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刘慈欣

文 / 巴九灵

谍中谍：爆炸的寻呼机

9月17日，一个平静的午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集市人来人往。突然，多名男子腰间的寻呼机同时爆炸，顿时惨叫声不绝，有的眼睛被炸烂，有的内脏被震碎。爆炸在黎巴嫩各地持续了约1小时，粗略估计，造成至少11人死亡，4000多人受伤。

黎巴嫩，这个饱受战争摧残的“中东小巴黎”，再一次变成人间炼狱。

紧接着第二天，黎巴嫩全国又发生了第二起爆炸事件，又造成20多人死亡。而这次被引爆设备是对讲机。

死伤者大多数是黎巴嫩真主党成员，为以色列的“死敌”之一。悲剧的是，仍有大量的平民遭受波及，至少有3名儿童丧生。一时间，舆论哗然。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这场被媒体称为“21世纪破坏力影响最深远的恐袭”，凶器居然是一台小小的寻呼机。

黎巴嫩一所房屋发生无线电设备爆炸

到底是谁干的？第一时间矛头指向了以色列。同时，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寻呼机厂商也被扒了出来。

一家名叫“金阿波罗”的台湾厂商最先走进公众视野。《纽约时报》报道，真主党订购了一批该品牌寻呼机，结果遭以色列摩萨德的半路拦截并改造，内部隐藏了炸药和控制装置。

引火上身的金阿波罗立马辟谣，称没有制造该寻呼机，仅将品牌授权给了一家叫BAC的欧洲公司，总部可能位于匈牙利，负责设计、生产、销售。创始人还打算对以色列政府提起10亿美元的诉讼。

但随后又被曝出金阿波罗和美国军方有长期合作。这些新增信息，让案件的推理有了一个更丰富的版本：

以色列摩萨德控制了一家通信器材代理商，主要代理金阿波罗的寻呼机产品。接着在某个时间点，代理商向金阿波罗提出贴牌生产该寻呼机，这样一来摩萨德便可在产品中植入爆炸装置。软件也留了后门，收到消息就能引爆。

另一家“中枪”的公司是日本通信设备商ICOM，涉及18日的对讲机爆炸事件。经拆解爆炸设备，发现内部面板上赫然标有“ICOM”和“日本制造”。但该厂商同样撇得一干二净，表示该设备没有防伪标，所以市面上流通的是ICOM的仿制品，即假货。

整个事件由于谍战色彩过于浓烈，真相又扑朔迷离，除了甩锅、猜忌、担忧与恐惧，人们只能将诸多疑惑聚焦回那台小小的“寻呼机”上。

寻呼机背后被忽略的“低端技术”

寻呼机，又称BP机或BB机。

对于中国人而言，寻呼机是一个时代的记忆。1990年代，一部BP机要卖2000多元，而当时一个普通人的月工资在150元左右。手持大哥大，腰挎BP机，成为身份的象征。

1990年代初，成都市民使用BB机

从原理来讲，寻呼机只不过是一个单向接收信号装置，由美国著名的贝尔实验室研发。1956年，摩托罗拉推出了第一台便捷式寻呼机，正式进入商用。

最基础的寻呼机，可以接收呼叫信号，然后“哔”的一声提醒机主，机主通过寻呼台查到对方号码，再找到固定电话回电话（后经迭代，增加了来电显示和短信功能）。

寻呼机使用的是138-288低频通信，频率低、波长长，穿透性较好，发射塔类似广播电台的塔台，理论上只要建得足够高，仅1KM的发射功率，就可以覆盖半径40公里的范围。

更重要的是，寻呼机只收信号，不发信号，可以大幅减轻电磁干扰，对仪器设备影响较小，没有信号发射源，也难以被定位，所以适用于一些特殊场景。中国大亚湾核电站，到2021年还在使用无线寻呼系统。

越高精尖的地方，通信设备往往越朴实无华。

现在看来寻呼机的通信方式的确很落后，但像群发指令、群发广播等功能，对于真主党等中东武装组织而言，简单安全又够用。毕竟一旦定位暴露，招呼他们的可能就是一枚精准打击的导弹了。

由于中国的手机通信产业迅速迭代，并疯狂地建设通信基站，2005年后，寻呼机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国内专门生产寻呼机的配套也随之走向消亡。

1990年代初，倒卖BB机的商贩

通过企查查搜索，满足“BP机/寻呼机”“制造业”“存续”等关键词的，只有一家山东日照的小微企业还在生产寻呼机。

所以寻呼机是早已被遗弃在历史角落的“低端产品”。

但是，“低端产品”可能因没有需求被淘汰了，不代表上下游供应链和低端技术也一并消亡了，只要它们都在，新的低端产品只不过是换了一套马甲。

涉事的台企金阿波罗，也许放弃了一部分寻呼机业务，但是利用单向接收信号的技术原理，通过基础的射频单元、基带、电池改装、采购和组装，就能创造出新的符合市场需求的“低端产品”。

如今，金阿波罗的主营业务之一是生产取餐用到的无线取餐器，工作原理同寻呼机无异。还有医院、养老院仍在使用的呼叫设备，都属于同一类产品，厂家只要换几个配件便可迅速转型生产。

“低端产业”加新的市场需求，总能变个花样发挥出威力。深圳宝安区的沙井村，在早期野蛮生长且国外有较大电子烟的需求时，当地头脑灵活的生意人，在周围工厂买一些雾化器和电池，租一间民房，自己在小作坊里就能“搓”出一款电子烟，而且还能出口。一些不值钱的低端零件，组合起来却能成为“爆款”。

而东亚国家又是“电子低端产业”的大本营，这也解释了这次事件中，最先被牵扯进来的是中国台湾和日本企业。

早在1980年代，美国为了制衡日本气势汹汹的电子产业，刻意扶持了中国台湾和韩国，加之改革开放后引入欧美日韩技术的中国，整个东亚地区成为全球电子产业链条中的重要制造环节。毫不夸张地说，东亚各个国家地区就是通过最低端的垃圾电子技术一步一步起家的。

也只有在东亚地区，才能让供应商和生产商们不费力地找到各种配件——微处理器、射频单元、基带模块、数据储存器、电池、液晶显示器，从而组装为一台物美价廉的寻呼机。

长期以来，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都重视“高端产业”的安全性，认为越是高端的，后门就越多。

例如一台手机涉及庞大的操作系统和无数应用，想做到这个层级的信息安全，一般的中小国家根本搞不定，只能向产业大国“缴械”，因此，涉及“国家安全”的纷争与博弈皆来源于此。

但是国际上的高端玩家们却忽略了“低端产业”带来的潜在危险和可操作性。今天可能是寻呼机，明天可能是一支电子烟、一把电动牙刷或电动剃须刀。只要道德下限足够低，总能在一个又一个的低端电子产品中找到“突破口”。

所以这场悲剧同时也在提醒我们：不仅要着眼于高端产业，也要重视那些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低端产业”和“低端技术”。

寻呼机引发“黑暗森林”法则？

寻呼机和对讲机爆炸后，黎巴嫩民众的恐慌情绪不断蔓延。在首都贝鲁特，人们不敢随身携带手机，甚至摘下了监控小孩的家用摄像头。

黎巴嫩通信设备爆炸事件后，

人们聚集在医院外

一只小小的寻呼机，不仅让普通人杯弓蛇影，更有可能让全球供应链处于“黑暗森林”的笼罩下。

所谓的“黑暗森林法则”，是科幻小说《三体》提出的一个宇宙社会学理论。该理论认为，整个宇宙就像一座黑暗的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必须小心翼翼地行动，谁先暴露，谁就会被打击。

如果这次袭击真的是摩萨德，暗暗渗入寻呼机的生产链，那么以色列就成了暗处的“猎人”，来打击暴露在外的黎巴嫩，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黑暗森林”猎杀。

但黑暗森林法则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它加剧了全球供应链的彼此猜疑。

全球分工，本质是基于信任以获得最高的效率。

而技术一旦不能自主可控，就不再是赚不赚钱、卡不卡脖子的问题，而是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问题。今天我能质疑你的手机不安全，明天你也能质疑我卖的电脑装了致命后门。

所有的电子产品、医疗设备、基础设施组件都要通过安检和进口监管，按照现在工业产品动辄上千的零件数，真要一个一个检查下来，生意都别做了。

如何破解“黑暗森林法则”？恐怕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全部自产自研，建立全产业链，从而抵御一切可能的威胁。当所有的设备都是自己造的，敌对势力搞破坏的难度就会加大。但这个方法对小国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另一种是建立信任的“宇宙灯塔”。所谓宇宙灯塔，可以是类似联合国和WTO，各种区域性的自由贸易协定，如果全球产业链分工出现问题，那么就可以诉诸国际组织，按照规章制度进行调解，从而保障各国利益公平，维系全球产业链的稳定。

再或者是公正的国际裁决。像此次恐袭，“使用诱杀装置”和“将平民使用的物品武器化”，明显违背了国际法（该法最初就为了纳粹德国将有线耳机改造成诱杀装置而设）。联合国安理会应尽快成立调查团，找出幕后凶手并给予严厉制裁。

换句话说，只要信任的灯塔依然存在，那么全球产业协作就会存在。

刘慈欣在《三体》中写道：“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黎巴嫩的通信设备爆炸事件，不应成为逆全球化的又一个推手，全球产业链也不应该被“黑暗森林”所笼罩。

本篇作者 | 徐涛丨王振超 |责任编辑 | 何梦飞

主编 | 何梦飞| 图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