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散文) 桂花香里的千年文脉
作者:常涛
八月十五头天晌午,俺跟着二伯去花洲书院还愿。竹篮里除了白面枣花馍,还特意装了两碗冒着热气的窝子面——这可是俺们邓州的念想。听老一辈人讲,当年范仲淹知邓州,在邓州修书院、治水患,累得吃不下饭,厨娘就把面条擀得筋道,浇上辣椒油和牛肉臊子,范公尝了连说"中",这吃食便在邓州流传至今。二伯总说,吃着窝子面,就忘不了范公的恩情。
远远望见书院的飞檐翘角,像老鸹展开的翅膀刺破云层。书院门口早聚了不少人,穿红挂绿的,都是来还愿的。卖糖画的王老汉扯着嗓子吆喝:"吃了状元糖,念书不发慌!"糖稀在石板上拉出金丝,转眼就成了毛笔、砚台的模样,甜香混着柏油路的焦味直往鼻子里钻。
刚跨进门槛,秋风裹着桂花香迎面扑来,正好撞见扫院子的邻居刘爷。他拄着竹扫帚,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哟,是老张家的小子!听说你家虎娃考上北大咧?"二伯赶忙递上烟袋,又掀开竹篮让他瞧窝子面:"可不是嘛!临考前半月,娃天天来这儿背书,说在范公像前,连《岳阳楼记》都背得顺溜些!您还晓得不?范公那会儿......"
刘爷接过话茬,眯着眼笑,背后的老桂花树沙沙作响:"咋不晓得!范公在邓州那三年,办书院、修水利,把湍河两岸的盐碱地都改成了良田。那年大旱,他带着百姓挖了十二条水渠,自己却累得咳血。有天夜里,书院的油灯忽明忽暗,他听见外头百姓唉声叹气,提起笔就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
俺们边说边往泮池走。残荷在水面投下斑驳影子,池中锦鲤突然跃起,搅碎了倒映的春风堂飞檐,也打散了水面上用朱砂写的"学海"二字。刘爷指着水面:"这水可是有讲究!当年范公修书院,特意引了湍河水,说'水能养人,亦能养文气'。咱们这儿老辈人讲,月圆夜能听见池底有读书声,说是范公的魂灵还在教娃娃们念书哩!"正说着,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抱着书本跑过,惊起满池涟漪。
沿着石子路往前走,拐角处那棵老桂花树虬枝盘曲,树干上缠着的红布条层层叠叠,像给树穿了件花衣裳。俺伸手轻抚粗糙的树皮,脉络里似乎还留着岁月的温度。卖香烛的赵婶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后生,摸摸这树,灵验得很,想啥有啥!咱们邓州流传着,当年日本鬼子来烧书院,偏生这树着不了火,火舌一挨近就灭,把小鬼子吓得屁滚尿流!”赵婶话锋一转:“丁家老爷子护书的事儿,你听说过没?"
二伯接话道:"咋没听过!丁声树他爹,民国那会儿是书院的守书人。日本人打过来,他连夜把珍本古籍藏进老桂花树的树洞,又在墙里砌了暗格。有回鬼子拿刺刀抵着他脖子,问书藏哪儿了,他愣是没松口!后来丁声树成了大学问家,总说自己的学问,是在书院的桂花树下泡大的。"
一阵风掠过,老桂花树突然簌簌落下几片枯叶,正巧覆在俺肩头。一个戴眼镜的先生不知何时背着手立在一旁,镜片闪过微光:"要说咱邓州从书院走出的大人物,李贤李阁老不得不提!正统年间,这书院的藏书楼每到深夜还亮着油灯。李贤那时是个穷书生,天天揣着冷透的窝子面在这儿苦读。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北风卷着雪片子往窗缝里钻,他冻得手脚生疮,硬是靠着范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训诫,在藏书楼熬了整整三个月。来年考中了进土。"
先生顿了顿,望向荷塘方向:"后来他编《大明一统志》,为考证一处边陲地名,差点被当地部族扣留。有人劝他敷衍了事,他却拍着桌子说:'范公在邓州治水,连每条水渠的走向都要亲自丈量,我辈治学岂可变通?'书成之日,他特意在序里写'邓州文风之盛,始于花洲'。咱们这儿老辈人还说,李贤编书时,每写完一卷,就会到泮池边,把书稿放在'学海'二字上镇一镇,说是借范公的文气,让书里的字都能立得住!"
听着这些故事,俺不由得想起周大新在《湖光山色》里写过的句子:"月光漫过荷塘的时候,总觉得有支毛笔在水面上写字。"此刻站在荷塘边,残荷梗子直直地挺着,真像支支蘸满墨汁的毛笔。看守花州书院的孙大爷说过,周大新小时候常坐在这塘边,听老辈人讲范公的故事。那些月光下的荷塘、飘散的桂香,都化作了他笔下鲜活的文字,诉说着邓州人的坚韧与守望。
在春风堂,供着的范公画像被香火熏得发亮。堂前摆着块石碑,密密麻麻刻着历年高考状元的名字。二伯恭恭敬敬摆上供品,嘴里念叨:"范公您瞧,咱邓州的娃没给您老丢脸!"旁边戴眼镜的先生接过话,声音突然压低:"范仲淹在邓州办书院,不仅是教知识,更是种下'先忧后乐'的种子。明朝的彭始抟也是从这儿走出去的。"
他伸手摩挲着堂前的石柱,接着说:"彭始抟打小在书院念书,最爱蹲在泮池边,看'学海'二字在水波里晃悠。他进京赶考那年,特意用泮池的水研墨,说这水里头有范公的魂。后来做了太子太傅,有一回皇子背书打嗑睡,他抄起戒尺就往自己手心敲,说'不是你学不好,是我没教好'。"
"咱们这儿还流传着,"先生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彭始抟给太子讲《岳阳楼记》,指着书上'先天下之忧而忧'七个字,硬是讲了三天三夜。宫里的太监说,半夜路过书房,还能听见他拍着桌子喊'邓州花洲书院的先生,哪个不是把百姓装在心里'!"
"告老还乡后,彭始抟干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往书院捐了二十亩水田,"先生望向书院外的阡陌,他说“当年在这儿念书,吃的是百家饭,现在要把饭钱还上”。每到开学,他就搬个竹凳坐在'学海'泮池边,给娃娃们讲“读书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让天下人都有饭吃”。临了还要补上一句:'这道理,范公在邓州修书院时,就刻在石头缝里了!'"
转到藏书楼,檀香混着纸墨味扑面而来。守护花州书院的孙大爷正在修补古籍,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泛黄书页上投下细碎光影。"这些书,都是明清时候的老物件,"他戴上老花镜,镊子夹起一片干枯的桂花,"经历过战火、水灾,硬是被咱邓州人藏在墙缝里、地窖中。当年李贤发迹后,特意派人从江南运来三百卷藏书,押运的队伍遇劫匪,书箱落水,他竟下令将浸湿的书页逐页烘干。还有彭始抟,把皇帝赐的'帝师之印'玉印捐来后,又亲手写了副对联挂在藏书楼——'墨润花洲承先志,书藏学海启后昆',那字苍劲得很,风再大也吹不动!"
日头偏西时,斜晖给书院的飞檐镀上金边。书院里还满是来还愿的人,有位老太太颤巍巍地捧着孙子的录取通知书,在范公像前老泪纵横:"他爹走得早,全靠范公保佑,娃才有了出息......"二伯摸着虎娃的录取通知书,喃喃道:"等你放假,也来书院当义工,把范公的学问传下去。"
回家路上,老桂花树花香四溢,风一吹,仿佛还伴着淡淡的墨香味。俺想起刘爷的话:"邓州人骨子里的硬气,一半儿是吃窝子面长的,一半儿是读范公的文章养的。"这花洲书院,哪只是座院子,分明是邓州人的根,是千年不散的墨香魂,更是一代代邓州人从这里出发,把"先忧后乐"的精神带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