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苍生

来到此处见识这人间的渡口，仿佛是不知何时岁月行旅中已然安置好的停留，远望长江浪涌涛涛，并不见舟楫之利、待渡之人，洇入千百年时光里的古渡往事仿佛随眼前的一场大雾随水而近，近了又远。秋水汤汤，像空中无以捉摸的云，又像是终结着茫茫世事的烟尘。

历史的冷峭与诡谲贴合着此刻的逼人秋凉，裹扎着岁月隐痛与荣光的前尘往事，都被这古渡水浪冲刷到岸滩砂砾中，都在这渡口返回与出走，仿若未知旷野里一声声的寂寞鸟鸣。

江声醒耳。我望着雾茫茫之内的江水波浪沉浮，立于流云之下的西津渡千百年大地上，停留在时光震荡清冷的余波里。“京口瓜州一水间”，古远的诗语随水扶摇而近，西津古渡，世尘往事犹似只在眼前。

我脚下所立之地，只是2008年春考古发现的，兴建于清朝使用了200余年的小码头遗址。西津渡作为长江下游南岸的一个重要渡口，长江与大运河在此交汇。明末清初开始，长江镇江段河道受地质水文变化影响，向北偏移，西津渡南岸不断被退去江水后的泥沙填埋，渐渐变为陆地。直至清朝宣统年间，繁盛几多春秋的码头终沉埋于地下。然而，消匿于历史尘烟的小码头仅仅是西津渡码头飞跃千古传奇的一截尾翼，在此之外，因渡而名，因水而兴的西津渡地表之下还沉埋着另一处码头——大码头，它躲藏在历史更深幽的隐秘里。历史迷烟，清流激端，这任情适性的江水仿佛从不回头。

1000多年前长江激浪拍岸，飞溅在历史的星空，嘹亮史诗般的人事传奇依旧闪耀于今。当年三国时期刘备抵达东吴下船登岸的渡口恰是今天的西津渡。而更远在春秋战国时，西津渡此地就存在过吴楚古渡——西渚。三足鼎立，滚滚长江逝水从蒜山脚下流过，苍茫山水孵出蒜山渡，这便是眼前西津渡前身。蒜山渡一水横陈，连岗三面，东吴便将此水域作为操练水军，停靠战船的渡口。周郎与孔明商议夺定巧施火攻大破曹营的赤壁之战，相传最初的谋划地正是西津渡。西津渡也是唐代码头官署所在地，这里出土文物中多有官署遗迹，经考古居然发现了出土于唐代有着明确规格的考古地层，这为西津渡大码头遗址提供了有力证据。

历史绚烂耀眼，却又冷酷无趣。天降西津渡于控扼大江南北咽喉要冲，这就注定西津渡是被时光选中的历史穴位，金戈铁马，鼓角争鸣，自三国以来，在此兵家必争之地的战事有数百次之多。岁月如江水滚涌，西津渡若有性灵一定百端交集。那些水光潋滟，帆影绰绰的旧梦记忆仿佛从江面正悠缓漂游而来。我眼前近在咫尺的这些砖石、夯土、砂砾被时间重新打捞，再见天日，活化于人们对历史无尽遐想之中。

江水奔驰，势不可挡，犹如世间一切的各奔前程，繁盛的繁盛，凋敝的凋敝，世间物事没有一物抵得住大江东去。人立于高坡远眺古渡，怀古思幽自然而然，想象着先人们利用蒜山为后座，玉山为屏障，渡口建在长江南岸夹角处，石砌的岸堤围成半岛形渡口陆地，大码头长堤探向江中，暗合着悠悠岁月里古人对这个星球的探问与追寻已致远千年。

有渡口就有熙来攘往，就有人丛交织，战事频仍的交通要冲自然成为众多移民南下的首选立锥之地，也正是在这样移民潮中文化交流与碰撞也悄然发生。意大利行者马可.波罗，美国诺贝尔文学奖作家赛珍珠、日本画家、高僧雪舟都在西津渡留下至今清澈的影迹。

烽火狼烟在西津渡一次又一次升腾交错，时光如这浩荡江水势不可挡，在光阴如梭的流转中西津渡口终究遭逢到属于自己的难以扭转大势的“战局”。令西津渡渡口大码头功能逐渐丧失的是长江的北坍南淤，早在清康熙年间，长江已逐渐改道，大量泥沙淤积，大码头功用渐渐式微，直至被时光湮没。大码头不断淤塞，使得渡口功能逐渐移向小码头。

而仅仅200多年后，势不可档的蒸汽时代大潮、电子时代漩涡在急景流年中汹涌而至，劈面而来。小码头在历史步履无以把握地紧逼下不可遏制、也毫无悬疑地退出了历史演绎。千帆入津，波光云影的场景，离历史与岁月相互掩映的起承转合命运大剧已愈发远淡，犹如一场飘摇而逝的梦。

古塔大隐

现在是傍晚，行走在街区，我的身边是人丛过往和两侧店家闪耀的灯火，我看见它时，恍然感觉四遭所有的声息渐渐熄灭了，秋风在清寂的语言里尽显寒凉本性。它使世界变得如此的小，它使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的因果如此单纯。如果没有望见它，这条古街仅仅是有特点而无特质和新意的，仅仅是在类型化的古街上添一个分子罢了。

入夜前的此刻，街区中心的昭关石塔在黄昏的光影里是最亮的灯盏，它使整个街区盛大而丰饶起来，夕照铺洒整条街区，像为一位慈蔼的长者披上霞采。这是尘间光影俱在的时分，像人世所有的永恒都醒于斑驳的诗行里，它们都安然于夜色来临。

据史学考证，这座过街石塔又称喇嘛塔、瓶塔，起源于南印度，据《佛祖历史通载》记录：外邦进贡佛舍利给元朝皇帝，皇帝则将舍利放在过街石塔内，让往来众人同享佛舍利的佛缘和福分。

按佛教教义，塔就是佛，只要路过之人从塔下券门经过就都算是已经礼佛了。而无论从街区任何一隅出发，都会经过这座石塔，佛教普度众生的教义在西津渡街区有着最慈悲的贴合，令所有尘世路人都浸染了佛法的慈光，使得人们礼佛变得极致简洁和纯粹。

西津渡街区的街巷如众多古街形制雷同，你总能见到红男绿女各色各样的摆拍，尤其在一天将降下帷幕的夕阳霞照中，相当多的人借着石塔取景。而700多年前古塔近处香火缭绕，在这里古人们把内心向上苍的祈求献上，把内心的苦难献上，把自我的卑微献上，把生命的无力献上，祈求石塔的佛光能够普度慈航。现今，民众祈求平安渡江的风俗情境已再不复返。世易时移，石塔早已斑痕遍身，但离得再远也依旧觉得它洁白纯净。石塔静默矗立，任由人们在它周围舞弄出任何姿态，它的安详被夕阳镀上了金边一样，像极了古渡口那条盛大江河披上的暮色，这是否就是慈悲泛起的光？迷人而忧郁地映衬着古街上的每一处物象。黄昏之后站立的就是沉静绵长的黑夜，取景的人在白昼将令他们欢喜的影像摄入自己的电子产品里，而万物回归的本相正在他们离开之后的黑夜中，这多少有些妄诞，而本相也正在层层妄诞包裹之内。也正因由对这万物世界本相的观照，石塔在此停留守候了700多年。

据说，“昭关石塔”中的“昭”取义“光明”，以彰显佛法无边。西津古渡自古为南北关口，江阔水急，船只与人员的平安自然成为百姓们最大心愿。石塔建于人来往如织的街区中心，自然是对苍生最好的护佑彰显，使登船之人有了许多心灵慰藉。

元代盛行藏传佛教，昭关石塔是元皇帝煞费苦心命顶级工匠在南北重要渡口建造的过街石塔。经学者考证，昭关石塔是由元武宗下令重修的，是金山寺般若院的一部分，主持者是曾参与修建元大都白塔寺工匠刘元的子侄刘高。石塔约完工于1311年。石塔尊踞古街高处，可望南北芸芸众生。

700多年前抵达西津渡的刘高不知获得何种高妙的启发，他并没有选择将石塔置于庙宇之内、高山之巅，他将石塔大隐在街巷之内的制高点处，让石塔在典雅、精妙中亲近人间。石塔既保留中原文化之影，又糅合梵式建筑体制格调。

昭关石塔造型由下部的云台及上部石塔通高8米有余，有塔座、塔身、塔颈、塔额、塔顶五部分，全用青石分段雕成。石柱塔身均有各种雕饰和刻纹，如东面两石柱外侧人们可以清晰看到刻有“当愿众生、受天人供”，两侧边款则有“法轮常转”“佛日增辉”等汉字及梵文，四个塔柱内侧可窥见“南无大方佛华严经”石刻。这塔上所有石刻字样，越凝望越觉精妙绝伦。

史书上记载元朝大都南门、北京卢沟桥旁也曾建过街石塔，但历史拂袖之间它们早已过镜花水月，消逝不见。居庸关也曾建造一座宏伟的云台上设三塔的大型过街石塔，然而今天仅存云台塔基部分。经权威考古鉴定，史学界一致认为昭关过街石塔为现存唯一保存完整、时代最早的过街石塔，这才是它无比珍贵之处。

我从傍晚的石塔身旁望向渡口，一直待到了秋风里夜沉下来的时候，如织人流与熙攘的市音如风卷大地一般，悉数散尽。夜色深沉，已经覆盖了涛涛江水。飘摇晚风衬在其中，像人间正降临着一场真幻难辨的森密淋漓细雨。石塔已望尽人间，从古代流淌至今的声息都滴进它盛大的沉默中。石塔底座的四根石柱将踏高拔地托起，像是这座700多年守望于此的石塔撑起了整个夜晚的空旷与孤寂。白色石塔依旧高耸沉默，清寂的长夜宛若都在它的怀里。

暮夜时分，我从古街石阶仰望石塔，它白净屹立，犹如长夜里一处沉静而孤勇的灯盏。 远处，古渡口的江水依旧激涌而驰，奔逸绝尘，石塔悠然安稳的高于江水、大地，每个待渡的行路人都足以望见。

古街春秋

由一棵树的年轮可识一棵树度过的岁月春秋，从一条街路的砖石泥土可知一条街的过眼红尘。在西津渡古街的一条地面玻璃窗的考古坑里，有着西津渡从唐到明代的“骨骼”。在这块高低错落地层排列着多个朝代的路面遗迹。从唐代之前积淀的流砂夯土到明朝后期铺就的青砖路面，几米见方之间，是一千四百多年的事往日迁。而在这西津渡之“骨骼”路面千载往昔之上，贯穿着形成于清末民初的西津渡古街的流变时光。

千年古渡口，一座小山楼。在古街上现今的青年国际旅社恰是唐代西津渡小山楼客栈原址。“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诗人张祜千年前夜宿小山楼浅眠未安时吟诗中之 “金陵渡”正是唐代西津渡的称谓。不知道千年前张祜在小山楼凭栏临江遥望时，在那闪烁于江面的渔火和沉潜于古街的夜色之中想到了什么？有着怎样的千古喟叹？

自西津渡古街走一遭，是一座座时光的窗口，是岁月的牵引。从观音洞往西下行至小码头街西口，几百米街面有各式店铺150多家，成片保存完好的清末民初传统建筑勾连着旧时街道，街巷两旁多为两层砖木小楼，雕花的窗栏透着历史的光影依旧执拗地映照着往昔的繁华。青石板上的车辙、翘角的飞檐、斑驳的立柱，还有恍惚于耳际那由远而近的人丛熙攘、步履不停的繁芜纷乱声息，带人返入旧日的烟火光阴。

从古渡口嬗变为一处烟火红尘的古街，历经的不单单是历史时光潮水的漫溢，更有时代的起承转合。北宋时期，西津渡已逐步形成一个相当有规模的集市——江口镇，南北商旅几乎必经此地。元代规模更有发达。清代时，长江北坍南淤，津渡码头随之往北延伸，街区也不断扩展。伴随着江海河岸历史演变，西津渡逐渐从一个渡口演化为一条醒目的古街区。

鸦片战争爆发，租界的建立，领事馆、工部局等大量西式建筑出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作为南北汇融交通要道、经济命脉的镇江被辟为第一批内陆通商口岸，咸丰十一年（1861年），清政府在逼迫下将城外银门山一带划作英租界。在租界和沿江地带带有殖民性质畸形经济繁荣一度呈现，外侨人数最多时达2000多人，一时洋行鳞次，洋楼栉比。英国侵略者在租界区域内自定各种规章制度，不受中国法律约束，俨然是“国中之国”。与此同时，外国资本大量进入古渡口，经济殖民使千年古渡曾经伤痕满目，而今这所有苦难与罪证都交融于时光尘沙里，蜕变为悠远的古渡文化在时刻催促今人的昂扬奋发、知耻后勇。西津渡在时光的隐痛中，又流入了时代新的血脉。

西津渡古街区里的建筑风格迥异，红砖黛瓦的西洋阁楼，古旧流韵的民国遗存，江南形制的老宅旧居，交相映衬，都在静默中守望古街千古文明。在飞阁流丹券门到同登觉路之间有一段77米的“时光隧道”，唐宋元明清各类建筑一应俱全，除此之外，在租界建筑组成的西洋建筑，镇江商会的民国建筑，20世纪中叶的工业建筑，清水乱砖墙的百姓民居，无不传承延续着文化的多元和丰富。

古渡街区还留驻着清晰的文学印痕。“她的坟墓，以及我年幼的兄弟姐妹的坟墓——都在我的中国故乡、江苏镇江的一处小小的坟墓里。我在最近请求准予前往镇江访问，以便去看看我的祖坟。现在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美国作家赛珍珠在她的《最后的倾诉》文中的一段话，记叙了这位前后共计28年生活在镇江古渡街区里作家的哀愁与怅惘。文中的“他们”就是赛珍珠早年夭亡的兄弟姐妹，而“小小的坟墓”正是“西侨公墓”。

赛珍珠这个于镇江非同寻常的外国人如此深久眷念着这处江浙腹地，与她的母亲凯丽紧密相关。赛珍珠的父亲赛兆祥是美国知名传教士，1880年10月他与新婚妻子来到中国苏州，凯丽不慎肺部染疾。于是全家迁居烟台海边疗养。

1886年秋，病愈后的凯丽向传教士丈夫提出定居镇江。这不单单是作为马可.波罗迷因为马可.波罗游记对镇江的描绘，更在于这里长江和大运河在此交汇，商业发达。同时，镇江的气候也与凯丽故乡弗吉尼亚趋近。1889年赛家第一次迁居至镇江。然而，向往之地却成心伤之所，1890年夏，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凯丽两个孩子不幸夭亡。赛兆祥带全家返回美国，也是在美期间，1892年6月26日赛珍珠出生。赛珍珠5个月时被母亲带往上海，1896年在凯丽强烈要求下，赛家第二次搬迁至镇江。因为母亲对镇江的喜爱，才让赛珍珠在镇江度过童年、少年及青年。而在西侨公墓里长眠着赛珍珠的母亲与兄弟姐妹五位至亲。这是赛珍珠内心最牵念与心痛的世间之处。

京畿岭沿牛皮坡，云台山西麓仿古建设绵延一片，而从哪个角落去觅寻赛珍珠那永远魂牵梦绕的墓地，已然无从知晓。西侨公墓在时光的一个切面里记刻了19世纪至20世纪中叶，西方人在镇江生活的流年碎影。因为世事动荡，如今的墓园已经踪迹难寻，那并不遥远的岁月已在重重遗落和迷踪中混沌模糊。值得欣慰的是对如赛珍珠这样西方名人研究的不断深入，这片墓园也愈发凸显它的文史、宗教价值。

古街区内寻到一人稀又敞亮的茶社，点了一盏桂花茶，秋日正午的光正轰轰烈烈扑来，也投在盏中茶水中，桂花沉浮虚晃，犹如过往时间里所有无以定论的迷离历史光晕。到了午后，阳光开始变幻它的投影，茶室内的光线在虚实之间的浓稠与疏淡中交错。除了我，客人散尽，茶喝到最后的寡淡，连这个茶社都有了“相忘于江湖”的孤清。日斜临近黄昏时，风凝聚着秋天的薄寒，从窗潜入，拂乱了我正看着书的册页，眼见到一些浮尘漂浮着，像远古漂游的岁月碎影潜进今天的时间，像古今牵引尘世的弄人命运再次于短瞬显影。

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上，所有的壮阔与浩渺浮想飘摇，兴衰荣辱浪淘尽，皆凝结为记忆、情结、眷念与惘然。时光如江流奔涌，毫不回头。面向浩浩江波只想妄自追问，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可以恒久的物事？然，岁月无言，只默默映照人间。

红尘滚滚，沧海横流，人间又何处不为渡？尘世千载依旧的是人与渡的相会；是人在渡前，渡向人间。

【作者简介：方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老舍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学员。北京“无规则”摇滚乐队前贝司手。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散文》《广州文艺》《山西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诸多文学期刊。有作品收入《2022年散文精选集》。出版发行短篇小说集《锈弃的铁轨》《走失的水流》，诗集《世事依旧》、散文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逐》《初心无尘》等。小说《走失的水流》被改编为电影《先人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