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0日
作者:邓建国(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传播学系教授)
近日,在北京大学任教的韦东奕老师、网友熟悉的“韦神”开通视频号并和网友打招呼,其个人简介标注为“韦东奕本人账号”。
目前,该账号仅有1条4秒的出镜视频,是韦东奕的自我介绍,只有短短3句话,“大家好,我叫韦东奕,这是我的账号。” 然后,截至6月8日8时许,韦东奕账号粉丝已突破2000万。这仿佛上帝一言定乾坤,说“要有光”,光(粉丝)便应声而来,照亮天地,生发万物。
一、学术强大,生活低能的科学家们
韦神很厉害,尤其是让我这样的偏科严重的文科生佩服。他在数学方面取得的成绩是耀眼的。公开资料显示:
韦东奕于2007年升入山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2008年高一时参加第49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以满分获得金牌;2009年高二时参加第50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以满分获得金牌;2010年被保送至北京大学就读;2014年本科毕业后在北京大学硕博连读;2018年博士毕业后在北京国际数学研究中心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2019年被聘为北京大学助理教授;2021年获得达摩院青橙奖。

同时,与“韦神”的数学才华交相辉映的,是他的各种“怪癖”,被媒体和公众以一种津津乐道,满足了他们对“天才”的想象。例如:
每月生活费不超过300块,不修边幅,没有微信,不看微博,不爱接电话,不爱社交,淡泊名利…… 其堂哥告诉媒体,“他本人像一张白纸,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是一个“环保怪人”,他认为吃肉太残忍,也不环保,所以高中阶段从来不吃肉,也很少吃菜,平时一日三餐基本上只吃馒头和矿泉水。 为了省电节约资源,在宿舍中不爱开灯,也不爱开空调,即使在大热天的晚上也喜欢一个人关着灯在黑暗中思考数学题。 哈佛和麻省理工,都曾先后向他递过橄榄枝,但都没有让韦神动摇,依然选择了留在中国继续进修,博士毕业后留在了北大任教。 解数学题从来不按科班的套路出牌,而是喜欢自创解题方法,且他自创的解题方法,又往往比标准答案更为简洁有效,因此国内高校的数学圈子,又流行起了学习“韦方法”的学风。
“学术强大,生活低能”的韦东奕让我们不免想起有着同样矛盾性的中国著名数学家陈景润。 陈景润以在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中取得突破性成果而闻名。他提出并证明了“1+2”形式,即“每个大于一定值的偶数都可表示为一个素数与一个不超过两个素数之和”,被称为“陈氏定理”。他一生刻苦钻研数学,性格专注甚至略显“怪癖”。例如,他常年住在狭小杂乱的屋子里,四周堆满手稿,写作时喜欢蹲在椅子上,沉浸于公式推导之中;他不善交际,生活简朴,有时甚至忘记吃饭。

另外一个类似例子是约翰·纳什(John Nash)。 他是博弈论的奠基人之一,因其“纳什均衡”理论获得了199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但他患有精神分裂,与他的学术成就形成了鲜明对比,成为科学史上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比如,纳什在30岁左右(1958年)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包括幻觉与妄想,相信《纽约时报》上的字母是外星人发给他的密码,认为自己是“救世主”,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南极洲皇帝”; 行为异常,他在普林斯顿大学校园里游荡,在黑板上写满奇怪的数学符号,并声称自己能破译来自外太空的信息; 被迫害妄想,他一度拒绝美国国籍,认为美国政府要逮捕他,甚至试图逃往欧洲
韦东奕、陈景润和纳什三位数学家的这些看似“怪异”的习惯,体现了他们对数学的极致投入与忘我精神。但更底层的是,他们体现了人之为人,无论其有多么聪明,都是矛盾的人、冲突的人和并非完美的人。
说到“科学怪人”,我们尤其要提到爱因斯坦。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留下遗愿:死后立即火化全身,骨灰撒于无人知晓之地。他不愿自己的遗体成为人们朝圣的对象。然而,这份遗愿并未能完全实现。他的挚友、经济学家奥托·内森遵照其意处理了骨灰,但病理学家托马斯·哈维却在尸检时擅自取走了爱因斯坦的大脑。此举令家人与朋友震惊。哈维事后说服爱因斯坦的儿子汉斯·阿尔伯特勉强同意。他将爱因斯坦的大脑保存在福尔马林玻璃瓶中,藏于冷藏箱下的苹果酒盒内,直至1998年才将其归还给普林斯顿医院。期间,他不时寄送爱因斯坦的大脑碎片给多名好奇的科学家,试图揭开爱因斯坦的天才之谜。
普通人可悄然出生和殁去,天才却似乎属于全世界。爱因斯坦作为现代科学天才的象征,注定受到非同寻常的关注。他的时代恰逢大众媒体蓬勃兴起,报纸与广播如雨后春笋。他的科学理论常被描述得深奥莫测,仿佛唯有他能洞悉宇宙的秘密。他的机智言辞与标志性的蓬乱白发,更让他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
爱因斯坦的科学贡献无疑是划时代的。在他之前,宇宙学仅是哲学的思辨分支;他用数学语言为宇宙的历史与演化奠定科学根基。他的理论催生了黑洞、引力波、量子纠缠、大爆炸、希格斯玻色子等前沿发现。然而,他的盛名不仅源于科学成就,还与社会对名人的狂热追捧密不可分。他那独特的白发、妙语连珠的风格,以及超凡脱俗的神秘气质,让他天生适合成为时代的偶像。他的名言广为流传——即便有些并非他所说。
人们常好奇,天才是否源于大脑的某种特质?爱因斯坦的大脑被视为研究这一命题的宝贵样本。然而,心理学家特伦斯·海因斯指出,相关研究存在明显缺陷。研究者将爱因斯坦的大脑与“普通人”对比,但这种对比研究并不可靠,因为研究者因事先知道样本归属,会刻意寻找任何细微差异,犯所谓“确证偏见”(confirmation bias)的错误,因此难免得出偏颇结论。实际上,爱因斯坦的大脑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你我的大脑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样。因此,要确认天才源于生理特质,需将他的大脑与众多天才对比,并与非天才者区分,否则无法分辨独特的天才特征与个体间的随机差异。

尽管大脑研究未解开天才之谜,爱因斯坦的生平与思想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探寻方式。他常被描绘为超脱世俗的温和学者,远离凡尘琐事。他的确有些怪癖: 他爱穿旧毛衫,因羊毛让他发痒;他不爱穿袜子,度假时甚至穿女鞋。然而,这种温文尔雅的怪人形象掩盖了他的激进与复杂。他是社会主义者,主张建成全球单一政府,在希特勒掌权前他曾倡导裁军与和平。他强烈反对种族歧视,1937年起多次在自己普林斯顿的家中招待被当地酒店拒之门外的非裔女低音歌手玛丽安·安德森。
但爱因斯坦并非完人。 他背叛了第一任妻子米列娃·马里奇,与表妹埃尔莎结婚后又对她不忠。他在书信中常写些带性别偏见的俏皮诗。他跟自己的子女关系疏远——然而对他人的孩子却格外友善,常帮邻里小孩辅导功课。他如常人般充满矛盾,时而高尚,时而失当。 作为世界级科学家,他的言行被无限放大,但我们如果期待天才在本质上都异于我们这些常人,他的故事或许会令人失望。
真正奠定爱因斯坦传奇的是他的科学成就。他将广义相对论推向巅峰,却未能预见其深远影响。1939年,他发表论文试图否认黑洞的存在。当时“黑洞”概念尚未成形,但已有物理学家提出引力可能导致物体坍缩。他的计算无误,却因厌恶黑洞概念,未能洞察高密度下引力将压倒一切,坍缩不可避免。 公平地说,当时广义相对论仍属冷门,观测黑洞的射电与X射线技术尚不成熟。
爱因斯坦并非全能。他坦承数学能力有限,常依赖第一任妻子米列娃与好友米歇尔·贝索解决难题。若依今日标准,他们或将共享论文署名。 科学的进步从来不是一人之功。爱因斯坦的理论若非他提出,也会由他人发现。庞加莱、洛伦兹等人早已为相对论奠基,正如莱布尼茨独立于牛顿发明微积分,华莱士独立于达尔文提出自然选择。科学史早已摒弃“伟人”神话,承认划时代思想源于群体智慧。
韦东奕、陈景润、纳什和爱因斯坦的作为科学家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似乎意味着,也许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一方面赋予他们以最强大脑,另一方面则让他们四体不勤,甚至还带着某些人格缺陷。这也证明了,和人工智能这样的“硅基生命”不同,人作为“碳基生命”总是充满自相矛盾,让我们爱恨交织,相爱相杀。这也告诉我们,我们对天才型人物需要宽容和保护,并为他们创造条件让其才智得到充分发挥。
二、媒体报道科学家时的双刃剑效应
和所有人一样,科学家是多面的、矛盾的和冲突的。但他们主要以那一面为公众知,大众媒体发挥了重要作用。
爱因斯坦恰逢大众媒体兴起、科学尚未完全团队化的时代,得以成为我们心中的天才符号。 1919年英国天文学家验证广义相对论的观测结果公布后,《泰晤士报》和《纽约时报》等媒体以“光线绕过太阳”的标题大肆报道,使得爱因斯坦一夜成名。他复杂理论的成功验证通过媒体转化为可理解、富戏剧性的叙述,使公众第一次关注到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爱因斯坦的形象——乱发、深邃的眼神、带有哲学气质的言论——成为“科学智慧”的符号。在大众传播中,他不仅代表了相对论,还象征了理性、自由思想与反权威立场。这种符号化有助于唤起公众对科学的尊重。

通过大众媒体,爱因斯坦能够在多个社会议题上发声(如反战、反核、犹太问题),影响力超越物理学界,成为全球知识分子榜样。
至于纳什,大部分知道他是通过2001年的电影《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 电影以纳什的生平为原型,艺术化地展现了他的天才与疯狂。尽管电影简化了一些事实(如隐去了他的同性恋经历和对家庭的疏远),但它让更多人了解了纳什的故事,也以直观通俗的方式强化了“天才必定不完美,甚至有缺陷”的观念。

陈景润的为人所知媒介也发挥了重要作用。1977年,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成为陈景润公众形象塑造的关键转折点。这篇文章以文学化的手法描绘了陈景润的数学研究历程,尤其是他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攻克“1+2”难题的故事48。文章不仅突出了他的天才智慧,还强化了他“不谙世事、痴迷数学”的“怪才”形象。这篇报道在当时引起了巨大轰动,使陈景润成为全国知名的科学家代表。

在后来的媒体报道中,陈景润被刻画成“数学狂魔和”怪人“,其生活细节被不断强调,如: 极度节俭,他啃干馒头、拒绝软卧票,坚持坐硬卧,甚至要求自己换票;生活自理能力差,他曾在图书馆被锁,因沉迷数学忘记时间; 痴迷研究,他住在厕所改成的3平米小屋里,日夜演算。 这些细节塑造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数学家形象,使公众对他的“怪才”特质印象深刻。
但是,大众传播对科学家的传播也会产生不利影响。以爱因斯坦为例:
首先,导致对他提出的理论的误读和泛化。 比如,由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本身极其抽象复杂,大众传播往往简化甚至误读其意义。例如,将相对论错误理解为道德或真理相对主义,脱离原本科学语境。这种泛化削弱了相对论原意,也给爱因斯坦带来无力澄清的困扰。
爱因斯坦曾在物理学家菲利普·弗兰克为其自传所写的序言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名人身份:
我始终不明白,相对论的概念和问题与公众的实际生活如此疏远,但为何它能在如此长的时间内引起广大公众的热烈、甚至是狂热的共鸣……我从未听到过对这个问题的真正令人信服的答案。
又如,据统计,爱因斯坦是历史上被引用次数最多的科学家:根据维基语录上爱因斯坦被引用的次数来看,他远远领先于亚里士多德、伽利略、牛顿、查尔斯·达尔文和斯蒂芬·霍金,也远远领先于他 20 世纪的非科学家同代人温斯顿·丘吉尔、乔治·奥威尔和乔治·肖伯纳。很多引用并非他所言,也被归为他说的。**这有些像高中生在写作文时自编名人名言:孔子说+“自己的话”,让自己的作文得到名人的背书,瞬间变得更有说服力。

其次,爱因斯坦被媒体标签为“无所不知的天才”,这导致公众对他的期待超出其学术专长。对于他后来未能统一场论取得重大进展,媒体态度逐渐转向质疑甚至讽刺,对其声誉造成压力。
第三,媒体过度曝光导致了公众对爱因斯坦私生活的曝光与消费,他的婚姻、亲情甚至情感生活成为公众谈资。他自己多次表示对记者和媒体的过度关注感到烦恼,认为这干扰了他对学术的专注。
由此看,爱因斯坦是大众媒体时代第一个被“制造”的科学明星。媒体曝光在塑造其全球影响力、扩大科学传播方面功不可没,但也带来了理论被误解、形象被符号化甚至私生活被消费的副作用。
三、视频号:韦东奕与2000万粉丝的共创行动
对于韦东奕而言,他登上短视频平台的初衷是,“分享数学相关内容,让韦东奕与外界有更多接触。” 也许让网络沟通具有治疗作用。但他的视频号瞬间得到巨大关注,也可能影响他的学术研究甚至给他的精神世界造成伤害。
首先,由于韦东奕的数学研究极为艰深,大多数人都看不懂,不太可能具有很好的传播效果。 按照2025年高考作文素材对文章的分类,他的研究内容属于极“专”而不能“转”,也许仅能在少数同行中“转或传”的内容。因此,他开通视频号“转”什么?如何“转”都是个问题。而媒介对他的报道也都只能聚焦于他的北大数学系教授的高端身份和其“生活怪癖”之间的反差,这对他而言属于一种猎奇和消费,也许最终对他只有伤害,没有帮助。
其次、正如我们如何定义传播就意味着如何规范传播,我们如何树立科学家的榜样也就意味着如何塑造未来科学家的行为。 生于1992年的韦东奕老师的数学学术水平肯定非常高,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只有崇拜的份,但实话说,其生活方式是对自己的一种不负责。也许这背后有很复杂的、甚至他本人不能控制的原因。但21世纪20年代的中国媒体不应该推崇这样的中国科学家形象。有论者指出,“没有对韦神不敬的意思,是看到很多宣传不对劲,如果身体不好赶紧去治疗,身体好才能搞好研究“。我觉得此话很对。事实上,学术研究和身体健康并不矛盾,以下中青年数学家都成就斐然,身心俱健,更值得青年学子学习。



截至6月8日8时许,韦东奕账号粉丝已突破2000万。这突如其来的粉丝拥趸体现了公众对“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风华正茂,正是报国之时”的真人才的由衷敬佩,其对韦东奕的“追星”行动也是对最近出现的多名“伪人才”以权钱精致利己,危害教育公平的重大事件的投下的反对票,其背后是一股巨大的有力的社会情绪和呼声,值得有关部分注意和听取。
在2025年第二届漓江文学奖颁奖典礼上,青年作家刘楚昕凭借小说《泥潭》获得虚构类奖项。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深情回忆了因癌症去世的初恋女友,这段感人至深的演讲迅速在网络上引发广泛共鸣,甚至让台下的评委、著名作家余华也为之动容。刘楚昕的真情和谦逊为他赢得了很多关注,但他却担心这样的持久关注会让他无心创作。最终,他引用博尔赫斯"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表明将回归纯粹的文学创作,其社交媒体账号已转为不定期更新状态。他对媒体和公众关注的这一回应既保持了知识分子的克制,又彰显了写作者的真诚,被文学界誉为"现象级关注下的清醒范本"。
传播学提醒我们:科学家面对媒体,应当在公众传播与学术严谨之间保持动态平衡,而社会也应当给予科学家更多理解与空间,让科学不被流量淹没,也不被偶像化所异化。
总体而言,我认为韦东奕开通视频号是好事,是他走出校园课堂、宿舍和食堂面向广大公众的一次勇敢尝试。对他而言,一定的媒介曝光和媒介接触比完全“躲进小楼成一统”要好,传播数学知识是次要的,借之学会与人沟通,从中体会人生的不同面相和喜怒哀乐才是首要的。
麦克卢汉说,媒介既是人体的延伸,也是人体的截肢;彼得斯说沟通既是桥梁,也是沟壑。我真诚地希望,对韦东奕而言,媒介只是延伸和桥梁,而不是截肢和沟壑。但这一美好愿望需要他自己和他的2000多万粉丝共同合作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