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焦虑症”的出路何在
肖舜旦
一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四期)刊有署名铁舞的一篇文章《王光明的“新诗”焦虑症》。文章从分析王光明学术论著《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一书入手,提到了一个很值得关注的“新诗焦虑症”问题。但是,虽然文章一开始就提出他之所以关注这问题,就是“希望解决” “今天我们的诗歌应该怎么写”这问题;然而,铁先生在接下来的洋洋五千余字的挥洒过程中,却几乎完全忘了这“初心”,文章总在一些大而空的理论问题上兜圈子,对“新诗焦虑症”的核心问题却总是“犹抱琵琶”或避而不谈,让人只有徒唤奈何的份。
而王光明论著中的一个重要观点,让人第一感觉就有些不得劲,感觉说理不到点。比如他认为胡适的新诗理念,“强化了新旧对立的意识形态,使新内容(时代精神)和新语言(白话)成了新诗的指标”,这种“指标”导致诗质的丰富性被“时代精神”所遮蔽,使诗歌语言的多义性在被白话的透明所取代,从而使诗的美学要求降到最低点。这种“溯及源头的批评”,很有些学院派装腔作势的扭捏意味,其实这番话直白简单的表述就是:新诗由于追求表现时代精神,又采用白话口语方式表达,使得诗歌的含蓄意味和诗意美感大受影响。这观点表面上看过去好像很有些道理,其实不免肤浅,完全忘记了诗歌的本质是什么。“新内容(时代精神)和新语言(白话)”必然会导致 “诗的美学要求降到最低点”吗?我以为未必然。诗歌以及一切文学艺术的本质就是来自生活,反映生活。所以,“时代精神”永远是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的生命,这是一个基本的文学常识,中外古今皆如此,诗歌自然也不能免俗。呼唤时代精神,顺应时代潮流,反映时代风貌,这是一切古今经典的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所以,时代精神与美学追求并不矛盾,二者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其次,所谓“白话”的“透明性”会取代诗歌 “多义性”的论断更是一种不得要领的典型的“甩锅”行为。语言的多义性是由使用者的思想和技巧决定的,而不是语言本身所决定的。今天的文言其实也就是古代的“白话”,这应该也是常识。所以,“新诗”草创之初出现的一些浅显的毛病其实并不是“白话”本身带来的,而是当时的新诗创作者的思想或技巧的“浅显”造成的。而且,必须承认的一点就是,即便在“白话”“新诗”的草创期不久也很快就出现了不少优秀的诗歌作品,这也就是新诗创作者的思想深化和技巧熟练后必然的结果。所以王光明这种“溯及源头的批评”,也未必真正触及到 “新诗焦虑症”的“源头”。
当然,王光明的“新诗焦虑”目标其实主要还在于“新诗的现状”。那么,今天的“新诗”现状究竟如何?“焦虑”究竟何在?
二
今天国内新诗发展状况如何,这其实也可说是个可大可小、可实可虚的问题。关键在于谈论者的立场和态度。比如我们上面所提到的铁先生的立场和态度就趋于大而空、玄而虚一类;于笔者而言,我倒宁肯去冷静理性地面对这境况,具体分析,理出头绪,找出应对之策。在笔者看来,今日诗坛状况多多,矛盾重重,无聊纷纷,算得上既是一个热闹又折腾的名利场,又是一处冷清又“躺平”的是非之地。何以言之?一方面今天的诗人、诗歌完全处于社会的边缘状态,无可无不可,大众对于诗人、诗歌的态度可说是可有可无、爱理不理。试问,当今真正读诗的人有多少?真正懂诗、爱诗的人又有多少?当然,还可以再加一问,今天诗坛真正值得一读的诗歌又有多少?这就是今天诗坛冷清又“躺平”的真相。但另一方面,从各类媒体显示来看,当今诗人、“著名”诗人,或者爱好写诗的人似乎也不少(甚至有一种说法叫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要多),形形色色的诗歌作品也是层出不穷;而借诗歌生事谋利的花样也是变化纷纭,屡见不鲜。从诗坛时不时爆出的一些丑闻来看,还有不少人很在乎“诗坛”这块“宝地”,并很想借此弄出些响动,捞一点“名声”。比如各种名目繁多的评奖又加上时不时冒出的各种黑幕勾当,还有诗人之间、文人之间的相互捧场抚摸之类,也是“乱花迷人眼”,这就是作为“名利场”的“诗坛”热闹而折腾的另一面。
当然,要谈当今诗坛的“新诗焦虑”现状,《文学自由谈》的唐小林绝对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这当然得益于他那篇《贾浅浅爆红,突显诗歌乱象》一文。由于唐小林的一系列的诗评文章,“浅浅体”“口水诗”“屎尿体”等概念几乎成了中国新诗“乱象”的代名词,按理,这“乱象”应被视为诗坛“新诗焦虑症”的典型“症状”了。唐小林最近又出了一篇新作《鲁奖诗人的“屎尿体”和“口水诗”》(《文学自由谈》第四期),此文给人最突出的感觉就是中国最具权威的诗歌奖获奖者大都是“屎尿体”和“口水诗”诗歌的创作者,而且他们甚至就是凭借这类作品获得了鲁奖崇高荣誉的。唐小林在文中列举了多位鲁奖获奖者的类似作品,总量加起来,看似不少,堪称“屎尿”“口水”飞溅,简直就是斯文扫地。这些“乱象”作为“呈堂证供”,可谓“铁证如山”。然而,这些“浅浅体”“口水诗”“屎尿体”诗歌在当代诗坛的真正影响力究竟几何?比如说,如贾浅浅这样的所谓极具代表性的“爆红”诗人,在唐小林文章“曝光” 之前,稍稍熟悉诗坛状况的读者,又有几人知道她的存在呢?她的诗好歹姑且不论,但又有几人真正读过?所以,她的“屎尿体”诗即便再怎么“臭不可闻”,其“污染性”也只能说是微乎其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们可以说,她之所以能“爆红”以及以她为代表的“浅浅体”“口水诗”“屎尿体”诗歌之所以能“爆红”并得以“流传”,恐怕还是拜唐小林文章所赐。没有唐小林的这些文章,这些诗歌充其量只能在他们个人极其狭小有限的圈子里自娱自乐三五天或至多三五月,就会自生自灭,湮没无闻的;然而由于唐小林的几番神操作,使得他们的极其个人化的偶然性的这类诗歌写作成为了诗坛的一种具有潮流风向标性质的大事件。他们本来只是私下里穷极无聊或兴致所至哼了几句无伤大雅的“黄色”或“灰色”小调”,却偏偏被唐小林视为大逆不道的“风车巨人”,不惜大动干戈,以清“诗”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唐小林可谓阙功至伟!
三
所以,在笔者看来,唐小林所曝光的这些“诗歌乱象”其实还远远够不上“新诗焦虑症”的主要“症状”,因为这些“乱象”诗人或诗作者的种种“劣迹”充其量不过算是诗坛“散兵游勇”们即兴的小打小闹式“不检点”行为,他们的诗歌主体其实还是严肃规矩的(虽然或许不那么优秀),并不足以形成对整个诗歌生态的生存危机。而在我看来,真正值得引起人们“焦虑”的诗歌状况,应该是那些真正在诗坛上顾盼自雄,苦吟求索的大佬级诗人诗歌创作上的“高深莫测”现象。
或许这可以从八十年代与海子同时的著名诗人骆一禾(1961—1989)说起。八十年代其实可以算是中国新诗崛起的黄金年代,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朦胧派诗人。朦胧诗虽然也曾因为“朦胧”“晦涩”被诟病,但其中不少的优秀诗篇却是贴近生活反映生活的,称得上是既接地气又具有诗意美感,这正是朦胧诗拥趸多多的主要原因。但这时的骆一禾的诗就在这些朦胧诗的热潮中显露了一种颇具异像的诗歌理念,这种异像其实就含有今天“新诗焦虑症”形成的致命性隐患,只是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这隐患却一直都被评论家所忽视,以至于王光明的学术论著和铁舞的评论文章都并未涉及这问题。2017年《收获》第一期里署名陈东东的一篇长篇诗论《圣者骆一禾》对这个问题也毫无觉察,反以一种虔诚崇敬的口吻尊他为诗坛“圣者”, 这不免会让人想起有“诗圣”“诗史”之誉的杜甫;当然,这种联想其实是有些荒谬的。
骆一禾当年诗歌创作理念中的致命性隐患有两个:
一、自视甚高,以“史诗性”大诗人自居,追求一种长篇巨制的“史诗性的写作”, 动辄就是几百上千行的“诗浪”汹涌澎湃,自以为肩负着对于“世界文明”的一种“使命感”,并为此肝肠寸断,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不可谓不虔诚,不努力,颇有些耶稣代世人受过的献祭者受难者意味。二、为了适应这种史诗性的祭文、启示录或神喻诗的风格特点,诗歌语言表达极其抽象、隐晦、深涩、佶屈聱牙,读者甚至包括他的同道都往往只能捕风捉影,不辨东西南北,难以解读,自然也难以卒读。
我们且以他的一首著名长诗《修远》的二节诗为例,看看他的诗歌难度系数究竟如何:
“修远 我以此迎接太阳 /持着诗 我自己和睡眠 那阵暴雨 /有一条道路在肝脏里震颤 /那血做的诗人站在这里 这路上 /长眠不醒 /他灵敏其耳 /他婴童 他胆死 他岁唱 他劲哀 /都已纳入耳中 /听惊鸿奔过,是我黑暗的血”
“血就这样生了 /在诗中我看见的活血俱是深色 /他的美 他的天庭 他的飘风白日 /平明和极景 /压在天上 大地又怎会是别人的 /在诗里我看见的活血汪霈而沸腾”
《修远》一诗的诗名,来自于《离骚》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歌的立意也与此相关。诗中的“我”应该就是在诗歌求索之路上的圣者,而这条道竟然是一条充满了艰难甚至血腥意味的畏途。
这两节诗充斥着一种血腥而悲怆的抒情,只是其中诸多意象的涌现在逻辑上显得有些混乱无序,在理解上更是一团乱麻。连对骆一禾尊崇之极的陈东东都不得不承认,诗人“的确在诗中散布了那么多让人猜不透的词语和形象迷雾,只好欣赏其节奏和音乐之美了”,这话实在说得轻巧。要知道诗毕竟是诗,不能等同于音乐的歌,诗的节奏顿挫也绝不等同于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如果一首诗无法在意义上形成基本的逻辑链,那么一般读者想从中品味到其中的“音乐节奏”之美,谈何容易?
以一般读者而言,诗歌中这些接踵而来、莫可名状的意象会给读者带来怎样的杂乱甚至惊恐的感觉呢?如“那阵暴雨” 、“道路在肝脏里震颤“、“血做的诗人”、“ 长眠不醒 ”、“灵敏其耳”之类,很难理解这样修饰、渲染的必要性和意义所在。还有再如“他婴童 他胆死 他岁唱 他劲哀”的排列,除了意义上的凌乱、不解、断裂外,即便从现代汉语的文字角度来看也是莫名其妙的词语拼凑和堆砌,甚至让人感到一个有过良好现代汉语素养的文人是不应该写出这样不通的句子的。
虽然按照陈东东的解释“血是生命的象征,也是生命本身,血也是诗歌之喻”,但诗中几乎无所不在的“血”的意象在读者眼前恐怕绝没有这般圣洁而崇高。无论诗中的“血”如何“活血“,如何“俱是深色”,如何“汪霈而沸腾“,而读者眼前的诗人形象恐怕就恍如一个战场上从血泊里爬起来的满脸血污的孤独的斗士,但却不明白他的极度悲怆来自何方,还有他的凶险之敌是谁?至于“他的美“什么的是如何“压在天上”,“大地”是诗人的还是“别人”的这类意义,读者就更莫名其妙,无从顾及了。
这两小节《修远》,应该可以让我们窥见这首诗的一些“神韵”了。说得刻薄些,诗歌里的意境类似一个虚无缥缈的恐怖梦境,诗中充斥着许多梦呓般的碎片组合,几乎看不到什么清晰逻辑链条,只有词与词之间的生涩拼凑,意识流兼近乎无厘头的混杂……除了诗人自己自以为深邃无比的陶醉沉迷外,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不知所云。我们从屈原的《离骚》中,能明确感知到一种诗人失意漂泊、上下求索、悲怆孤独的爱国之痛,而杜甫的“诗史”更是以“安史之乱”时期国破家亡、悲天悯人的诗人情怀为支柱的,但骆一禾的诗能让我们感知到什么东西呢?他那些空泛莫名、“活血”“沸腾”的抒情如何可能让读者尊奉他为诗坛“圣者”呢?
毋庸讳言,骆一禾所谓追求“史诗性写作”的使命感其实正是他诗歌创作理念的巨大误区。这种宏图大愿固然可以令人钦佩,但却充斥着诸多不切实际的虚妄和迷狂,且完全有些走火入魔。他的诗虽然与八十年代崛起的“朦胧诗”同源,却将其中的艰深、晦涩的特点发挥到极致甚至趋于病态而毫无自省,以至于有意无意地使自己的诗歌越来越走向一条脱离大众脱离现实的精神贵族之旅,使得诗歌只成了诗人内心的某种情愫代码,除了诗人自己,无人能够解码。这样的诗歌,价值几何?这样的诗歌,如何不让人产生“焦虑”?然而,当朦胧诗风渐行渐远并退出历史舞台之后,不成想骆一禾的这种误区深深的诗歌创作理念却一直被当今主流诗人们视为精粹,奉为经典、纯正、高雅,从而离读者越来越远。
四
以当今国内最具权威性的两家文学媒体《诗刊》与《收获》为例,它们的审美取向在国内就具有一定的风向标性质。《诗刊》的风格近些年来已开始了一些转向,即试图走向通俗、简易、大众化的一面。虽然这种转向有其合理性的一面,然而其中泥沙俱下,争议多多。比如刊发了不少浅显、无聊、格调平庸之作;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也有闪光点。如余秀华的诗歌就不可小觑。她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虽说风格粗野、放诞,甚至声名狼藉,但不可否认这其实是一手真正优秀的现代新诗,而她大多数的诗歌其实具有一种扎根在生活底层的蕴藉、朴实之美。此外,我们再来看看依然享有纯正、高雅、权威美誉的《收获》的诗歌审美趣味所在。近几年来,这家刊物其实也接连刊发了不少关于诗歌、诗人的作品及其评论,而且涉及的多是国内一流的诗人。比如骆一禾、西川、严力、翟永明、欧阳江河等一众名家,但他们的诗歌创作走得几乎全是骆一禾的路子,诗歌里充斥着诸如晦涩莫名、高深莫测、清高奇诡、不知所云一类的情愫,可以说几乎全属于诗人心灵极其个人化的呓语、梦话一类,一般读者难窥其中堂奥。以欧阳江河的有“史诗性”盛誉的《泰姬陵之泪》为例,据说欧阳江河参观完印度泰姬陵后回到住处便大哭一场,而他的这篇长诗就是因这些泪水而发。全诗可说热泪纵横,斑斑点点,九曲回肠,刻骨铭心;但我却不知道诗人因何流泪?只感觉到一种极其诡异的诗人情感的宣泄,一波又一波的神灵、肉身、黄金、大海诸意象的煽情炫耀,但其中的逻辑联结、感情基调却全然如同云里雾中,只见泪茫茫一片浑浑噩噩,所谓历史、文化、爱情、生命的深刻演绎其实只是一种子虚乌有的幻影。下面我们不妨试体验一下这种诗歌的“风神气韵”吧:
“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 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 /在印度,恒河是用眼睛来流的,它拒绝灌溉 /正如神的泪水拒绝水泵,仿佛干旱是鹰的事务。/在干旱的土地上,泪水能流在一起就够了。/泪水飞翔起来,惊动了鹰的头脑和孤独。/鹰的独语起了波浪,/鹰身上的逝者会形成古代吗?/恒河之水,在天上流。/根,枝,叶,三种无明对位而流。/日心, 地心,人心,三种无言因泪滴 /而缩小,小到寸心那么小,比自我 /委身于忘我和无我还要小。/一个琥珀般的夜空安放在泪滴里,/泪滴:这颗寸心的天下心。”
这就是《泰姬陵之泪》的第一节,有谁能告诉我,诗人在这里诉说了什么?从表面上看,诗歌的用词造句都似乎挺清晰的,但是,一路读下去,竟然越读越糊涂,越不知道诗人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比如第一句,“没有被神流过的泪水不值得流”,这是什么意思呢?只有至高无上的神才配流泪吗?这是什么逻辑?那芸芸众生悲欢离合的泪水该怎么办?接下来的第二句“但值得流的并非全是泪水”,这又简直近乎废话,世界上有价值的东西当然并非神之泪,诗人在这里有什么关子可卖呢?接下来如果要一句一句地思考下去的话,你除了抓狂发疯恐怕也是无法搞清诗人究竟在说什么?除了假定这是诗人的梦中喃喃自语,你还能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呢?梦中的场景是无法以逻辑联结的,也无法以逻辑来解释的,这难道就是大诗人想要告诉读者的高深诗意?诗歌居然可以这样写,感情居然可以这样抒发,实在也算得上是一篇天下奇“诗”了!我们曾经也读过荷马史诗,读过歌德的《浮士德》,读过但丁的《神曲》,也读过现代诗人波特莱尔的《恶之花》,还有得过诺贝尔奖的艾略特的《荒原》等,虽然也有不少困惑,但却从没有这么抓狂、这么无知无助过。我们的精英诗人究竟在追求什么呢?究竟想表达什么呢?这样的诗歌,价值几何?能不令人焦虑吗?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所在。新诗如果这样写下去,必将失去读者,也必将失去存在意义!
四
那么,“新诗”究竟应该怎么写呢?或者说,“新诗”怎样写才能不让人“焦虑”呢?我以为这本不该是很复杂的问题,根本无须绕那么多的学术圈圈,嚼那么多的学术名词;只需要回到原点,回到生活,回到诗歌艺术的本质,一切就可以豁然开朗。
诗歌是表现生活、表现情感的;诗歌是写给人看、让人能够感知并可以引起共鸣的;诗歌是必须具有美感的,越是优秀的诗歌,它产生的美感就越能震撼人心。我以为这应该是诗歌必须具备的三要素,只有遵循这三要素,并努力提升其质量,诗歌的生存和发展就有意义,就会有前途。
作为一名诗歌爱好者,笔者在关注诗歌生态发展的过程中,一直在寻找那些有生机、有灵气、有美感的好诗,但在主流权威媒体上,却一再被那些精英诗人所忽悠甚至羞辱,往往失望之极;感谢互联网,感谢微信圈,借助这些最基层的民间交流平台,我读过不少有意味、有趣味的诗歌,才真正体验到了“高手在民间”的喜悦和惊叹。这里,我想向读者介绍一位民间诗人熊国太的作品,他是我在微信圈里读到的很让我惊叹的“民间高手”之一。他的诗贴近生活,关注现实,感情丰富,思想敏锐,而且诗意充沛蕴藉,颇具灵气,抒情真挚自然,很少诗人通常难免的那种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怪毛病。
熊国太诗歌里我最欣赏的一点就是他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他的诗是真诚的,是真正为现实而发的,而极少搔首弄姿。他有一组关于佛教寺庙内容的诗歌,其中不乏精彩篇什及其警句。
比如,他的《九华山佛像》里,展现了众多的佛像,含而不露,皮里阳秋,耐人寻味:
“殿堂上的佛像,烛光里的佛像/ 香火熏绕之中的佛像/ 身子在木鱼声中不肯抖嗦的佛像
双目圆睁的佛像,慈眉善目的佛像/ 看善男信女顶礼跪拜/ 且从不作声也不哭笑的佛像/当然也有敛财成性却一副泰然自若的佛像/ 有色胆包天又一副道貌岸然的佛像/ 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神仙,我真的不知道”
这里的佛像其实也就是众生相,虽然如此描述佛像,不免有亵渎、不敬之嫌;但是,今天国内的宗教庙宇僧侣之属,大多已远远偏离神灵之敬,只配享受“不敬”的待遇了。诗人在这里表达了一种严正的立场,没有从众媚俗、附庸“佛”雅,而是直陈了佛像的伪善、贪婪的一面,这也是一种胆识。
在《在虎跑定慧寺冥想李叔同和济公》一诗中,更有一串极其深刻的警句,发人深省:“李叔同大师和济公和尚/ 当然是两只极其凶猛的老虎/ 他俩把猛虎般的心/ 关入禁欲的笼子里/ 取钵盛水/ 口吐莲花/ 悲天悯人后再破红尘”
这里诗人从寺名“虎跑”的“虎”联想到“猛虎”与“权势”, “笼子”与“制度”的关系,从而将现代民主理念“将权力关进笼子”与两位高僧的向善修行的现代启示意义巧妙融为一体,“猛虎”之喻可谓神来之笔,形象生动,警醒透彻,天衣无缝。
熊诗人还有一首小诗《秋声赋》,我也非常喜欢:
“知了被要求在九月之前闭嘴/ 蟋蟀也被限定/ 入秋后不准喊出自己的声音/ 一切仿佛都沉寂了/ 只有秋风这个不安分的小鬼/ 硬是从树枝那边钻了过来/ 而她也是被噤声的/ 只允许在我身旁薄凉一会儿/ 就必须立即消失”
我以为,这首小诗是极具创意的,是古人没有写过的“秋声”“秋意”,是诗人对于秋天的一种极其独特的敏锐感悟,且易让人浮想联翩。
熊国太的诗很接地气,他的诗对于现实总是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我以为这是熊诗人最为宝贵的一种素质;当然,仅有这一点是不够的。诗歌更应该是是审美的,诗意必须是灵动的,诗行自然要流淌柔婉、美丽飞扬的。我们再来欣赏他一首优美的风景诗《法圆禅寺》:
“一阵什么风掠过了梅岭的梅/ 被掠过的还有满山竹海的青翠/ 和我乱草般摇晃的头发
一泓山泉从竹海高处向下跳跃/ 趴在硕大鹅卵石上的苔藓/ 颜色由绿转白,由白慢慢转暗
没有木鱼声,黄色经幡也没有动/ 只有山风吹得很猛烈/ 落叶因为潮湿叠成了纤维海绵
山下,乌井水库里的鱼群/ 没有一条愿意浮出水面/ 仅把呼吸吐成了一圈圈涟漪
山风把一圈圈涟漪吹得更圆/ 我踩在纤维海绵上眺望/ 盘山公路像一条黄手绢在舞动”
这首诗共五节,每一节就是一段风景,动静互衬,情境相生,现场感很强,阅读过程中很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那是一幅幅山风吹掠下的山野风景剪影:我们仿佛看到了青翠竹海的起伏和诗人被风吹乱的乱草头发,还有鹅卵石上的苔藓在山泉浸润下光影、色彩的变幻,还有潮湿的落叶、不露面只吐一圈圈涟漪的鱼之乐,最美的大概属于弯曲的盘山公路了,它先是在水库水面上“一圈圈涟漪”中衬托出来的,然后,才“像一条黄手绢在舞动”,多么现成又灵动的比喻啊,仿佛得来全不费功夫,但只需静静遥想一番,此景此情的妙处任谁人都不免要会心一笑吧!如果能联想到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绢》,那么,这“黄色”的盘山公路所潜藏着的幸福的期盼感,会不会将你引入一个更迷人的境界呢?
由于篇幅的限制,笔者对于这位民间诗人的介绍也只能这样点到为止了。当然,熊诗人的诗并非现代新诗之典范,笔者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借熊诗人的诗告诉人们:诗歌之美并不在于高深莫测,故弄玄虚,而在于诗人内心的情感之美之真。有一句名言叫“道不远人”,我想诗歌也应如此,诗不远人。诗歌必须要让人看得懂,体会到美;诗歌必须要贴近生活,贴近大众。这应该就是解决“新诗焦虑症”的唯一出路。所以,我们无须把诗歌理论说得那么玄乎,也无须把“新诗焦虑症”问题绕得那么远、那么繁,那些大诗人也无须把架子端得那么高、那么傲,让一切都回归自然,脚踏实地,尊重生活,体验生活,表现生活,再逐步升华诗意美感,这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