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退潮之后，显露出的沙滩犹如沙漠一样空阔，然而，就在这平坦无奇的沙漠里，却是一个充满旺盛生命的世界，融着海水的细沙里埋藏着亿万万个蛤蜊——白亮的，油黑的，澄黄的，淡灰的，花纹奇特的，光滑似玉的，仿佛五光十色的珍珠。

在滩涂动物家族里，最老实的动物就是蛤蜊，因为残酷而仁慈的造物主没有为蛤蜊设计腿脚，但给了它两扇坚硬的保护壳，所以蛤蜊尽管无可奈何，但大多时间可以高枕无忧地躲在里面睡大觉。大海最底层是泥沙，蛤蜊的地位却在泥沙之下，埋在终年不见天日的沙土里，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蛤蜊的饮食没有高级的菜肴，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只是默默地啃食泥沙里的营养。尽管千千万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但除了娶亲生崽儿而暴发短暂的爱情交往，长年累月挤在一起，却绝对是“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老实、沉默和不惹事生非，并不能保证生命安全。相反，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来欺负蛤蜊。“老实受欺负”似乎就是定律。首先是一种名叫“海钻儿”的海鸟，水索一样细长的脖子、麻杆一样细长的腿，长矛一样细长的尖嘴。关键是这细长的尖嘴，完全像一根细长的钻头，能往沙滩里里钻，所以得其名。首先，海钻儿绅士一样迈着细长的腿，动作却似阴险的特务，像用探雷器探测地雷一样，细长的尖嘴频繁地敲打着沙滩，它是在寻找肉嫩壳薄个头小的蛤蜊。只要是发现了小蛤蜊的存在，它们立即就凶相毕露，将尖嘴狠狠地插进沙滩里，死死地叼住小蛤蜊，向上一拔，细长的脖子在空中迅速地扭着S形的弯儿，咕噜一声，将小蛤蜊连壳带肉地吞下腹中。然后，细长的尖嘴再度敲打沙滩，不一会儿，又叼出一个小蛤蜊。

大海退潮受日月的吸引，每天都往后延迟五十分钟，然而，海钻儿就像是个会计算潮流的渔夫，每天也是延迟一个小时飞到海边。涨潮时，没有人知道这家伙在哪儿，可只要退潮的时间一到，完全像从沙滩里钻出来似的，你准会看到海钻儿的身影。但蛤蜊对海钻儿的敲打并不在意，成千万成亿万的蛤蜊挤在一起，对海钻儿的零敲碎打，几乎就没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危险，它们照样睡着懒觉，一日三餐地啃食。

问题是蛤蜊的天敌多着哪，土匪式的，强盗式的，阴险毒辣式的，一个比一个凶狠，相比之下，“海钻儿”算是最弱的“小毛偷”而已。当然，厉害的敌手很快就来了，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一片白色的闪电，随着一阵野猫一样的“嗷嗷”叫声，一群身姿矫健的海猫子扑向蛤蜊滩。海猫子学名叫海鸥，除了叫声难听以外，其实是挺漂亮的鸟儿。海鸥在蓝空上翱翔，在浪花上掠过，在人类的眼睛里，绝对是一幅美丽的景色。然而这美丽的家伙却是蛤蜊的杀手。

海猫子（海鸥）比海钻儿体健身灵，动作干练，数量比海钻儿多得多，一群群在沙滩上盘旋迂回，突然就出其不意，“刷”地俯冲下来，在沙滩上狠啄一通，似乎是一眨眼的瞬间，“刷”地又飞起来。但这时每只海猫子的嘴里都衔着一个蛤蜊。它们与海钻儿相反，专挑壳厚肉肥的大个头蛤蜊，因为它们聪明绝顶，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吃掉这肥美的蛤蜊肉。叼着死死关闭硬壳的蛤蜊，海猫子朝海边高空飞去，一直飞到全是岩石硬地的上空，便张开嘴，蛤蜊直线跌落，“啪”地一声摔打在岩石上，多么坚硬的壳也立即粉碎，白嫩的肉体溢出。海猫子紧跟着箭一样飞下来，凶狠地啄食那些还在蠕动的蛤蜊肉。

远远看去，一群群海猫子像侵略者的轰炸机一样，往沙滩上俯冲。这令沙滩里的蛤蜊不寒而栗，但又毫无办法，只有无声的死挨着，心里祈祷上苍保佑，让可恨的海猫子最好能飞到邻居们头上……四周那么多的伙伴，总能喂饱这些坏蛋的。当然，数量就是胜利，无论海猫子怎么俯冲，蛤蜊的生命依然旺盛。

犹如一场战争，梯次进攻的号角一次又一次吹响，更厉害的天敌接踵而至：一朵淡灰色的云团在天际边翩翩而起，在群山和丛林上面升腾，由远而近，朝海边移动，渐渐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这是成千上万只野鸭子，在山那边的沼泽地和芦苇荡里安营扎寨，到了蛤蜊成熟的季节，就集合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寻觅鲜味而来。相比之下，海钻儿是侦察兵，海猫子是先头部队，而野鸭子是庞大的集团军群，这支队伍远比海钻儿和海猫子有组织有纪律，也更有战斗力。首先它们的个头和体型就在鸟类的队伍中出类拔萃，宽大的嘴巴，宽大的脚掌，肥大的肚子里面是肥大的胃口，一旦这仓库一样的胃口里装满食物，绝对就是一架大肚子式的直升飞机。此时，空空如也的胃肠使这些平日看起来笨重的野鸭身轻如燕。一排健壮的雄鸭在头前开路，它们个个紧缩双掌，挺直脖梗，以减少空气的阻力。接近蛤蜊滩时，不断涌来的海鲜味令它们兴奋若狂并振翅加速，强有力的翅膀在空气中拼力扇动，卷起一股强大的气流，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蛤蜊滩。一旦落到沙滩，野鸭子们立即大显身手，将坚硬的扁嘴，嚓地一声插进松软的沙滩里，与此同时，宽大的脚掌在身后狠命地、交替地蹬着地面，整个鸭身就像一架推土机似地推进。平坦的沙滩上哗哧哗哧地被坚硬的鸭嘴剐开了，在鸭屁股后面留下一道长长的黑沟。圆圆的蛤蜊在贪馋而凶狠的鸭嘴中间，惊惶失措地滚动，沿着被撑得变了形的鸭脖子，一个接一个地被活生生的吞下去，在灼热的胃酸里又被迅速融解。

此时，蛤蜊们连祈祷的能力也没了，只有紧闭双壳等死。当推土机般的鸭嘴从旁边哗啦啦地铲过去，它们这才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应该承认，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况下，庞大的数量就是一种安全。蛤蜊们更加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并非团结友爱，而是指望着一种幸运式的保护。然而，蛤蜊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庞大的鸭群全被撑得肚皮滚圆，一个个像超载的直升飞机，拼命地扇动翅膀，却在原地打转，飞不起来。最后不得不借助海水的力量，用宽阔的鸭掌疯狂地拍打水面，产生一种推力，这才勉强升空。

一旦鸭群升空飞去。沙滩上立即发出一片欢呼，数量占绝对优势的蛤蜊们还是队伍整齐。大家赶紧张开关闭了半天的双壳，放松地大口呼吸，沙滩上冒出一片繁花似锦的水泡泡。

然而，蛤蜊的肉实在是太肥美了，而且又是这样的老实温顺，没有任何丁点儿的反抗，所以自然就会招来无数天敌。不仅空中有天敌，水下也有天敌。这些天敌分期分批地向蛤蜊发动进攻。天上的敌人刚刚飞走，水下的敌人却又悄无声息地爬上来。它们披着比蛤蜊还坚硬数倍的盔甲，是各种各样的海螺。这些海螺像偷渡的间谍那样，乘着涨潮的浪涛推动，贴着海底无声地前行，并不断地伸出蛇一样的叉状舌头，犹如人类发明的探测器，能准确判断蛤蜊的方位。蛤蜊也有类似的探测功能，但不是为了进攻，而只是预测敌人的侵袭。数里之外，它们就能感觉到杀气逼人。前面说过，造物主没有为蛤蜊设计腿脚，所以蛤蜊们没有逃跑的能力，唯一反抗就是死死地关闭两扇壳，来个全面封闭。这种封闭使蛤蜊变得鹅卵石一样坚硬，连张牙舞爪的武士蟹都无可奈何。再就是更加紧密地挤在一起，天上掉下一把刀，谁知道能插到谁的脑袋上，为此越挤越紧密，越紧密越感觉邻居们能替它挨刀。但这种紧密地挤在一起，却更合天敌们的心意，这简直就是组团前来送死。

海螺没有鸟儿们的尖嘴利齿，不能飞到空中将蛤蜊摔碎，更没有消化蛤蜊硬壳的胃肠，但它们却有连人类也惊异万分的本领，使蛤蜊们束手就擒。有的海螺能分泌出一种强烈的硝酸，溶化蛤蜊外壳；有的能全方位地拥抱蛤蜊，拥抱得蛤蜊喘不过气来，最终憋得蛤蜊只好张开壳门投降；有的更厉害，能将柔软的嘴变成钻头，以超强的耐力旋转摩擦，竟然在坚硬的蛤蜊壳上钻磨出一个小洞，然后将细长的嘴伸进去，滋滋地吸食嫩肉，就像城里人用吸管插进冷饮杯里，滋滋地吸得干干净净。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是没有硝烟的厮杀。在涨潮波浪的掩盖下，各种形体的海螺们在暗中大开杀戒，为所欲为地挑选着最肥嫩的，最鲜美的蛤蜊下手。完全是恶狼钻进羊群里，可以随意地大吃大嚼。死去的蛤蜊空壳被海浪淘到沙滩上，游人前来拾贝，发现每扇空壳上都有一个小圆孔儿，他们惊叫起来，看呀，多圆呀，绝对是机器加工出来的！

应该说，蛤蜊的繁殖力相当顽强，这些沉默无语的家伙，个个都是恋爱冠军，在极度的恐惧中极致地欢乐，拼了命地娶亲生崽儿，爱情的硕果遍布海滩。你杀我一千，我就生出两千；蛤蜊们甚至认定它们是打不倒，杀不光，消灭不了的英雄。总之，前赴后继的生命，添补着伤亡的空白，在如此之多的空中和水下敌人的进攻下，蛤蜊们始终保持着家族的兴旺发达，只要你到海滩上观察一下，就知道数量最多的海味就是蛤蜊，多得确实就像鹅卵石。

蛤蜊们却没有想到，还有一种比天敌还天敌的杀手，那就是人类。人类比海钻儿，比海猫子，比野鸭子，比水下的海螺凶狠和智慧一万倍。人类捕捉蛤蜊的工具灵巧而科学，顶得上所有天敌捕捉功能总和的数千万倍。

在辽东半岛的黄海边上，有一个巨大的蛤蜊滩，至少有千百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沙滩下埋藏着亿万万个蛤蜊，被世界海洋学家称为“亚洲蛤蜊仓库”。无论从理论上和实际上，这么巨大的洲际蛤蜊仓库，绝对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地。因此，千百年来，这里的蛤蜊为人类鸟类和动物们提供着丰富的营养。但是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突然，在人类的世界中涌起了经济大潮，金光闪闪的钱财令人类的体温升高，热血沸腾。仅仅吃饱喝足能行吗，更重要的是发财，于是，人们涌上蛤蜊滩。

蛤蜊滩热闹了，大货车，面包车，小轿车，拖拉机，全都轰隆隆地开到海滩边上。方圆百里，城市的，县镇的，农村的，千家万户倾巢出动，男女老少齐上阵，连八、九十岁时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们也紧握挖蛤蜊的钩子，蹒跚而来。时间就是金钱，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大海退潮。终于，大海退潮了，广阔的沙滩袒露出营养丰富的胸膛。迫不及待的人群此时也像潮水涌动，一刹时，黑压压的赶海大军开进蛤蜊滩。

这绝对是一百万只海钻儿，一百万只海猫子，一百万只野鸭子和一百万个海螺一齐下嘴，锋利的铁钩、铁锹、铁铲，铁镐，挥汗如雨地刨着挖着。人类实实在在是聪明啊，他们知道蛤蜊要呼吸，所以无论藏匿得多深，沙滩上也会出现呼吸的气孔，现在，千千万万个铁铲了、铁钩子、铁耙子，对准蛤蜊的呼吸孔，对准所有的丫葫眼儿铲下去，刨下去，挖下去。平展的蛤蜊滩上全是被翻出来的黑沙土，犹如一个巨大的动物被千百万把刀剐开，五腑六脏全都翻在外面，令人惨不忍睹。但聪明的人类并不满足，他们竟然以最快的速度发明了挖蛤蜊机械铲，一辆像拖拉机像坦克车的东西开进蛤蜊滩，一排大钢齿雄壮有力地插进沙滩里，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达吼叫，平坦的沙滩立即被开膛破肚，成百上千个蛤蜊在钢齿上翻滚。

人们呐喊喝彩，欢呼胜利。

幸运的是大自然有自己的规律，大海开始涨潮了，翻腾着白色浪花的滚滚波涛，犹如厚厚的棉被，渐渐将千疮百孔的蛤蜊遮盖得严严实实。夜我色降临，赶海大军的喧闹消失，似乎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什么磨难。但岸边燃起一堆堆的篝火，却在切切实实地表明，人类正在休整和歇息，以利再战。

天渐渐亮了，天不得不亮；太阳升起来了，太阳不得不升起来。大海也不得不按照自然规律，开始退潮；浪涛只好无可奈何地呜咽着，恋恋不舍地扯拽着，舐舔着，实际上却在一步步远离，再一次将柔软的胸膛袒胸露无遗。赶海大军却像涨潮的波涛，所向无敌地开进来。成千吨成万吨的蛤蜊被挖出来，装进筐子里，笼子里，箱子里，在现代化的运输工具里，送到人类的酒店餐馆、食品加工厂和千百万家的厨房。

突然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是像昨天一样升起，大海还像昨天一样退潮。但赶海大军那黑压压的浊浪却渐渐停止了运动，马达也断电似地哑了。随着一阵不安的骚动，人们互相惊慌地望着，这是怎么回事儿？偌大的蛤蜊滩上竟然见不到一个蛤蜊，连最小最小的蛤蜊崽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人类智慧地计算，这才仅仅挖走百分之三十的蛤蜊，也就是说，还有一大半蛤蜊藏匿在沙滩下面，可是所有钩子铲子和机械化挖掘机，把蛤蜊滩挖了个底朝天，收获还是个零，这绝对是出鬼了。

终于有人发现，在一片死色的沙滩上，成千上万个蛤蜊喘气的孔儿，全部封闭了！其实人类只是看到一个悲凉的表象，他们看不到，此时一个悲壮的场面在万顷碧波下面展开——

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蛤蜊，正扶老携幼，挤挤挨挨，把两扇壳支在沙滩上，用软嫩的肉体触摩沙土，艰难地向前蠕动。整个大海底下，一片白茫茫的蛤蜊大军，朝着一个方向，迈着一个节奏，仿佛有神灵的指挥，蛤蜊滩上所有的生命，向深深的大海隐去。这就是至今令科学家和老百姓都惊诧和惊恐的现象：蛤蜊搬家。当然，科学家们并不胡乱地恐惧，他们开始严肃地研究，千千万万个没有听觉，没有视觉，没有腿脚的蛤蜊。怎么会在统一时间，统一动作下，朝统一的目标逃命呢？……但靠海吃饭的渔人们却惊恐万分，认定这是上天神灵的惩罚，于是他们跪在沙滩上磕头烧香，向苍天祈祷，并像呼唤自己走失了的孩子似的，整天整夜地朝大海呼唤——蛤蜊回家来了！蛤蜊回家来了！……

在当今的现代化世界，在人类已经踏上月球并朝着火星前进的高科技时代，这个令人惊恐的神话传说，竟然一次又一次斩钉截铁地显现……

*邓刚长篇小说《绝对亢奋》、《山狼海賊》、《N级保镖》、《娶个媳妇上东炕》等作品在“喜玛拉雅”播放，绝对有意思，你会笑得眼泪哗哗的！希望你收听

*作者简介：现名邓刚，原名马全理。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人民文学》编委委员。发表《曲里拐弯》、《山狼海贼》、《绝对亢奋》、《迷人的海》等作品数百万字，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站直啰，别趴下》、《狂吻俄罗斯》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