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来了,是梅雨挟裹着湿气漫过山峦水田,弥漫了人间,天空也像是被濡湿了,终日沉着灰暗的脸。
六月也是喧腾的。万物生命此时如野火,烧得正旺。枝头青涩的果实早已褪尽稚嫩,在日头下悄然膨胀;棉桃儿裂开嘴,露出里头雪白柔软的微笑。石榴花则轰轰烈烈地燃烧,一树一树,映红着墙角檐下,仿佛把积蓄的热力都化作了火。池塘里的荷叶初初浮出水面,翠绿圆盘平铺开来,偶有蜻蜓点水,漾起圈圈涟漪,不久之后,这里将盛开满池的荷花,给蒸腾的暑气中添些清凉的意味。
六月里的白昼是漫长的,阳光自清晨起便亮得刺目,直晒至傍晚,方才徐徐收敛。万物在这样漫长的日照里仿佛被晒软了骨头,显出些慵懒来。树叶软软地卷起边角,狗儿伏在树荫下,舌头吐得老长,喘着粗气数着眼前爬过的蚂蚁。街道上行人稀疏,有卖冰的小贩推车走过,吆喝声在热风里飘荡,敲击冰块的声音清脆得让人精神一振。
然而,六月之中,人却忙得不可开交。田里的农人顶着烈日弯腰劳作,汗水从额角滚落,砸在泥土里,即刻就被吸干了。农家小院内外,人们忙着采摘瓜果,整理稻秧,空气里飘散着草木蒸腾出的浓烈气味。孩子们放学归来,书包一丢,便去井边打水浇凉晒得发烫的石阶,水流下去“滋”地腾起一阵白烟,暑气便仿佛被冲淡了一分。
暮色终于缓缓降临,白天的酷热慢慢退去,世界如退潮般安静下来。父亲总在此时推着自行车走进院中,车座早已被太阳烤得滚烫。他习惯地提起一桶井水浇上去,水珠噼啪作响,蒸腾起白汽,随即又消散在渐起的晚风里。院中摆出矮桌矮凳,一家人围坐吃晚饭,虽简单,却弥漫着暑气中难得的烟火温情。饭后,有时会剖开一只冰镇西瓜,红瓤黑籽,清甜凉润,一口咬下去,暑气便消了大半。
待到夜色浓稠,萤火虫便悄悄点亮了它们的小灯,在草丛间、河岸边高低起伏地飘飞,如同流动的星屑。人们搬出竹椅坐在门前纳凉,芭蕉扇一下一下摇着,闲话着今年的收成与明日的活计,声音在寂静里散得很远。夜风徐徐,卷着草木的清气拂过,白日的躁动终于缓缓沉淀下来,融入无边的墨色里。偶尔几声蛙鸣,更衬得夏夜幽深而安谧。
六月,是大地在深呼吸,向天空吐出白云,在暑气中舒展生命;它亦如一只巨大的熔炉,煅烧着万物,催熟了瓜果,也熔炼出农人脊背上晶亮的汗滴——我们被烘烤着,被蒸腾着,被催促着,却也在青石板与井水相逢的“滋啦”声里,听见了生活深处一声熨帖的轻叹。
六月呵,这汗流浃背的丰盛季节,浓烈如酒,也清冽如泉;它从青涩直扑向熟透,匆忙间,我们却尝出了日头底下光阴那深长的回甘——在石阶上蒸腾的白气里,在流萤明灭的小径尽头,人终归与草木一道,承住了溽暑,也酿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