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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月下黑河往事:碎裂在河底的月光鳞片》 文/刘天龙
冬天的秘密
2025-06-22 03:59:38
月下黑河往事:碎裂在河底的月光鳞片
 
八十年代的豫东月亮是会呼吸的生命体,它把黑河灌成一整条流动的银河。每当暮色浸透田埂,月亮就从东边的杨树梢头探出头,先是怯生生地洒下几缕银线,待我们甩掉布鞋冲进河滩,便突然慷慨起来,将河面铺成晃眼的碎银地毯。河床的鹅卵石被月光擦得发亮,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水草则舒展着翡翠般的腰肢,在水底跳起透明的华尔兹,鱼群穿梭其间,搅碎的月光星子便顺着水流打着旋儿,仿佛谁撒了把碎钻在河心蹦跳。
 
刘森林总爱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光着屁股躲在芦苇丛后,脚丫刚蹭到滑腻的青苔,就被一条肥美的鲫鱼“啵”地啄了脚背。那瞬间他像被点燃的炮仗弹起来,溅起的水花裹着月光碎成万千星子,惊得满河的笑声震得芦苇穗子簌簌落雪。“快看!我摸到河蚌了!”他举着巴掌大的蚌壳炫耀,蚌壳开合间漏下的水珠,在月色里闪成串的珍珠,引得我们纷纷扎进水里,溅起的浪花是月光捏碎的糖霜,扑在脸上甜丝丝地发痒。有时我们会比赛摸鱼,刘三妮的小手最巧,总能从石缝里抠出滑溜溜的泥鳅,而我总被水草缠住脚趾,急得在水里扑腾,惹得刘森林趴在岸边笑得直拍大腿,连水面的月亮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最难忘那个中秋夜。我们举着破渔网蹲在浅滩,月光把河水滤成琥珀色,成群的麦穗鱼在网眼里钻来钻去,银亮的鳞片在指缝间扑腾,像撒了一把流动的星辰。刘三妮不小心滑倒在淤泥里,满身都是月亮的碎屑,却咯咯笑着举起网里的螃蟹,那小家伙挥舞着大螯,竟在她掌心夹出几点红印,像落了几片红梅。刘森林突然大喊一声“看!”,只见一条尺把长的鲤鱼跃出水面,尾巴扫过月光的刹那,河面炸开一朵银花,我们惊呼着去追,脚底下的淤泥“噗嗤”作响,惊起的水鸟扑棱棱掠过河面,翅膀尖沾着的月光滴进水里,漾开一圈圈银环,久久不散。
 
如今的月亮像是被岁月揉皱的锡箔纸,浑浊的光晕泡在黑河里,连水草都垂着脑袋叹气。傍晚的田埂上,刘大爷佝偻着背走过,锄头把上的老茧蹭着月光,竟磨出了细碎的盐粒。他弯腰汲水时,河面漂来一只翻肚的青蛙,白花花的肚皮像块揉皱的挽联,吓得蹲在岸边的我猛地缩回手——那曾经能映出我们扎猛子倒影的河面,如今正咕嘟咕嘟吐着墨色的泡泡,像垂死者艰难的呼吸。油污在水面织出彩色的裹尸布,塑料袋翻着白眼在水里打旋,泡沫板打着旋儿往河心漂,像一群迷路的幽灵,而岸边的芦苇杆上挂着各色垃圾,风一吹就哗啦作响,像谁在摇一串褪色的铃铛。
 
上周回村路过黑河,正看见几个戴口罩的人在打捞垃圾。长竹竿搅动水面的瞬间,一股铁锈味的腥气扑面而来,惊飞了芦苇丛里几只瘦弱的水鸟。我蹲下身想找找当年的鹅卵石,却只摸到黏腻的黑泥,指甲缝里渗进的河水冰凉刺骨,还混着股化学品的怪味。突然想起刘森林曾说过,黑河的水甜得能直接喝,有次他呛了口水,还尝到月亮的味道。可现在呢?河水泛着灰绿色,偶尔翻起的死鱼肚皮,白得像块褪了色的旧手帕,漂浮的水草上沾满油花,连蚊蝇都不愿在上面停留。
 
去年刘三妮从城里回来,我们站在断了半截的石板桥上发呆。她指着河心说:“你记不记得,那年我摔进淤泥里,你和刘森林把我埋成‘泥人’,结果月亮一照,我浑身都在发光。”话音未落,河面上漂来一个易拉罐,撞在桥墩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刘三妮突然蹲下来哭了,她说她儿子在作文里写“故乡的河像条臭水沟”,可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那一刻,我盯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看见刘森林当年被鱼啄脚时跳起来的样子,看见刘三妮掌心的红印和满河蹦跳的银鳞,那些画面像褪色的老照片,在蒙尘的月光里忽明忽暗。
 
昨夜又梦见黑河。梦里的月亮依旧清亮,把河水照得如白昼般透明。我们光着脚踩在鹅卵石上,水草在水底轻轻搔着脚心,刘森林突然喊:“看!大鱼!”我猛地扎进水里,却摸到一手黏腻的黑泥。惊醒时窗外正下着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极了当年黑河的浪花声。
 
听说村里要治理黑河了,推土机的轰鸣已经响了好些天。我特意回去看了看,挖掘机正在清理河床的淤泥,挖出的黑泥堆成小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一个戴安全帽的年轻人指着河道说:“以后要种水生植物,还要放鱼苗。”可我望着那截露出水面的、布满青苔的旧石板——那是我们当年跳水的起点,突然想问:被污染的河水能清回来,可被污染的月光呢?那些碎在河底的月光鳞片,还能重新拼回童年的模样吗?
 
离开时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摇着蒲扇聊天。“唉,当年在黑河里摸鱼,月亮照得人连汗毛都清楚。”“现在的月亮啊,跟蒙了层灰布似的。”他们的声音被风吹散,像几片落叶飘进河里。我突然想起刘森林最后一次跟我在河边玩,他说他长大了要当科学家,让黑河永远清亮。可后来他去了南方打工,去年听说在工地上出了事,再也没回来。
 
如今的黑河依旧流淌着,只是水面再也映不出清晰的月亮。我蹲在岸边,手指探进微凉的水里,恍惚间又看见八十年代的月光,正从芦苇丛后探出头,把三个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些被鱼啄脚的惊叫、摔进淤泥的笑声、举着渔网的欢呼,都随着清澈的河水一起,沉进了岁月深处,只留下几片碎裂的月光鳞片,在记忆的河底闪着刺痛眼睛的光,每当想起,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河面的涟漪层层叠叠,像是月亮在无声地哭泣,而我们的童年,早已随着那些银鳞般的月光,永远消失在黑河浑浊的水流里,只留下无法拼凑的碎片,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时,扎得人心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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