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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许俊文:小湿地
中国作家网
2024-10-25 08:37:35

湿地规范的写法应是湿润之地。湿容易理解。润乃不干枯也,是介于湿与燥之间的一种自然物理现象。古人就是有这个能耐,他们察物之细微,不遗纤毫,观风于青 之末,度雨于润础之中。相比之下,现代人往往为了简明、实用,常常将词语本身的丰富性牺牲掉,就好比一棵只有主干而没有枝枝叶叶的树木,尽管还是树木,但失去了作为树木的鲜活、茂朴形象。

与三江平原、巴音布鲁克、扎龙、若尔盖和青海湖等大块头的湿地相比,两千余公顷的池州平天湖湿地,只能算只“小巴掌”。

荷香半城

平天湖原名白沙湖。说是湖,其实就是一片荒芜的沼泽地。每年一进入雨季,南北冷暖气流在长江中游一带徘徊、对垒、交锋,上演一场场拉锯战,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肯推枰认输。一场接一场的雨水,像过兵阵似的,一拨子败走,一拨子又来了。有声有色的是大雨,隔几天就落一场。它们来得急,走得也急,一眨眼,跑得没影儿了。那被本地人称作“濛濛纱”的细雨,太黏人,总是赖着不走,大清早门一开,天空还是昨天的老样子,淅沥沥,淅沥沥,如烟如雾,下得人身上都快长苔藓了。

吸饱雨水的土地,这里那里冒出一串串气泡,咕嘟,咕嘟嘟,咕嘟嘟嘟,像饕餮之人打着饱嗝,将多余的水吐出去,久而久之,城区附近便形成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泊。那些水泊形同一只只碟子、碗和坛坛罐罐,能盛多少水呢?于是众水便由高处向低处汇入不远的大江。长江虽肚大能容,但也有厌食的时候,它把外来的客水顶托回去。水泊没办法,只好汪在那里,汪着日,汪着月,汪着树影、鸟影、云影。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种作恶多端的小虫子贻害一方,池州人与钉螺轰轰烈烈地干了一仗,筑堤圈水,遂成一湖,剩下的那些边边角角,仍然保留着原始的状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当初那些未被改造的水泊洼地,后来倒成了这座城市呼吸的肺叶,源源不断地输送新鲜氧气。不是我吹,池州城里人每天吸入的纯氧量,要比其他城市多出许多。

一座被水滋润的城市,我将其比喻为一株灵秀、明净、有婉约之韵的水生植物——荷。

湿地内,分布着许多水荡。它们全是天然形成的,没有一定之规,一荡一面目,一荡一生态,或独立,或牵手,或暗通款曲,可谓生趣盎然。野草、泥沼、虫豸,各种叫出名或叫不出名的水鸟,呈现在小城人面前的是一种混沌未凿的荒蛮和野性。

忙忙碌碌的小城人,似乎有许多事情要做,无暇顾及这片既不能种稻又不能建楼的野地,任其荒芜着。

大约十年前,在一场美化城市的行动中,人们觉得对城区形成半包围的湿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往水荡里撒些莲子。小城人对荷情有独钟,驰名中外的“莲花佛国”九十九座寺庙就卧于肘腋之侧,整日禅风佛雨,唯莲花不二。

然而,莲子入水后的第一年,水荡依然是水草的水荡,第二年还是没一点儿迹象。直到第三年暮春时节,红菱与青萍已在水面打转转眼儿了,紫色的莲芽才从水底探出头来。它们一经出世,风吹似的长,开枝散叶,著花结实,不出三五年就将湿地大大小小的水荡全部占领,形成一幅气势浩大的《荷阵图》。风过处,碧叶摇曳、翻卷、起起伏伏,乱得一塌糊涂。但,乱是乱了,却乱出了风情,乱出了大美。

我常常于闲暇时,像一只虫子深入湿地,于弥漫的荷香里,或静坐,或漫步,或沉思,感念天地。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清代诗人阮元的这首杂诗,虽标明为浙江吴兴所作,但他精心裁剪的这件绿裳,穿在同为江南水乡的池州身上却十分合体,平天湖湿地内的那些水荡,恰到好处的不深不浅。

炎炎夏日的清晨和傍晚,隐约的钟声自山中传来,轻轻拂过湿地,拂过每一朵荷花。瞬息间,我疑为平天湖湿地就是一座无形的庙宇。

着染荷香的风,自东边来,自南边来,自北边来,溜进半个古城的大街小巷……

那些草湿地是个草库。

几场温软的春雨一撩拨,枯黄的湿地立马活泛起来,一眼望过去,油亮的野草排挞至模糊的地平线,绿得逼眼,碧得伤心。

用“伤心”这个词来比喻湿地草色极致的美,我是从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那里盗来的。当一种美奂绝伦的客体进入我们的审美意识,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诉说内心真实的感动,心房微微战栗,可又“眼前有景道不得”,生怕它转瞬破碎化为乌有。

不是这样的吗?

想必那些草是无感的,它们也无须知道有一个人将它们视为大地的经文。对,经文。在我眼里,每一株植物都是大地的经文。人类算不算呢?我还没有想明白。

湿地的每一株草都是卑微的,就如同单独的文字,但许许多多的草组合起来,就成了草地、旷野、草原了,就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与博大。

我曾去过呼伦贝尔、若尔盖草原,那才真叫一个大。那些西部的草,贫瘠的草,纤细的草,坚韧的草,它们将身体与身体靠在一起,挤挤挨挨密密匝匝,铺排开去,就是一幅壮观的景象。

小湿地的草们是幸运的,江南不缺雨水,泥土油滋滋的,野草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它们也无须担忧割草机,没有人会阉割它们的野性。湿地给了它们足够的自由,放心地长就是了。

在湿地,一株草靠近另一株草很轻松,一个草的家族挤兑另一个草的家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譬如有一个平缓的土坡,前年我去那里时还是清一色的竹节草,去年再去,发现了几丛小飞蓬张狂地挥洒着毛茸茸的种子。今年初夏,格局又有了新的变化,几株插足的芭茅虽然还很弱小,但几年后这个土坡就是它们的地盘了。

这才是自然本来的样子。

闲暇时光,我手里掂着一根木棍或竹竿 (用以防蛇),穿着胶靴,深入湿地内部,观察各种植物与小动物。湿地的野草种类繁多,我借助手机软件来识别它们,足足记下两页纸。这几年,是我认识植物最多的时期,仅野草就多达百余种。我像一个植物学家,将野草分为半旱植物、湿生植物、纯水生植物等。

其实,湿地里的许多野草我原来就认识,只是和我北方的老家叫法不同。譬如茵陈,我的老家叫作猴子毛,是一种中药。再譬如荇草,秧田里不乏它们的身影,且难以根除,故名荇秧。田萍草浮于水面的叶片,只有指甲大小,裂成四瓣,于微波中像一只只小眼睛眨呀眨的,叫它水星星当然可以。

每认识一种野草,我就像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内心由衷的喜悦,想坐下来与其交谈,甚至于自己也想变成一株草。

草,回到草中间

回到有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草中间

回到可以做药可以喂牛当柴烧的草中间

回到被人保护

又遭人铲除的草中间

草一年只活一次

草永远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在外面混久了

草回到草中间挤挤身子

在草丛中扎下根来

谁也分不清这棵草是哪棵草了只有对着草丛喊

小草小草

好友于邦的这首小诗,一走进湿地就会从我的记忆里跳出来,跟我一起喊“小草小草”。

草木是我们人类的近邻,我们没有理由不认识它们。然而,我身边许多城市里的孩子,管所有的草都叫草,所有的树都叫树,所有的鸟都叫鸟。对此,我只能嗒然无语。

所幸的是,去年暑假期间,我在湿地遇见一群孩子,他们在市科技馆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正在识别植物。记得十五年前我来湿地时,遇见的是一群牛羊,它们埋头吃草的样子,应该是对野草最最虔诚的样子,吃几口,抬头看一看蓝天白云,或喷一个响鼻,仿佛是对草的感恩。

空旷

仅隔着一条马路的城市与湿地,对比太强烈了:一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边空旷寂寥,渺无人烟。

在湿地没有修建步行小道和小桥之前,那就是一片被人们遗忘的蛮荒之地。野草遵循着季节的指令,荣枯轮回,候鸟来来去去。最洒脱的是风,变换着方向吹。实话说吧,当我想以“空旷”这个题目写一篇小文时,湿地就铺陈在我的眼前,只是它的魂隐藏得太深,使我有种抓瞎与无助感。

于是我就吼了一嗓子。

又吼了一嗓子。

然而,空旷的湿地并不买账,它不给我任何许诺,哪怕一点点回声。

空旷就是这么诡秘,它看似空洞、虚弱,甚至不堪一击,其实给我们带来的神秘感与压迫感却非常大。目之所及,平旷深远,平铺直叙的平面,逮不到任何突出的标志物。

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我走出护路工孤零零的小工房,面对着月光下空寂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直接的心理反应是:失语。不错,大漠的夜虚静至极,没有任何杂音,月光清澈,戈壁坦荡,苍穹浩渺,此时此刻的我,仿如一片轻得不能再轻的羽毛,在无边的空旷中沉浮。

而日常生活可不是这样的。寻常的空间对我而言只是个模糊的概念。我只知道自己的房子一百一十平方米,层高二点八米,狭小的空间与我一米七五的身高很般配。城市也是如此,它被一幢幢挺拔的楼宇,和楼宇下的人、车以及形形色色的物,充塞得满满的。至于人心里的鱼鱼鹿鹿,想必已经装得足够多了,但永不知餍足。置身其中的我也不能免俗,但凡得到的东西皆视若珍宝,两只贪婪的眼睛还盯着更多的可能或不可能。许多时候,我都弄不明白自己究竟缺少什么,还需要多少。

湿地有什么呢?

水荡。野草。卑微的小野花。吹来吹去的风。白了头的芦苇。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就这些呀!

你说它能不空旷吗?

多年之前,湿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牛羊,它们只顾埋头吃草,要么在草地上打盹儿。微微凸起的地表上,星布着一些菜畦,东一块,西一块,有着像我父母一样的老人,从矮趴趴的小瓦房里侍弄着几缕炊烟,在风中摇曳、变形,散作薄薄的一袭轻纱。可现在呢,只余下空旷了。昨天我深入进去,一直往空旷里走,走着走着,我仿佛被空旷吞噬。

多么好的草地。多么好的水荡。多么好的白云。

终于,我看见一条狗在湿地上撒野。它抬起一条腿撒了泡尿,竖起耳朵好像在捕捉什么。辽阔的天空中,几只墨点似的游隼漫不经心地画着圈儿,一圈又一圈,天空却没有一点儿脾气。

一荡一荡的荷花开了,开了就开了;又谢了,谢了就谢了。

一棵树远远地站立着,佝偻着腰,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湿地的空旷。那从空旷中来又到空旷中去的风,好像找到了对手,把树吹得摇摇晃晃。我敬重那棵孤独的树,它在无物可依中,竟然活成自己的模样。

此刻,我赤手空拳坐在土坡上

最宽阔无边的事

就是眺望空旷了

除了薄如蝉翼的白云

我什么也没看见

要么,望一望湿地

风把草浪往远处推送

身后留下大片的空白

湿地上的事就这么简单

它们活得比我轻松

小路

那些缠绕在大地上或长或短的道路,物理上就是把我们送到某个想要去的地方,然后再送回来。如果说路也有伦理,就是无私相送,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

然而,这不是路的唯一功能与善德。有些路,它只供我们消磨。对,消磨。当我们需要消磨一部分时光或某种心情,或什么也不是,它们就默默地匍匐下身子。

由此,我脑海里冷不丁冒出一个词:路德。

我们习惯把崇高、神圣拱手送给我们认可的同类,却吝于异类和对手。譬如洪水,我们把它视为猛兽;再譬如雷电、狂风。在精致利己主义者眼里,“德”等同于私利。

平天湖湿地内的那些小路,就是如此善解人意,光顾它们的人,多半是在清晨或月夜,他们的脚步好像被空气拎着,轻得不能再轻。许多个这样的夜晚,我与一些人擦肩而过,彼此看不甚清面目,像风擦过风,云擦过云,流水擦过流水,鸟擦过蓝天。

湿地原来没有路,水荡和野草就是它的全部。要说有,也只是一些小动物踩出的,毛糙、细小、隐秘,难以辨认。一只刺猬在黄昏时分出现,边走边嗅,于晨曦微泄时归巢,一条路可以重复走许多年。我还看见一只秋天的松鼠,屡屡从同一棵梓树上溜下来,抖着蓬松的长尾,来到一个小水荡边望月、饮水。

给湿地修路时,罕见没有大动干戈,而是尽量避开茂密的植被,把路修得窄溜溜的,形同一把曲尺,不动声色地绕过一个个水荡、一堆堆土丘,类似于人或动物身体里的毛细血管。每当我进入湿地时,是路牵着我走,压根儿就没有“赶路”的那种急迫感,想走多远就走多远;一个转身,想回就回。

纤细如针的小路

不动声色

穿过一些什么

再穿过一些什么

野草与花朵

从两边挤过来

露珠亲吻脚踝

一颗星碎了

那些小路多半掩于花草中、灌木中,清晨和夜晚,人走在上面,露水会打湿你的裤腿,偶或一只青蛙或蟾蜍突然跃过路面,砸在旁边的小水荡里,发出“噗”的一声清响,似一首冷不防吟出的小令,任由着你去驰想、咂摸、回味。有时风会将路边花草的种子吹附在衣服上,让你捎带它们一程半程。这种路是低回、体恤的,亲切、怀柔的,它们就好像一根根瓜蔓依附于大地。

不是我杞人忧天,也非硬在鸡蛋里挑骨头,对道路的触角延伸至湿地,我还是保持着警惕甚至忧虑和悲观。现代人被他们的欲望驱使着,见山开路,遇水架桥,一条条铁轨、高速路穿山越岭,可以不受制约地抵达任何地方,为“休闲”和“拉动经济”寻找目标。事实也正如此,但凡道路通到的地方,自然的解体与毁灭,总是早晚的事。

但愿小湿地安详如初。

黑夜

许多年了,纯正的夜色于我,似乎还泊在身后皖东那个遥远的山村。

十九岁出门远行,初心是为了逃离茅屋中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和油灯之外无边的黑暗。然而,兜兜转转半个多世纪,我却成了悖论的同谋。

人生越往前走,会发现那些曾经为我们所厌恶、所拒绝和逃离的物事,原来并非一无是处。实话说吧,我无意于为乡村吟唱田园牧歌,但有一些东西,我们却不得不重新打量与捡拾。

譬如这黑夜。

自从修了步道,小湿地是我每日必去之地。清晨,它赠我以万斛露珠,每一颗都怯生生的,随时准备逃走;夜晚则是地道的、天经地义的黑。所谓天经地义,当然包含不可亵渎的某种神圣性。试想一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黑夜更辽阔、更深邃、更具包容性的呢?

在黑夜来临之前,我常坐在小湿地醇厚的黄昏里,看白昼与夜晚如何过渡,天与地如何交合,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江南小城的夜,最初落生于这片湿地。当太阳从城西的楼顶滑落,夜就踩着猫步鬼鬼祟祟地潜来了,给小湿地披上一层淡灰的轻纱。这个时候,丝丝缕缕的雾,从草地、水荡、林薮间析出来,散落在各处,像游丝,像草蛛织就的网,继而缓缓升腾,相互融合、叠加、纠缠,于是湿地上的暗影便由绡薄转为厚重了。我想,也许这雾就是天地冥合的媒介吧。而只隔着一条马路的城中则是另一番景象,华灯次第亮起。

当最后一缕余晖消弭于天际,小湿地才真正进入天造地设的黑夜。此时此刻,靠近城市的边缘地带,像一张被雨水濡湿的粉脸,污秽而斑驳陆离,昼不像昼,夜不像夜。这使我突然想起“染指”这个词。原本好端端的一个物,一件事,一段情,它们与局外者毫无干系,你非得伸过去一根手指,何况那根指头也许并不干净,就算它干净,还能比造物的上苍干净?然而,类似的事物在我们生活中比比皆是。

我背着散射过来的光,一直往夜的深处走,想想,似有一种逆旅的味道。是的,我虽然无法重回母亲的子宫,但却可以潜入小湿地纯正的黑夜。此刻,它是我的,我也是它的,它呼我吸,俨然母子。

我看见了夜空久违的星星,草丛中的火亮虫,它们是黑夜的点睛之笔。还有风。我蹲在水边,借着幽微的星光,看见蹑手蹑脚的风,踩着圆圆的莲叶,一晃一晃地打我眼前走过。耳朵也格外敏锐,夜鸟姑且不算,草蛩的叫声一粒就是一粒,纺织娘的机杼吱吱切切,甚至荷露滚落水面的清音。

据说卫星传回的图片,地球上有几块至暗区域,小湿地显然排不上。不过,它为夜晚越来越亮丽的江南小城,保留着一块黑色胎记。

火亮虫

我还是叫它火亮虫。

这世上,一些人的名字叫着叫着就荒芜了。自然界也是。譬如《西厢记》里那个“撒沁”的红娘子,是一种多么招人喜爱的小虫子,况且还是一味名贵的中药,可是说走就走了,一直杳无音信。再譬如,细茎上挑着紫花的龙胆草,也是一味少见的中药,如今也不见了踪影。它们都去了哪里呢?

作为一种黑夜里能发光的小虫子,被我记住了;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走了就走了,绝了就绝了。谁还记得昨天从身边吹过的风呢?

没想到许多年之后,小湿地竟把火亮虫还给了我。

约莫是八月,城中热得太邪乎,我信步走进夜幕笼罩的小湿地。一直往深处走,一直往深处走,把身后城市的灯光甩得远远的,直到黑暗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但我的呼吸却舒畅多了,耳根少有的清静。

我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微凉的晚风自荷荡中一波一波地漾过来,轻轻地擦着肌肤,我仿佛把自己也坐成了一块石头,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浓稠的黑暗遮蔽着一切。此时,我以一只耳朵(另一只失聪)聆听此起彼伏的虫声,因听觉无法聚焦,疑似满世界都是虫鸣。

不期然地,黑黝黝的荷荡中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原来是久违的火亮虫。

我打开手机,打算拍下这只火亮虫的飞行轨迹,在微信上秀一把,然而,它像出窍的灵魂悠悠荡荡,随风远逝。

再见到火亮虫已是中秋前夕。我来到一个搭着木栈桥的荷荡,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无以计数的火亮虫在田田的荷荡里纷飞,走进一瞧,原来竟是灯光秀。我不得不佩服人类的智慧,它们模拟自然的能力已臻炉火纯青,只是我依然钟情于“腐草化萤”的火亮虫。

初霜

城里偶尔也能见到霜,多半是在背阴、潮湿的墙根,或残砖碎瓦间,但那已经不是初霜了。

江南的初霜来得晚,一般是在小雪之后。也有提前的。2020年,初霜比小雪早到两天。尽管我的记性不怎么好,但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夜半三更,我从北方老家驱车回到江南小城,进小区前,鬼使神差般去了小区外的湖边徘徊。走着,想着,感觉脚下的枯草像打了一层蜡,一走一滑溜。我用脚板蹭了蹭,知道落霜了,而且是初霜。

多年来,我一直坚持观察、记录身边的物候变化,尤其关注“初候”与“末候”。江南初雁何时到来,麦鸡、夏蝉第一声鸣叫,湖畔的芦苇什么时候吐白,鹁鸪何时衔物筑巢,如此等等,都被我详备记录在案。

初霜降临时,对于城中人无足轻重,不就是一场轻霜吗?早上起来多添一件衣裳即可。于我而言,却是一个大事件。我认为它不仅是节令的一个节点,而且是关键的节点。

小时候生活在乡下,每年的头场霜来得较早。人们赶在霜降之前,把田地里该收的抓紧收回来,只留下一垄一垄的红薯或少量的花生。它们的果实藏在温暾的泥土里,一两场轻霜不至于冻坏。

我说初霜是“一个大事件”,是对自然界而言的。节令从大暑开始,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阳气一天比一天减弱,近似于染上了一种慢性病。到了霜降边,乍看江南还是江南,碧草依旧,绿树依旧,该开花的照样开花——只是花瓣单薄一点儿。小湿地还能见到翅膀憔悴的蚱蜢、蜻蜓和泥蜂。但是,初霜一来,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在一夜间改变了模样。

江南真正的冬天,是从一场绡薄的初霜开始的。起码在我看来,初霜是一把藏在鞘中锋利的刀子,节令摁着刀柄的手,“唰”地把它抽出来。

说“‘唰’地”有点儿夸张,其实是一点一点地抽出来,只是许多人对节气的暗中嬗变习焉不察而已。这世上所发生的一切,哪有那么多“‘唰’地”呢?就是流星迅疾划过夜空,也不知走了多久。

初霜来到江南前夕,自然界中的许多小生灵就提前预感到了。平时游弋在小湿地水凼中的“水葫芦”,早早躲进枯萎的芦苇丛中;半死不活的蚱蜢伏在阔叶植物的背面;靠水边的一张张蛛网上,已经见不到装睡的蜘蛛。

不是本人先知先觉,我也隐约有感。也就在前几日,我躺在小湿地一面草坡上晒太阳,开始觉得挺惬意,可是躺了一会儿,身上仿佛有什么小活物在簌簌蠕动。我轻轻扒拉一下身边黄绿相间的草丛,却惊动了许多肉眼极难发现的婴甲、草蜘蛛、草履虫,它们的体色与草色基本一致。然而,就在初霜降临的前一天下午,冬阳同样煦暖,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那些骚扰过的小虫子竟然全然不知去向。

我默默,节令走过了它该走的过程,江南的初霜该来了。

江南的初霜没有我故土的初霜严实,绡一样薄,雾一样轻,月光一样朦胧,浮在半碧半黄的草叶上。也不是所有的草叶都有霜迹。初霜只在那些生长于低洼处和近水地带的草叶上停留。它似乎走了很远的路,累了,乏了,选择在小湿地打个尖,喘口气儿,再继续“南巡”。

我想起一首家乡的谜语:“穿黄衣,背黄枪,我在山上做霸王。狼来虎来都不怕,只怕秋后一场霜。”说的自然是初霜了。

一场看似浮皮潦草的初霜过后,要不了多久,雪就会跟着到来。

芒花轻

小湿地的植物种类繁多,陆生的,水生的,半水生的,还有寄生的。我就发现一棵苍老的鬼柳,其坚硬的树干被柔弱无力的泥炭藓彻底霸占;另一棵更粗壮、高大的鬼柳,一副憨拙相,几蓬蹬鼻子上脸的羊齿蕨,在

它的肩头招摇着风情。

谁说植物没思维、没情感?走进小湿地,花与花点头,藤与藤牵手,草与草挤挤挨挨聚会,它们都说了些什么呢?也许只有风晓得,雨晓得,露珠晓得,虫子们晓得。

没有一株植物是孤独的。

孤独的是我。一个姗姗而行的闲人、看客,一次次走出,又一次次进入小湿地。与植物厮混得久了,仿佛自己也在朝着植物方面进化。对,进化。为什么“进化”非得以人本位为标准呢?这是一个问题。不瞒你说,我有时真想把自己活成一株植物——红蓼、芦苇、菖蒲、小飞蓬、羽叶萍、水荇、鼠曲花,无一不可。这不是矫情,也不是妄语,植物身上那些优秀的基因,我没有。比如植物的坚守,我有吗?植物活得才像植物,我能吗?再比如,植物轻拿轻放,我可以吗?

春季和夏季,小湿地的植物绿得稀里糊涂,开花与不开花的,结籽与不结籽的,直立与匍匐的,既养眼又养神,跟它们混在一起,我无须担心被扭曲、被嫉妒、被算计、被告密、被出卖。多好啊!

一俟到了秋天,褪去绿色的小湿地植物,便以其轻盈的姿态昭示我:该放下一些什么了。我相信每一株草木都有佛性禅心。

在小湿地东北角,有一片我称之为芭茅 (学名芒草,别称白薇)的植物群落,它们作为湿地改造中的漏网之鱼活了下来。平时我打那里走过,只是觉得它们身上比人工种植的金边麦冬、软质禾、百慕大、狗牙根草多一些野性。然而,当几场寒霜造访之后,那片芒草仿佛突然获得“去重”的神力,从小湿地的植物中呼啦啦“飞”了起来,白色的花絮借助风力,在高过人头的空中甩过来甩过去,远看就像扑棱棱起飞的超大鸽群。

许多时候,我有一种固执的偏见,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因而有意无意给灵魂压上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我甚至还要求自己的孩子也这么做。所幸,他用时间的药医治好了自己的暗疾。

面对着如空气、月光一样轻质的芒花,我不觉泪如雨下。

蚯蚓

我曾入手一本美国学者、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这本书不大适合在室内读,我便将它带到小湿地,坐在石头上或躺在草地上,随手打开,翻到哪页是哪页。

出现在《沙乡年鉴》中的植物和动物,许多我都不曾见过,但又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大地上的事物,虽千差万别,但无一不遵循着自然法则与伦理,利己,兼利他。

对一种东西喜欢到了极致,便是模仿。这里,试着写一写同样是荒野的小生灵——蚯蚓。

“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蚯蚓,是半荒野地带一种低贱的小生命,人们极少关注它们。一天,来自网上的一条新闻让我颇为震惊:近年来,在国内许多地方,一些人将贪婪的手伸向食物链最底端的蚯蚓,他们将电捕器的插头插入湿润的泥土,通过电流把蚯蚓从地下硬生生地逼出来,一天可捕获上百斤,据说可获得千元以上的收入。人的贪欲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端的让人匪夷所思。

在半荒野的北边,有一条地势低洼、僻静的黄土小道,路面似一张麻脸,下点儿雨,小坑里便积满了水,而且路的大半被葛藤侵占,少有行人。这是我观察半荒野地带物候经常走的一条路,那里还是我的麦鸡观察点。

一年中的春夏两季,雨水频繁光顾江南,栖息在泥土下的蚯蚓,因吸不饱氧气,纷纷钻出地表,它们又没得眼睛,满世界瞎爬。对于身无筋骨的它们,面前的一根草茎、一颗石子,都是横亘的山脉。雨后我打小路上走过,遍地都是蚯蚓的难民,小则盈寸,大则半尺,身体一屈一伸,给我的感觉是似乎整条路都在蠕动。这些爬行的虫子,只有少许能够重新回到潮湿的泥土中去,其余的皆倒毙于路途,成为鸟雀和蚂蚁口中的美食。过不了几天,小路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长期观察物候的我,发现春天不是从河边柳枝上的第一个芽苞开始,当然更不是来自第一朵花蕾。春天是踏着荒野上蚯蚓吐出的泥浆来到的。

时令跨过立春的门槛,太阳重新找回失落的自信,渗入土壤里的雪水,变成暧昧的地气缓缓升腾,半荒野上丰盈的积雪开始瘦身,浅薄处裸露出湿润的黑土。此时,蛰伏在泥土下的生命,听到吱吱的融雪声,一个个兴奋不已,竖起耳朵,聆听春天蹒跚的脚步,默默计数着重返荒野的日子。在所有冬眠的小生灵中,蚯蚓的感应最为灵敏,它们率先打破沉默,拱出土浆,将一坨一坨新泥,从地下翻出,犹如一篇散发泥土气息的春天宣言,率性而潦草地写在万物复萌的大地上。

这个时节,半荒野地带那些枯草厚实的地方,只需轻轻一扒拉,底下便是一坨坨油亮的新泥。于是,板结的土地松动了,像夜晚伸展肢体,能听得见皮肉里骨骼和每个关节嘎巴嘎巴的响声,一缕缕似有若无的地气,从蚯蚓洞穴里袅袅升起,那是还魂的荒野轻微的呼吸。

蚯蚓的歌吟也如此美妙。

春末或夏初,落下一场透雨之后,蚯蚓会以它们天籁般的歌声感恩大地。

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我打着手电,行走在那条湿漉漉的土路上。此时,万籁俱寂,昴星挂在碧蓝的苍穹,风像丝绸一样柔滑。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吸着,将自己坐成一块半荒野安静的石头。我用意念过滤掉荒野的其他杂音,专注谛听蚯蚓的幽鸣。

说出来许多人可能不信,我真的听见蚯蚓的鸣叫,声音细若发丝,像一只手在琴弦上奏出的颤音,“叽——叽——叽”或“吱——吱——吱”,虽只有一个单音节,但又无比复杂,裹着温润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以至我无法用汉语状摹。这显然不是一条或几条蚯蚓发出的声音,而是无数条蚯蚓的众声合唱。夜那么黑,荒野那么静,夜空那么高远,听着这来自大地深处的阙歌,该怎么表达我的感受呢?它们或许是一种召唤,一种诉说,会使你尽力地想起自己所见过的所有的事物并试着去理解。然后,在万物发出的声音中,听到一种极度和谐的共振,它们的乐谱嵌入大地、山川、河流、草木,奏响的是动植物生存与死亡的音调。听着如此幽微的歌声,你会勾连起一些宏大的事物,关于上苍,关于大地,关于生死……

然后,你会像我一样站起来,此时有一种欲望,对着无边的荒野黑夜喊一嗓子。

然而,我还是选择默默地走开。

雪塚

初见小湿地,始于戊申年冬。这么说似乎不够准确。其时,春已经“立”了,但元气尚不足以开疆拓土,另立门户;伺机偷袭的北方寒流,时不时地蹿过来袭扰一下,气温或高或低地荡秋千,把刚刚萌芽的春天搅得稀里哗啦。

处在这种季节转换灰色地带的江南,阴晴不定,昨天还是一轮暖阳,隔夜就飘起了雪花。用李清照的话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漂泊已久的人,才在小城谋得一份差事,心还处于游移不定的状态。我租的那间旧瓦房,阴暗潮湿,晚上湿答答的被子盖在身上,怎么都捂不热身子。

天气好像有意跟我作对。到了年边,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风雪加冻雨席卷整个南中国。本来人口就少得可怜的小城,人们都龟缩在家中过大年,街道上难得见到人影儿。

无所事事的我为了消解孤独,拄着一根棍子,去小湿地溜达。

如果只是积雪也就罢了,此时的树冠上、电线上、栅栏上全都挂着冰坨子,随处可见折断的树枝,露出惨白的茬口。

小湿地已经被冻成一块坚硬的铁板,似乎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此时,那些失去食物与水源的鸟儿们,一只只缩着脖子或站或蹲在冰雪上。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煎熬。想象它们脚下的冰雪,就是白色的火焰。

在一个被厚冰覆盖的水凼边,五只羽毛黑白相间的长脚鹬猬集在一起,浑身瑟瑟发抖,不知道谁在向谁取暖。我走过去,它们将小脑袋从翅膀底下拔出来,瞅了我一眼,动作僵硬地蹦跳了几下,又聚拢在一堆。其中有一只脚趾被冻住了,扑棱了几下翅膀,却没有飞起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是用一泡热尿把那只鹬鸟的脚趾与冰分离开来。

我在小湿地转了一圈,所到之处,这里几撮,那里一摊,随处可见沾满血迹的羽毛。一看便知,那是猛禽所为。

小湿地的游隼和雀鹰特别多。它们仿佛从冰雪中嗅到了某种死亡气息,一拨儿一拨儿地从山区往小湿地赶。多的时候,数十只盘旋在小湿地上空,呴呴的叫声此起彼伏。此时,那些体力不支、羸弱无力且失去草丛庇护的鸟儿,好像已经麻木了,只得听天由命,呆呆地站在冰雪上一动不动,任凭游隼和雀鹰随意抓捕。

这是我所见到的自然界最血腥的一幕。

因为捕捉太容易,一些游隼和雀鹰甚至连俯冲动作都省略了,擦着雪地飞行,利爪轻轻一勾,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完结。

再次进入小湿地时,我从所在的酒厂带了一把敲打酒曲的木榔头、一些麦粒与碎米。还好,昨天见到的长脚鹬只少了一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匍匐在雪地上。我以为它们还活着,便撒了一把麦粒儿,然而没有一只站起来啄食。

我在雪地上扒了一个坑,用积雪把死去的长脚鹬覆盖起来,为它们堆了一个小小的雪塚。

那个异乡的春节,我是在投食喂鸟和砸冰现水中度过的。

当真正的春天来到江南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小湿地有一些鸟是我救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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