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几位微信网友时不时给我发来一些外界人士对昆仑石刻的看法,对于某几位说假的学者,有位网友说:“这一派学者的辨伪多出于情感上不认同,不喜欢秦政,不喜欢宏大叙事。”
我说:“据我所知,我认识的说刻石是真的学者,也都不喜欢秦政,至于我自己,更不喜欢,这能说明啥?而且我注意到有个说假的‘学者’,在我印象中,绝对不可能讨厌秦政。”
网友默然。
所以,我认为这不是情感问题,而是判断能力问题,甚至是某些领域的学术水平问题。一个人不可能样样精通,就算在某些领域有成就的学者,涉及到秦刻石这种跟古文字学、考古学更密切的学术问题,恐怕还是不该自以为是。
我看这些天大家讨论的疑点,主要在“采药”这个词的问题上。其实我当初也考虑过,“采药”这个词虽然在文献上最早见于汉代中后期,但并不能说明它在秦代不存在。在学术问题上,总是随便采用默证的思维,是很危险的。我以前打过一个比方,我们一般人从来没见过活的带鱼,那么是不是就能证明带鱼其实不是鱼呢?
再举两个学术的例子,2010年1月,在西安阎良区石川河道内发现一件秦石料,上面有铭文:“纳右中部。工讙。石堂再施木卅(三十)六。”古文字学家董珊先生对其做过很好的研究,指出其中的“施”跟“层次”的意思相关,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做了一个补充,我引唐代颜师古注《汉书》:
《汉书·武帝纪》:“‘日者大将军巡朔方,征匈奴,斩首虏万八千级,诸禁锢及有过者,咸蒙厚赏,得免减罪。今大将军仍复克获,斩首虏万九千级,受爵赏而欲移卖者,无所流貤。其议为令。’有司奏请置武功赏官,以宠战士。”颜师古注:“应劭曰:‘貤音移。言军吏士斩首虏,爵级多无所移与,今为置武功赏官,爵多者分与父兄子弟及卖与他人也。’师古曰:‘此说非也。许慎说文解字云:貤,物之重次第也。此诏言欲移卖爵者,无有差次,不得流行,故为置官级也。’貤音弋赐反。今俗犹谓凡物一重为一貤也。”
通过这个注释,我说“施”可以读为“貤”,颜师古所言“今俗犹谓凡物一重为一貤也”和秦刻石的“施”的词义极其合拍。虽然表示“一重为一貤”的“貤”不见于汉魏六朝文献,却在唐代出现,且和秦刻石的“施”遥相呼应,我们能说这个词在从秦到唐这么漫长的岁月中不存在吗?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典籍毕竟有限,不可能记载日常生活中出现的所有的词。
还有一个例子,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东汉石刻中“差”字的一个罕见用法》(和上文一样都见本公号),指出东汉石刻《芗他君祠堂画像题记》石刻——年代为东汉永兴二年(154)——中有这么一段内容:
天恩不谢,父母恩不报,兄弟共居,甚于亲在;财(才)立小堂,示有子道,差于路食。唯观者诸君,愿勿败伤。
我说,这个“差”肯定是“胜过”的意思,但这个义项却在在各种大型字书中都不记载,在常见典籍中也不见使用,一直到近代,词曲学者张相引了元代无名氏《举案齐眉》剧一:“这马家的是官宦,张家的是财主,比梁鸿差得多哩。”解释说:“此差字亦甚辞。差得多,亦云强得多,因梁鸿是穷儒也。”和这块汉代碑刻的“差”的意思完全相同。我当时文章中说:可知“差”的这种用法,从东汉到元代,可能一直在民间口语中使用。只是我们讨论的这类祭祀用的东汉石刻,大多是当地小知识分子撰写,带有一定的口语色彩,《汉语大字典》不载这个义项,可以理解。
其实这些年来,有不少研究词汇的论文,都指出有些早期文献不载的词,在当时未必不存在、文献中之所以不载,只是因为文献材料再多也有限。后来李家浩先生专门跟我说:“是的,后世文献中出现的词,不能随便说早期没有。你这两篇文章修改一下,赶紧找地方发表。”过了几天,又专门给我提供了一个“差”表示“胜过”义的例子,是唐代《酉阳杂俎》里的。这说明表示“胜过”义的“差”不仅仅出现在东汉碑刻,然后一直到元代才冒头,实际上典籍已经有载,只是不多,我们没注意。可惜秦代文献太少,我相信随着将来秦代简牍的不断出土,“采药”这个词一定会再次出现。
最后说几句反驳造假的逻辑,其实伪造一篇古代的刻石,避开干支的陷阱,比避开文字风格的陷阱要容易的多。要是我来造假,我肯定会把这篇时间推迟到秦始皇二十七年之后,又把到达的月份推迟到大家觉得理所当然的七月或八月暖和的时候。我还不会写“采药”,以免有学者搜索数据库来反驳。我还会把崖壁整理得光滑一些,文字写得规整一些。我可能还会把翳这个人的爵位写高一些,显得他更有气派。我不会让至关重要的年份那里出现崖壁剥落,导致看不清楚,引来事端。我不写“车”,以避免挑战在人们心目中那地方交通不便,所有人只能步行的印象。可是那个“造假者”留下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纰漏”让人挖,却避开了最难避免的文字风格、语言风格方面的瑕疵,这真是一个神人。
其实,有些“瑕疵”挑战的是我们的学识,它的存在,反而是文物真实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