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课
翻开记忆的册页,我的大学四年,有许多难忘的人和事。最令我不能忘怀的,不是江西师大青岚湖畔每天的晨读,下午课后球场上的体育锻炼,男女生之间那种欲说还休的感情萌动,而是谢庆绵教授和他的哲学课。
谢教授个头不高,面容黝黑,常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目光平和而又锐利。他十分偏爱命题思辩和逻辑推理,但不是钻牛角尖的那种。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讲课,喜欢到下课铃声响许久了还想再听下去的程度。谢教授讲授《西方哲学史》和《现代西方哲学》时,从来都是脱离教案侃侃而谈的,引经据典,血肉丰富,灵气十足,不像有的老师或照本宣科,或插科打诨,或提问整人,让同学们隐隐地失望和惧怕。
谢教授专业学识渊博,不仅对西方哲学史上的哲学流派和代表人物了然于胸,而且对他们各自的观点也烂熟于心。教授认为,古希腊哲学的米利都学派、毕达哥拉学派、赫拉克利特、爱利亚学派和原子论者等哲学流派只关注自然,而到了普罗泰戈拉、高尔吉亚、苏格拉底等人那里,哲学的视线开始专注到“人”的身上。公元前4世纪后,古希腊哲学开始进入系统化时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仅总结了以前各派的哲学思想,还创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中世纪时,天主教会是欧洲最大的封建统治者,支配了世俗权力和精神生活,哲学不过是用理性解释信仰的工具,成了神学的“婢女”。而欧洲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则开启了一个自我觉醒的时代,人们的思想从空幻的彼岸世界回到了现实的此岸,从清净的僧院走到了纷扰的尘世,从而发展了自然,也发现了人自身。这个时期的哲学大师灿若星河,举不胜举。教授在讲授这些西方先哲们时,常常拿“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句名言来教导我们,且要我们潜心体悟“变”的哲学发展轨迹,因为江河新的水流,已不是原有的水流在流淌。
谢教授同样熟稔现代西方哲学大师们玄奥又晦涩的哲学“秘笈”:叔本华痛苦与无聊的人生哲学,尼采的“超生”理论,雅斯贝尔斯、基尔凯郭尔的“控制技术和政治”的梦想,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与萨特的行为选择哲学,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卡缪的“局外人”,皮尔士、詹母斯和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柏格森的“寻找自我”理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荣格和阿德勒的人格结构学说……讲台上,谢教授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时而添上自己的评述,时而与听者共同探讨。教授讲授的这些现代西方哲学理论,为我们犹似打开了一扇扇瞭望隐密世界的窗口,也让我们知晓了在这个人世上,并不是只有一种哲学理论在启迪着我们,在引导着世人的人生方向。我还发现,谢教授每每讲完一派哲学观点后,黝黑的脸上总会瞬间掠过一丝深沉的忧郁,这不知是西方哲学大师的深邃理论影响了他的情绪,还是他为同学们吃不透西哲们的观点而忧心忡忡?
一日课间休息时,班上有年龄大的同学常聚于走廊上吸烟,谢教授不仅未制止,反而加入其中“云里雾里”。有一次,我也挤在那帮大哥里面天南海北,谢教授走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大前门”一一散发给抽烟的同学,目光扫到我时,我说我不会抽,谢教授说抽烟的人都是从不会抽到会抽的,没关系,来一支!我不好推托,接过烟点上抽了起来。原本不抽烟的我,在教授的“谆谆教导”下,就这样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抽烟之路,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今日。
博学多才与和蔼可亲,让谢教授在所有任课教师中独具个性魅力,蕴蓄着不可逼视的人格光芒。班上有个别纨绔子弟,一些不羁言行曾叫院系领导挠头,但碰着了谢教授却顿生畏惧,不得不收回放肆。令人信服的是,教授的“学术外交”才能也非凡出众,常常能够邀请到北大和复旦等名校的哲学大师们来校讲学,让我们呼吸到哲学研究最前沿、最新鲜的学术空气。这在那个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年代实属不易。
那时,我在班上担任宣传委员,出出黑板报和组织班上同学拉拉宣传横幅,是我的本职工作和拿手好戏。某日课间休息,谢教授把我叫到他跟前,叮嘱我去系教学科多领取几盒粉笔,再邀请两位对书法有造诣的老师,下一堂课他要全班同学举行板书比赛。我虽有些纳闷,却也不敢多问和懈怠,只有如实照办。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谢教授讲课的时间又到了。当同学们一时茫然于前排座位上多了两位老师时,谢教授这时走进了教室,目光在极短的时间里扫描了我们一遍,然后郑重地说明了要举行板书比赛的缘由。原来,教授在批改作业时,发现多数同学的文字写得极不规范,有的龙飞凤舞,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则似天书,看后叫人觉得那些字都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谢教授说,师范大学的学生将来是要为人师的,写不好字对自己事小,误人子弟咋办?一番道理说尽,板书比赛开始,同学们按照学号顺序依次走到黑板前,每写完一人,评委老师就给打一个分数,后面的同学要擦掉前面同学的板书后才写,极像流水线上的作业情景。
龙飞凤舞、东倒西歪或天书般的粉笔字,直让两位评委老师一会儿神色凝重,一会儿一笑置之,更多的或许包含了痛心疾首的成分。待全部同学书写完毕,两位老师中的一位宣布了结果,我得了第一名,另两位同学名列二、三位。比赛期间,谢教授自始至终地倚窗观看,阴晴神色和表情瞬间不停转换,直到评委老师转身远去他才走上讲台。同学们这时以为,谢教授又要谆谆教导我们一番了,可是没有,他只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字:干净的黑板。
这是一个经典悖论,充满了“奇异的循环”。可惜,那时我还不能完全领会谢教授那五个字的深刻蕴意。经过了十七、八年在社会上的风吹雨淋和摸爬滚打后,我才渐渐领悟了谢教授的这道似乎不可解的哲学“命题”——因为,黑板既然是“黑”的,就不可能是干净的;而如果说有干净的黑板,那么,这个“干净”是需要借助某一种介质才得到呈现或映证出来。我依稀还记得,谢教授对他的五个字作了一番详细的解读,大意是:借助某一种“介质”呈现或映证黑板的“干净”,需要同学们在黑板上写下规范或具有美感的文字,但各人所写的文字肯定又是不一样的,有的好些,有的差些,恰如每个人在社会上的所作所为,也如每个人走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最后必然呈现出天壤之别的形态和图景。
回想起来可以说,谢教授写下的那五个字可谓用心良苦。而从某一种意义上讲,那五个字是谢教授对我和同学们的一种警示,也是他赠予学生的一种智慧。
毕业后,我对谢教授的执教生涯和其他情况所知甚少。近二十年来,我只见过谢教授一次,那是母校江西师大举办的一个大型活动,作为省委党报记者的我前去采访,在当年系办公室的门口偶遇上了他。我们依旧抽烟,不过这次是我递烟给教授,同时聊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前后时间没超过五分钟,教授就被人招呼忙去了。后来在酒店就餐时,我看见了很多当年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包括已当上母校校长的党史老师张传贤先生,但我特地去给谢教授敬了满满的一杯白酒,他没有推辞,也饮了一大口。
往后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没见过谢教授了。在一次省城同学的聚餐会上,我听说,在我们那届学生毕业后的第N年,他因与学校产生了一点龃龉而去了福建一所高校任教,仍是挑大梁的角色,还被选上了省政协委员。至于我,作为谢教授的一名不合格弟子,虽然也曾想过给他写信,终因不知他确切的通信地址,竟无只字问候。更因为,近二十年来我在学习和生活等各方面乏善可陈,内心多有惭愧和无奈,便也只好作罢。
敬祝谢教授晚年快乐,健康长寿。愿谢教授的哲思冥想,永远长青!
【原载《穿过历史的烟云——纪念江西师范大学建校六十周年》 江西高校出版社 2000年10月第1版】
疏山寺觅禅
四位学哲学的大学同窗,曾在多年前的某个日子,相约要去某个地方觅禅。
可禅在哪儿,怎样才能捕捉到它?平日里四人都要忙碌生计,一直无整块时间出游把禅觅寻。直到乙酉年“五一”节,抚州市有许、何俩同学发出了邀请——游金溪县疏山寺。听后我们几乎要雀跃了。许同学就职于该市实权部门,车马餐宿不必我们费神。在他俩的精心安排下,我们只管向距抚州市区仅二十八公里远的疏山寺急驰而去。
疏山寺属禅宗曹洞派。地处金溪县浒湾镇正东面不远处,始建于唐中和年间(公元881——885),总面积九千平方米,其中建筑面积六千平方米。1984年被有关部门批准为江西省重点开放寺庙。疏山寺虽被列为重点,但知晓者并不多。然而,山并不在有名或无名,造访者心诚则灵。为了践约多年前的一个约定,四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奔走于觅禅的路上,风风火火中夹杂着肃穆神情。
或许是因为许同学莅临了浒湾镇,该镇安排常务副镇长小许一路陪同。小许约摸30岁左右,是个读书人模样的干部。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伫立在寺庙门前,睁眼一看,只见门扉上写有一副盈联:“野渡无人流水急,疏山有主白云闲”。字里行间已然透出浓浓禅意。进入寺门,一块碑石立于天井正中,上面刻有疏山寺史、寺况和寺景介绍。关于建寺缘由,碑刻上这样写道:此庙乃吉州人氏白云长老所建。某日,晴空无云,红日高照,长老将身披袈裟抛向天空,霎时化作一朵彩云遮住太阳,乡人怜其苦心,遂将彩云所遮之地划其建寺,方圆十几里。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诗“可得袈裟复紫烟”、“半臂袈裟水一方”句,就是引用这个传说。
许副镇长虽年轻,但是个见多识广和熟悉乡情之人。他见我们兴致甚高,遂介绍了起来:疏山十五景,景景各不同。历代帝王诗人文客诸如宋太宗赵昊、宋真宗赵恒、宋仁帝赵祯等,皆赐御书寺额。王安石、曾巩、陆象山、陆游、汤显祖等,都曾慕名到疏山一游,并留有不少诗章名篇。果不其然,大雄宝殿柱石上的一副对联也验证了疏山寺的久远:“由东汉以来教传千载,自南唐而后寺历六朝”。那一刻,我们仿佛走在由禅和历史交织起来的经纬里。而抬头凝望,只见大雄宝殿香烟缭绕,帷账低垂,“三尊大佛”和“十八罗汉”各具特色,栩栩如生,神仙岩大小菩萨不下百余尊;西廊有宁静幽雅的禅房、公德堂、祖堂;东廊有宽敞舒适的斋堂、客堂,乃僧尼念经、食宿之场所。而玲珑别致的“方丈阁”,则位于殿后最高点。
哦,这疏山寺之名远近虽不响亮,但确有其非凡之处。
游完寺院,我们直抄近路爬上疏山峰顶。这峰顶上建有一亭,叫“一览亭”。站于亭外放眼四周,斑澜景色尽收眼中:山寺傍山面水,山石嶙峋,青竹滴翠,果林菜蔬遍布。而极目远眺,天地浑然嵌合,田畴金黄远阔,抚河浩淼苍茫。但转身按低视线,又见石塔林立,林木葱郁,古柏森森,松涛阵阵,涧水潺潺。有在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史的虞同学说,这番美景大概就是禅境了。但遭到反对。众人认为,仅有自然景观而无万物之灵长——人的通感参与,禅意是难以呈现的。 虞同学说,看来我还未悟透佛理,教授中国哲学史怕要误人子弟了。有话答复:老虞,你多虑了。现今上课受不受学生欢迎,不在于老师悟没悟透佛理,而在于考试纪律是严还是松?
离开疏山峰顶,朝另一个方向下山,走到半山坡见着了匡仁禅师之墓。这墓说是墓,其实是一座塔,称之为塔墓。塔碑上书写了这样一行文字:唐上人曹洞宗祖师——匡仁禅师之塔(公元845-940)。塔后两米远的山体上镶嵌一块石碑,碑上除了刻有匡仁禅师的生平简介,一副联诗“半片袈裟铺遍五峰胜地,一根锡杖涌开三井香泉”刻于其上。这副联诗,再次验证了曹洞宗创建疏山寺的典故。我们驻足墓碑前,细细打量着它的一切。它的古朴、幽静和神秘,刹那间像一道闪电,紧紧攫住了一颗颗探询和好奇之心。
一郑姓同学倡议,与塔墓合个影吧。众人犹疑,与古墓合影还是生来头一遭,心有惊悚。但生过一场大病的熊同学说,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与禅宗大师合影可沾点禅味,大伙觉得有些在理,纷纷与古墓存留一份永恒。
而许副镇长在听了我们有关禅的对话后,也表了意见。他认为禅这个东西不是虚无飘渺的,而是具象的、广义的、可感的,甚至是可以触摸得到的。这其中,主要是对“入世”和“出世”持何种心态。譬如“出世”之人,就觉得自己看破红尘,对人生了无兴趣。而“入世”者则不同,心态端正,身体力行,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向上一路。像寺旁这个疏山村,原本村路狭窄汽车进不来,但村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硬是浇成了一条柏油马路。有了这条路,疏山村完全变样,等待他们的肯定是富有大千的生活!
副许镇长的一番高论,令我们对他刮目相看了起来。但他的言说总含有领导风味,不是他说的不好,而是离谈论主题——禅是什么有些甚远。有花姓同学提议,不如去请教疏山寺主持一番。大家听进了这个点子,便离开匡仁禅师之墓下得山来,进寺院造访了该寺主持:色空。
色空中等个头,约60岁上下,一看就是个修行深厚之人。但听明我们的来意后,久未言语。过了许久,色空才给我们讲了一个禅的故事:温州人玄机比丘尼,参访雪峰禅师。雪峰问她:从何处来?答:从大日山来。雪峰又问:日出也未?玄机答:如果日出,早就溶却雪峰了。玄机的意思是说我若已悟道,则盛名已将你雪峰禅师掩盖了,哪需来向你请教?但雪峰亦不示弱,又问:叫什么名字?答:玄机!日织几何?答:寸丝不挂!雪峰心想,你有这个本事吗?于是随口便道:汝袈裟拖地了!这时玄机猛然回头,雪峰大笑:好一个寸丝不挂!
故事听完,我们也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个色空主持呵,法名与本人真有些不契合,不相符!
一上午的时光瞬间即逝。在毒日头下,我们告别色空踱出了疏山寺门,径向镇政府办公地走去。许镇长早吩咐属下备好了午饭。在就餐前的一刻,郑姓同学问大家:谁已觅到了禅?其余同学皆面面相觑,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未作任何表示。虞同学说:其实,大地万物皆有禅机,未悟道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只是前后山水的内容不同了。熊姓同学随之脱口念出诗来: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谈笑之间,空气中仿佛也充满了“禅丝”。
看得出,午餐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甲鱼、野鸡、山蘑菇、活鲜鱼、米粉肉……大圆桌几乎堆积不下。虽说不上色香味俱全,却也盆满钵满。许副镇长连连招呼入席,我们一干人于是便筷箸轻舞,推杯换盏,欢声笑语。虞同学夹起一片鸡肉说:我一将它吞没,它与我便都解脱。大家点头称是,说此话已有几分禅味。花同学也附和道:此甲鱼非鱼,此野鸡非鸡,诸位吃了莫非也是非人?此话一出,遭到大家一致斥责,但细细想来也不无禅味。许同学见大家谈兴渐浓,倡议大家用哲学语言表述禅意,如所说无甚禅味便罚酒一杯。
意见经征询无人反对。除许副镇长外,同学六人跃跃欲试了起来。
第一个站出来作答的是虞同学:所谓禅,就是思者不见物质,只有意识能动;若意识枯萎了,禅便消隐了。此答勉强被认可,虞同学免罚一杯。熊同学接嘴:禅的境界,就是物我同在,物我一体,甚至超然物外、物我两忘。此答博来一片掌声。花同学的作答总是出奇:禅蕴含了辩证法,红花不是红的,绿叶不是绿的,从否定的层次去认识客体,但它是唯心地看世界。花同学话音未落,一大块米粉肉同时被他送入了口中,并郑重声明他的所说是标准答案。众人于是为花同学举杯喝彩,各自干下满满的一杯禅和哲学。
而郑、许、何三人因答案未被通过,分别自赏一杯。
酒过三巡,高潮渐起。虞同学怕冷落了许副镇长,先是与他干了一杯,接着提议他也来一段禅话。但副许镇长只是“嘿嘿”地笑,笑后对大家说:“你们难得来,多吃点多吃点。再不用力吃,菜都要变凉了。”我们听后真的猛干了一番,但细细咀嚼,顿感许副镇长的后半句话颇具深意,蕴含玄妙的禅机。因为:迷者口念,智者心行。吃,也与衣、行、住、性一样具有自家风光,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不假外求。
但其实,活在城里也可以参禅,只是城里似乎已“喧嚣无须听、宁静已难求”。对于疏山寺,我们急速驰骋而去,又匆匆返城而归,是内心仍有一种异样的渴求。这渴求,,竟然在一天之内托付给了偏远的疏山寺。
太阳的脸快要吻着山岗时,我们才离席告别了浒湾镇。在上车的一刹那,六位同学不约而同地朝疏山寺方向再看了一眼。我们觅到了禅没有?有人在车上大声地问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吱声,也没有谁叹喟。六个四十岁的男人,在返城的乡村公路上已露出了深深的倦意。
疏山寺,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消隐在夜幕下的大山之中。
[原载《上饶日报》]
阅读苍穹
阅读苍穹,苍穹如书籍,阅读者的目光恰似两束透亮的光柱。阅读苍穹,苍穹像屋宇,阅读者的身影犹如屋檐旁摇曳的小树。
在苍穹之下,阅读者虽不能捕捉到苍穹的内心,但苍穹所展现的,不止于她粗犷又浩大的轮廓,还有她怀中所有的日月星辰。在苍穹的表面,阅读者所能看到的,似乎只是她荒漠般的容颜,并不能深入到她神秘的内心。苍穹的神秘,是世人一双双眼睛所不能揭示的,苍穹只依照与生俱来的天定法则,持守着自身的运行风格、品质和高贵。
可是,永恒的苍穹,一般不会给阅读者更多的窥视机会。有人欲从苍穹的表情里,明察她的起源和震颤;有人在感受她的律动之中,想探究她细微的博大和精深。但掀开苍穹朦胧诗般的面纱,阅读者只能一再叠加自己的失望,或永远不能求知到苍穹复杂的内部构造,或无法识破时空如何交织的内幕,更难以觉察出日月星辰何以交替运行的秘密。因此,苍穹之大,恰好可以反衬人世之渺小;人世之渺小,又恰好可以彰显苍穹的浩瀚。就像一位一生都在失恋的人,踽踽独行在夜路上偶遇到一位陌生女郎,他不知道她的脸庞上是蕴含着清纯,还是凝注着沧桑?她也不知道他的脸庞上是填充着欣喜,还是饱藏着痛楚?二者更无法互知对方从哪里来,又将到哪儿去?
而在夏夜,苍穹富有更极端的魅力。她星河灿烂,深邃无垠。每一座星系,或每一个星座,不仅占据着独立的位置,且各自保持着个体的尊严。虽然,苍穹里也有一种叫黑洞的东西,像一股最恶毒的力量,随时可把四周的一切吞噬,但更多的时候,苍穹更像哲人的一付脸庞,注满沧桑的纹理和坚毅的棱角;或似哲人的一颗头颅,深藏着丰富的思想和天才的智慧。这促使我会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我有过那种简单的经历/在语言的表达中/一个人静静地弄出了声响/一个人静静地哀怨悲伤//我有过那种短暂的经历/用文字作飞行石块/扔你那一条沉默的穹壑/却没有传来一丝回声……”在我想来,苍穹的沉默,就是智慧之雪和思想之火的一种深藏,是智者对人生的另一种深刻表达,是生命经煅打之后的质地和情操。
因此,在苍穹的显示屏上,即便只有一粒流星滑过,夜色的黑幕上也会闪亮一道白光。这白光,就是一种灵动,是万籁寂静中的一点生气和情调。虽然流星的白光过于短暂,可它瞬间所能闪耀的光芒,也曾照亮夜色的黝黑长空。
阅读苍穹,阅读者是否更应该选择在苍穹的白天?白天的苍穹,俨然像一面蓝色的镜子,光滑又安宁,昭然若揭又意味深长。一朵朵白絮般的流云,在苍穹的脸颊上灵动飘逸,一会儿飞越天边黛色的远山,一会儿又飞向山那边的大海……那份宁静,那份轻盈,用最美的诗句也无法描绘和形容。因而,选择白天阅读苍穹,即便阅读者闭目遐思,也能感触到她的明朗、远阔和静谧,感受到苍穹赐予的舒坦、平实和意境。
但在另一种景象里,苍穹也似一位暴虐之君。她,或风起云涌,或电闪雷鸣,或暴雨洪水,或冰霜冷雪……风霜雨雪们来去虽然有影有踪,但大多时候让人捉摸不定。只有待风霜雨雪消失之后,大地依然清晰,万物依然丰美。这时候的苍穹,留给大地的伤痕已然难以抹去,这有崇山峻岭中的沟壑为证,有世人脚下道路的坎坷能够说明。
于是,选择什么时候阅读苍穹,比苍穹本身所固有的万千景象更具玄机,更有诀巧。恍若哲人的沉默,比语言更有力量,粮食比血液更彰显生命色泽。
无需拿什么证物来考辩,苍穹也是一位寂寞苦主。这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东西都很寂寞,但美丽的寂寞,有时仅需用一个小小点缀物就可点破。那么,什么东西能够点破苍穹的寂寞呢?是太阳!日出时霞光万丈,万物争荣;日落时群山生辉,余晖铺阵。太阳,即便她已经坠入茫茫夜色之中,也有她在艰难中默默崛起之时。太阳,这一件血红的大氅,这个火红的赤子,高高悬挂在苍穹的中庭之上,给了世人一生足够的光明、执着和勇气!
晨昏之间,当阅读者遥注苍穹宽厚博大的胸怀;或在深夜,当世人凝望星移斗转的天象;或在冥冥之中,当有人倾听到那由远而近的苍穹的律动……阅读者怎么还不恍然:苍穹之大,大到人们今生今世的目光无法将她穷尽;苍穹之小,小到能够装入世人宁静又沉稳的心房……
[原载《星火》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