的小赵佶。王诜感觉，德王府也许就是“潜邸”！
吴元瑜也十分推崇初唐书画名家薛稷、薛曜兄弟，因而就把二人的书画推荐给赵佶，向他详细讲解了薛稷的《啄苔鹤图》《顾步鹤图》，以及薛曜的《石淙诗序》等书、画的特点，对赵佶书画风格的形成影响很大。特别是薛曜的书帖《石淙诗序》曾被后人誉为瘦金体的鼻祖。所以，赵佶在反复临摹薛曜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书体风格。
赵佶正想约王诜踏春去，书童张铮来报，驸马都尉王诜请端王殿下到西园茶叙。赵佶甚喜，兴冲冲乘小舆来到西园。王诜本是宋英宗赵曙的驸马，按辈分当是赵佶的姑父，然而，二人爱好相近，颇为投缘，遂成了忘年之交。
从英宗、神宗到哲宗时代，王诜的特殊身份和书画水平，一直处于皇都艺术中心的位置，他家的西园，便是北宋的艺术沙龙所在地。西园座落于安远门外永宁坊，占地二百多亩，在汴京外城之北，为神宗皇帝所赐。园内亭台楼阁散落在湖山之间，为京都私家园林之胜。王诜在西园之东筑“宝绘堂”，收藏了许多古今书帖名画，这也是西园吸引文人雅士络绎不绝的原因之一。苏辙在《王诜都尉宝绘堂词》中详细描述道：
……
四方宾客坐华堂，何用为乐非笙簧。
锦囊犀轴堆象床，竿叉连幅翻云光。
手披横素风习扬，长林巨石插雕梁。
清江白浪吹粉墙，异花没骨朝露香……
苏辙浓墨重彩、富有感染力地描绘了宝绘堂的富丽雅致、典藏丰富，以及高朋满座的场面，使之更具吸引力。四方文人雅士，纷至沓来。
王诜广交朋友，风流倜傥，被人誉为“风流蕴藉，有王、谢家风气”。苏轼是王诜的莫逆之交，当然是西园的常客，二人时有诗词唱和。王诜曾因苏轼“乌台诗案”受到牵连，贬谪出京，到地方做了七年闲官。虽然他的身份特殊，也会常住汴京，但是与苏轼较近的画朋诗友们大多都贬谪在外，他的西园也因此冷落了七年。当他再回到西园，门庭冷清，诗朋画友们尚在天南海北，想起昔日与朋友们雅聚的旧时光，很是怀念。挥笔填了一阕《蝶恋花》：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
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
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
直到元祐年间，诗朋画友才陆续回到汴京，西园又日渐热闹起来。
提起“西园雅集”，时人认为堪比“兰亭修禊”。龙眠居士李公麟，乃当代著名人物画家，也是西园的常客。一日，王诜对李公麟说，龙眠居士，可否动动你的神来之笔，将我等在西园雅聚、宴乐的情态描绘出来，以记其盛？李公麟点点头，老朽也正有此意！
数月后，李公麟带着绘制的长卷《西园雅集图》来到西园，适逢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秦观等诸人具在。展开长卷，众人大为惊喜，画面不仅宏阔优雅，而且，西园的常客都已入画，个个情态逼真。苏轼等人纷纷俯身找到自己，自是一番争相美评。画面上一共画了二十二人：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米芾、蔡肇、李公麟、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晁补之、圆通和尚、陈碧虚道士共十六人，加上侍姬、书僮，一共二十二人。
李公麟以他特有的白描手法，巧妙地将这些名流在西园雅聚的情景表现得惟妙惟肖。画中，雅士们或围坐在古松之下高谈阔论，或挥毫泼墨，或吟诗赋词，或抚琴唱和，或打坐问禅，或拨阮点茶；诸位衣着得体，动静自然，高谈阔论，风雅无限；书童侍女落落大方，每个人物鲜活中见真趣。众人不由得为龙眠居士鼓掌称道！
王诜道，哪位先生为此图做个题记？众人推荐苏轼，苏轼笑道，元章之书潇洒舒展，骏快飞扬，与此图最为相配！米芾道，坡公我师，鲁直我兄，众方家皆为高人，我岂敢班门弄斧！王诜道，米癫儿切勿过谦，你不听老师的话，小心将你逐出苏门！米芾只得提笔，稍一凝思，作《西园雅集图》记：
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哉?
苏轼趋前一步，看了题记赞道，元章题记与龙眠居士之画，配当绝妙、相得益彰；龙眠的白描人物神态个个栩栩如生、动静自然，潇洒、隽逸，焉然欲绝；游动的墨线将人物衣纹、草石花木刻画得准确而生动，节奏率然朗快、迂回荡漾，颇得顾恺之之妙！此《西园雅集图》必将流传千古，我等众人也要跟着龙眠居士占尽风光了！
赵佶来到西园，听书童报说，苏轼、黄庭坚、米芾、赵令穰等几位先生正在宝绘堂谈诗论画。赵佶一愣，撞上当代名流了！王诜听书童通报端王来访，遂与众人走出宝绘堂，至庭阶前迎候，赵佶忙躬身还礼。
时，苏轼刚从湖州太守任上回到汴京，拔为翰林院大学士，黄庭坚则为校书郎，赵令穰这个皇室宗亲，为光州防御使、开府仪同三司，米芾则刚刚改为监中岳祠，赋闲在京。四人均为当今书画、诗文大家，名气都是何等了得！
赵佶最近经常到太清楼临摹古画，尤其喜欢花鸟竹石，因而，对当代的赵昌、崔白、吴元瑜以及苏轼、黄庭坚、米芾的书法和绘画经常研读。所以，端王看苏轼大有高山仰止之感。他曾悄悄对王诜说，苏轼不应该一次次地遭到贬谪……
众人重新落座，大家一边品茶，一边谈诗论画。
苏轼道，端王殿下年纪轻轻在画坛已负盛名，请问最近有何新作？赵佶忙拱手相谢，苏学士过誉了，后学正在画一幅《松鹤图》。赵佶端起建盏，啜口茶水，继续说道，今日偶遇诸位大家深感荣幸，让人仿佛看到了元丰初年“西园雅集”时之盛况。我曾多次在王都尉这里拜读《西园雅集图》，龙眠居士将西园雅聚情状和大师们的神态描绘得惟妙惟肖，大家们或谈诗论画，或抚琴品茶，或挥毫作画，或题石、讲经、拨阮，不胜优雅、和谐，其盛况真的堪比兰亭修禊！
苏轼笑道，我等不过一帮老朽闲来茶聚而已!
苏学士切莫过谦。赵佶道，正是诸位大家的存在，支撑了我大宋的艺术江山！我对苏学士慕名久矣，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您每一首新诗词问世，便会被迅速传抄，您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率意豪迈，三十九岁的“老夫”聊发少年狂，洒脱达观，让人百读不厌，一改柳永开创的宋词婉约之风，刮起了旷达恣肆的豪放派飓风；您的书法既淳朴又灵动，甜润而不乏生辣，貌妩媚而奇崛其间，洒脱而姿美，妥妥的宋四家之首；您的山水画与王维一脉相承，逸游天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您的竹石、奇松，高古儒雅，特别您的《潇湘竹石图》描绘了江岸竹石一景，笔墨放松，不经意间传达了自然舒朗之气象……
苏轼摇摇头，哈哈大笑，老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倒是端王殿下满腹诗书、一身才艺，为世人所称道！黄庭坚、赵令穰和米芾皆对赵佶点头赞许。
赵佶腼腆一笑，诸位师长谬赞了。赵大人的《湖庄清夏图》是平远山水画的楷模；而黄鲁直先生的《诸上座帖》，拔峻挺阔，自由洒脱，颇有薛稷之风，一直是我临摹的帖子！至于米南宫老师，我与这个书画奇才交游颇多，您的《西园雅集图》上的题记，洒脱自在，俊迈豪放，为画面平添了异彩……
米芾哈哈一笑，殿下是在鼓励我们这些老拙吗？
谈到高兴处，王诜挂出一幅本人的《烟江叠嶂图》请大家评点。众人皆拿眼看赵佶，赵佶面露怯色向王诜望去。王诜对众人说，端王殿下虽然年少，兴趣广泛，百艺具精，不妨请端王评点一二可好？赵佶摆摆手，有大师们在，赵佶岂敢？米芾道，端王殿下就不要客气了！
苏轼道，我提议，请端王评一下王都尉的《烟江叠嶂图》，然后，我四人则根据端王的雅评，各题一跋如何？众人皆说，好主意、好主意！
赵佶腼腆地看一眼众人，诸位均为师长，后学此来只为聆听教诲。王诜笑道，殿下但说无妨！赵佶无法推脱，走到画前审视一遍，又退后看了一阵，道，此画乃是王都尉的扛鼎之作，用笔用墨皴法晕染大有李成一派画风；山峦叠嶂，云霭清幽，奇峰耸秀，溪瀑争流，草木丰茂，气象吞吐，烟雾迷漫在浩渺空旷的大江之上，空灵江面与雄伟山峦形成巧妙的虚实对比，显得蓬勃而富有生气……
米芾带头鼓掌道，评得好！赵佶朝大家拱拱手，后学妄语了！苏轼道，殿下评得果然贴切！遂提笔在画的右下角题跋：“山峦叠嶂，云气清幽；奇峰耸秀，溪瀑争流”。黄庭坚、米芾和赵令穰也分别在底下题上雅赞。王诜大喜：得诸位墨宝相佐，此图如朗月出云、琢璞成玉，我将好好珍藏，使之成为百年佳话！
汴京的繁台在外城东南，台高九层、二百四十尺，紧靠汴河，与城北的铁塔遥遥相望。此地因有很多繁姓居住，所以称为繁台。站在高高的塔台上，汴京城风光尽收眼底。御河水绕着皇城转了一圈，汇入汴水后又与四渠交错，如几条玉带在汴京城绕来绕去，给皇都平添了十二分的韵致。汴水似乎贪恋这里的繁华烟景，却经不住大船巨橹的搅动和纤夫的牵引，一步一回头地飘向城外，西接伊洛、南下淮水。那些数不尽的木桥、石桥、竹桥像一道道彩虹架落在汴河上。外城的汴河两岸花木扶疏，杨柳如烟，百鸟鸣嘀。远望汴京街衢严整，红墙碧瓦，殿宇巍峨，祥云嘉树，商贾云集，熙熙攘攘。真的是“一城花树半城水”！
正是春气荡漾时节，万物萌发，惹得汴京人春心萌动，纷纷走出城外郊游踏青，甚至担酒携食而来，饮酒赋诗，看舞听戏，赏花观草，烧香拜佛，好一派祥和景象，果然“台高地迴出天半，瞭见皇都十里春”！
赵佶观此美景不禁诗兴大发，口占一绝：
御沟春水绿溅溅，曲沼回波四接连。
环碧下临万鉴静，游鱼跳跃浪痕圆。
王诜鼓掌道，殿下所云诗意，由远而近，有形有声有色，好诗！赵佶哈哈一笑，应景之作未经推敲；当此美景，王都尉亦应有诗才对啊。王诜故作谦让，我可没有殿下的敏捷之才；倒是前几日填过一阕《沁园春》，请殿下雅正：
帝里春归，早先妆点，皇家池馆园林。
雏莺未迁，燕子乍归，时节戏弄晴阴。
琼楼珠阁，恰正在、柳曲花心。
翠袖艳、衣凭阑干，惯闻弦管新音。
此际相携宴赏，纵行乐随处，芳树遥岑。
桃腮杏脸，嫩英万叶，千枝绿浅红深。
轻风终日，泛暗香、长满衣襟。
洞户醉，归访笙歌，晚来云海沉沈沈。
好一个“桃腮杏脸，嫩英万叶”！驸马爷果然好词家！王诜道，我也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啊！怎比殿下年少才俊，出口成章，老夫打心眼里佩服！王诜嘴上这样说，却难掩得意之态，掏出一把梳子在头上梳了几下。
这么好看的梳子啊！赵佶拿过梳子一看，见那琥珀色的玉梳上散有朱色斑点，做得玲珑剔透，便抬手在自己头上梳了几下，觉得颇为清爽，大有爱不释手之状。王诜笑笑，殿下你看，这把梳子背上雕刻的是一只凤凰，我还有一把色泽相同的梳子，梳背上雕刻的是一条盘龙，那才与你相配呢！赵佶一笑，是吗？王诜说，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到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