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茶山,总是被云雾温柔地环抱,如梦似幻。制茶师傅将新采的茶青,细细铺展在竹匾之上,他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指,轻轻抚过翠绿的芽尖,轻声说道:“好茶啊,得经得住三揉三焙,就像人这一辈子,总得熬过三冬三夏的磨砺。”这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村口那棵老枣树。它的树皮粗糙干裂,好似老人布满沟壑的手掌,可每到金秋时节,它总会挂满红彤彤的果实,沉甸甸的,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丰盈。
前年深冬,我陪着茶农老张守在焙茶房里。松柴在泥炉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老张熟练地往炉膛添了把新柴,悠悠说道:“早年学徒那会,总想着逃跑,师傅却说,炭火要灭的时候,最是不能离人。”橙红的火光,映照着他额头深深的沟壑,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嵩山少林寺里那些在藏经阁中抄经的僧人。那些古老的经卷,历经千年风雨,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可抄经人却要在昏暗的烛光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伏案书写。他们忍受着孤独与枯燥,只为将智慧的火种传承下去。原来啊,世间那些看似轻盈美好的事物,背后都沉淀着沉重的岁月与不懈的坚守。
山寺后院的古茶树,已有三百余岁的高龄,它的枝干虬结盘曲,宛如历经沧桑的铁骨。小沙弥每日寅时便会前来清扫落叶,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流转,而老树也在这一声声中,又添了一圈年轮。禅师说,这棵树见证过明末的战火纷飞,树心早已空了大半,却依然在清明前准时抽出嫩绿的新芽。我望着枝桠间漏下的斑驳阳光,心中忽然涌起对《法华经》里“火中生莲”的深刻领悟——原来,在最深的黑暗里,往往藏着最明亮的希望之种。
记得初学书法那年,我临摹《多宝塔碑》,却总也把握不好其中的韵味。先生见状,递给我半块残砚,说道:“这是祖辈逃荒时,从火堆里抢出来的宝贝。”我细细端详,只见砚台的裂痕里,渗着浓浓的墨色,倒像是黄河故道蜿蜒曲折的纹路,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后来,我在博物馆有幸见到颜真卿的真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屋漏痕”的苍劲与厚重,原是笔锋与命运较劲时留下的独特轨迹。那些歪歪斜斜的笔画,恰似人生路上踉跄却始终向前的坚定足迹,记录着我们的成长与坚持。
在黄河岸边,有个摆渡人,他有个铁皮箱,里面装满了被河水泡得模糊不清的旧船票。他常说:“浪头打过来时,别害怕,看清漩涡的纹路,才能稳稳地掌好舵。”这话,让我想起古人面对黄河泛滥时的坚韧与智慧。原来,豁达并非无视风浪,而是在颠簸中读懂水流的语言,与自然和谐共生。去年洪水肆虐,堤岸被淹没,可老船工的乌篷船,却如一片轻盈的秋叶,顺着水势,稳稳地泊在了新生的芦苇荡里,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智慧与韧性。
禅院晨钟悠悠响起,茶山正蒸腾着乳白的雾气。采茶女的头巾在晨光中忽隐忽现,宛如苦海里浮沉的朵朵青莲,坚韧而美丽。老张揭开焙笼,茶香裹着山岚扑面而来,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人生如茶,苦涩并非惩罚,而是成全。那些被岁月反复揉捻的时光,终将在某个清晨,化作盏中琥珀色的光芒,温暖而明亮。
今年秋天,我再次踏上茶山。老张的焙房已换上了电炉,但墙角那堆松柴仍安静地躺着,像一本被翻旧的线装书,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山风掠过茶田时,我仿佛听见三百年前那个在炭火旁打盹的少年,听见河南古老洞窟里工匠们的低语,听见所有在漫漫长夜里咬牙坚持的呼吸。原来,生命的真味,不在于避开煎熬,而在于熬出本真,在苦难中绽放出最绚烂的光彩。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