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倍是我今生无法谋面的李村老乡，如果将我出生的年份沿着生产队的马车车辙往前再推三年，刚好是他去世的那一年。一颗河洛大地的巨星陨落在半个多世纪前，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年年岁岁枯荣的草木在山川旧有的怀抱里所一再诱发的悲恸。清末秀才出身的他，最终顶着人们封给他的说书状元这一至尊的称谓，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傲江湖的白鹭和雄鹰，与牛皮鼓、钢板及二胡做着最后的道别……
生命中的某一天，天气的脸色是阴中有晴。张天倍合上四书五经，照旧窜到李村镇集上的说书场，一蹲就是老半天，望着皂角树上的乌鸦口里衔着夕阳回巢做梦了，他还是不舍得离去。家徒四壁的家，没一个钱买大鼓和钢板，他索性就用吃饭的筷子敲击临时当做牛皮鼓的书桌，用两块铁锅的残片随手这么一碰搭，不就成了钢板？人生没有比就地取材更加得心应手的处世办法了，他惯着说书这出戏的人生主角。
张天倍关起木格窗，敲敲打打，就是开不了腔，唱什么呢？他先学太太们说话，然后再学姑娘亮嗓，表面上看这是从成熟走向纯朴，实际上是源于太太们说话口无遮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只有姑娘们的心思难猜，猜透姑娘的心思就等于书场老手。张天倍正在咿咿呀呀地说唱，没想到一把锄头咚的一声撞开书房的门板，父亲挺直脊梁一阵怒吼，你这个孬种败家子！学啥不好，为啥非要学这下九流的肮脏勾当！说书都是睁眼瞎们干的事儿，一种是眼睛真的瞎了，一种是眼睛好端端的就是不认得一个字。你既认字，眼睛又有神，学啥说书啊？！
张天倍起身，放下筷子和锅片，摔门而出，转身直奔说书场，那里不是他的名利场，而是他的生死场。二哥在集市上一把挡住他的去路，当众照着他白净书生的脸就是一巴掌，嘴里冒着火星嚷嚷道，不屈！尽管兄弟翻了脸，见了面张天倍还照旧认二哥。他不指望二哥能为他学说书撑腰，只希望将来他跑江湖的话，二哥能替他撑起这个家。书还没学好，先遭家人弃。张天倍把男儿的泪滴弹进所说的书中，等待着有朝一日一开腔就能将听众的眼泪滴溜溜地勾引出来。张天倍无师自通，说起书来像模像样，无奈同行谁也不买他的账。他想起了一个鬼主意，篮子里提着白面馒头和廉价烧酒，跑到已故说书艺人吕三壮的坟头上，哭天喊地一番道，吕老师父英灵明鉴！弟子张天倍沐手上香，叩拜师父，望乞收吾为徒。收者，弟子也，不收者，还是弟子也！如此这般，就此权当是拜师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他读过和未读过的书中那些文绉绉的说话声，用他的心血糅合进活生生的尘世声中，哪怕只剩下一根筋也要誓死做这个牵线人。
张天倍一口气背诵出300多个用于说书的篇目名称，双手作揖敬请台下观众随意点播。河洛大鼓书《崇祯之死》有300多句唱词，只要他在洛阳关林庙会上一开嗓，歇脚的云头就碾压攒动的人头，雷鸣的掌声就淹没电闪的鼓声。张天倍的看家书目是《刘墉下南京》，这部书在张天倍的口中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能说长能说短，他戏称剧中主角刘墉是干儿子，啥时候只要他缺钱花，一说这个书目，战鼓一响，票子钢洋，钱就随着风大把大把地刮来了。每当说完书，人都散了，自古的凄凉这才借助一豆油灯光袭上心头。张天倍不缺书说，也不缺钱花，但是总觉得缺些什么。他剔除了书中许多暧昧、庸俗的情节和言词，但是唯独剔除不了命运中的劫数。
张天倍正在伊川说书，漆黑的夜被他的一副口舌打磨得无比透亮，他属于夜晚唯我独尊的天蝎座。一伙人鹞子翻身踢倒台子，疾恶如仇的他正要把这伙人的恶劣行径说进书中鞭挞一顿，不成想反被这伙人用白毛巾塞住嘴巴，用黑布条蒙住眼睛，推上马背后又捆绑在马背上不容分说就直接带走。待到第二天晌午才知道被绑架到了150里之外的登封，张天倍不吃也不喝，坐在马背上等死。那伙人急忙赔礼道，连请你三次你都不到，只好出此下策！让你受惊了。一眼看到准备好的台子和满心期待的观众，张天倍喜极而泣，再也顾不得与这些人理论。
朦朦胧胧入了睡，
一声吼叫不打紧——
石板上惊醒了武二郞，
道字不清如钝刀杀人，这是张天倍的口头禅。他震颤的钢音在没有扩音设备的大力支持下，依然能够凭借胸腔的力量威震四方。登封说完书临走，当地百姓送他一头毛驴，并派人护送下山。
张天倍的说书声已成天地间的绝唱，虽然囿于时代的条件限制，没有一丝半音被录制流传下来，但是，河洛大地的山川和草木仍在激荡他胸臆中曾经的雄浑、苍劲和圆润。我仿佛望见年逾古稀的张天倍纵深一跃，跳到一把木制的椅子上借助武松的魂魄空手打唱，到底是风动、旗动还是心动？定睛看时，只有椅子和台子纹丝不动。说完一场书的张天倍收起钢板与牛皮鼓，背起人生青灰色的包袱，直奔闯荡来闯荡去的码头……无人为他拭去英雄的浊泪。
【作者简介】李红军，男，70 后，河南偃师人。郑州上中专时始习诗，化分行之苦为隔世之乐。曾在《诗刊》、《星星 诗刊》等刊物发过诗作，著有诗集《赤子还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