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雪山大地》中的空间叙事
毛贤娜
本文提要：无论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还是简陋却充满温情的医疗所，每一个空间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与生命故事，不仅为读者呈现了一个鲜活而真实的雪域世界，更在深层次上探讨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
《雪山大地》是对民族交融与雪域高原建设者精神史的一次细腻入微、饶有趣味且深情厚谊的回溯与剖析。故事情节生动曲折、扣人心弦，场景变换真实可感，情感表达深沉而真挚，是一部详尽记录草原牧民生命历程的力作。在《雪山大地》中，“空间”作为一个鲜明叙事元素，成功营造出浓郁的地理空间氛围，深刻展现了中华民族大家庭内地域特色浓郁的丰厚文化特征。
一、《雪山大地》的空间叙事表征
小说中的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更是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传达深层意蕴的关键要素。作者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巧妙地构建了物理空间、社会空间与心理空间三重维度，共同织就了一幅关于青藏高原的壮丽画卷。
（一）物理空间的建构
在叙事作品的文本内容层面，故事发生的空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不仅是通过文本表达的抽象的概念，更是具体可感的物理空间。在《雪山大地》中，物理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舞台，更是承载了深厚文化意蕴与情感寄托的重要场所。小说深深植根于青海的地域特色之中，通过细腻而宏大的笔触，以及自20世纪50年代一直延伸至当代的时间跨度，构建了一个丰富多元的物理空间世界，字里行间满溢着作者对这片丰饶土地的深切情感与怀念。
小说以“父亲”踏入沁多草原，深入牧民桑杰家的生活场景作为开篇，缓缓揭开了这部史诗般巨著的序幕。小说中物理空间的构建紧密围绕着父母辈在草原上的建设历程这一核心线索，巧妙地将时间与空间相互交织，全景式地展现了草原的历史演变与时代特征。小说通过草原与城市之间的空间转换，不仅生动展现了青藏高原的广阔画卷，还深刻揭示了人物在不同空间环境下的生活变迁与心灵成长。这些物理空间的精心设计与巧妙运用，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叙事层次，也为读者提供了更加立体、多维的阅读体验。
沁多草原的广袤与壮美，不仅是作者对自然风光的细腻描绘，更是对中华民族坚韧不拔、生生不息精神的崇高颂扬。“杨志军始终保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他关注时代变革中普通人的命运遭际，也关注人与自然、生态与发展等比较宏大的问题。在西部大草原书写方面，杨志军和他的作品确实有独特的文学地标性意义。”而阿尼玛卿州等地名的巧妙融入，则进一步加深了小说对地域文化的深入挖掘与呈现，使得整部作品在物理空间的构建上更加饱满且富有深意。通过这些物理空间的描绘，读者不仅能够感受到青藏高原的壮丽景色，更能够领略到藏族文化的独特魅力与深厚底蕴。
（二）社会空间的时光印记
列斐伏尔在他的《空间的生产》一文中提出了“社会空间”这一概念，认为任何一种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产生自身的空间。社会空间以物理空间为基础，小说中的沁多草原、阿尼玛卿州等地，不仅勾勒出了我国青藏高原的壮丽风光，更是藏族牧民世代生活、劳作的物理空间。这个物理空间与牧民的实践活动密切相关，作者通过对牧民生活的深入描绘，展现了当地社会空间的独特魅力。
在这个广阔的社会空间里，有着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与心灵成长，亦有着在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空间的变化与重构。小说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从开头第一句话“父亲住进桑杰家的帐房纯属偶然”可以看出，在家庭的影响下，“我”作为汉族人民与藏族人民交往的直接见证者与参与者，不仅全然融入了藏族人民的日常，更对草原、糌粑、酥油茶等特色文化元素产生了深厚的情感，展现出了对兄弟民族文化的深切认同与友好、真挚。小说通过父亲和母亲等一系列角色的奋斗历程，生动展示了汉藏人民在藏区教育、医疗、经济、生态等多领域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动交融与贡献。在这一叙事框架下，沁多草原的前头人角巴德吉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藏族与汉族的桥梁。而父亲、母亲作为汉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在推动藏区现代化的同时，也深刻认识到藏族文化的价值，如藏医药与现代医学的结合，不仅丰富了医疗手段，也体现了对不同知识体系尊重与融合的智慧。
社会空间在《雪山大地》中不仅是一个人物生产和生活的环境，更是一个承载着人物关系、情感纽带和社会变迁的复杂构体。从牧民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到城乡之间交流与融合的新景象，社会空间的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民族共建带来的社会活力与文化多样性。小说不仅展现了乡村社会在时代变迁中的巨大变化，还揭示了人物在社会空间中的生活状态和精神追求，整部作品充满了深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和浓郁的人文关怀。
（三）心理空间的记忆和生命构建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认为：“所谓心理空间，就是作家在创作一部叙事作品时，其心理活动（如记忆、想象等）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空间特性。”作家的创作心理与其文学作品紧密相连，创作之初，他们的脑海中便会构建起独特的文学空间场景。鲁迅的笔下展现了他与鲁镇的深厚联系，老舍则深情描绘了老北京的风貌，沈从文以湘西为背景编织了他的文学世界，张爱玲细腻刻画了她眼中的上海，而莫言则在他的作品中勾勒出了独特的高密东北乡景象。杨志军的《雪山大地》中，同样蕴含着作者与他心中那片神圣雪域——青藏高原之间不可分割的记忆纽带。这些记忆不仅仅是个人经历的累积，更是对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史、文化、生活方式的深刻理解和尊重。
《雪山大地》通过心理叙事的手法，构建了一个跨越时间维度的“生命意识”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读者可以感受到普通人在不同历史时期所经历的困苦与奋斗、死亡与重生。这些经历虽然各不相同，但共同指向了一个核心主题——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杨志军笔下的死亡，不是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恐怖存在，而是被看作生命过程中必然会经历的环节。这种对生命历程的深刻理解与坦然接受，共同构建出了小说中一个独具特色的“生命意识”空间。
在《雪山大地》这部感人至深的小说中，苗医生作为一位杰出的女性角色，在小说中经历了丰富而完整的成长历程，她在亲眼见证了生别离山中那些饱受顽疾折磨却仍顽强求生的麻风病人后，决定在这片土地上建立麻风病医疗所。然而，命运却对她进行了残酷的考验，她自己也不幸染上了麻风病，而且是难以治愈的汉森氏病。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她的容颜受损、身体溃烂，甚至残疾，但她从未放弃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医者职责的坚守。她的每一次出场，都是一次心灵的震撼，“里面有人，是个陌生的人。不，不是陌生的人，她就是母亲”。通过孩子的视角，小说揭示了苗医生在病魔摧残下的形象变化，体现了亲情的深厚与不灭。她裹着白色头巾和大口罩，只露出那双充满忧郁、悲伤却又热切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苦难，闪烁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坚持。
二、《雪山大地》的空间叙事策略
为了生动展现小说的物理环境、社会背景及人物内心世界，杨志军在《雪山大地》中深入探索了叙事策略，使得作品的空间呈现异常鲜明且引人入胜。在叙事技巧层面，该小说巧妙地采用了空间并列呈现与内在聚焦的双重叙事手法，这一创新性的结合极大地拓宽了文本的空间深度与广度。
（一）空间的并置化
《雪山大地》以青藏高原为背景，通过细腻而宏大的笔触，将草原、雪山、城市等多个空间场景巧妙地并置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生动而复杂的叙事画卷。作者打破了时间的线性流动，让不同时间节点的故事在同一空间维度内交织碰撞，从而营造出一种超越时空的叙事效果。
小说中的草原、雪山与城市等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被并置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互补。草原的辽阔与自由、雪山的巍峨与圣洁，象征着自然与原始的力量；而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则代表着现代文明的发展与影响。这种并置不仅展现了青藏高原独特的地理风貌和多元文化特征，还深刻地反映了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复杂关系。通过不同空间的并置，杨志军巧妙地引导读者穿梭于自然与文明、传统与现代之间，感受那种既矛盾又和谐共生的力量。小说中的空间并置还体现了汉藏两个民族在社会生活中的交融与互助，两族人民之间的深厚情谊、共同面对自然挑战和社会变迁的团结协作，构成了社会空间并置的核心内容。小说中的主人公及其家族成员在面对自然与社会的双重考验时，内心经历了种种矛盾与挣扎。他们既有着对现代化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又时刻不忘对草原、雪山的深厚情感与敬畏之心。
通过“并置”手法，小说中的时间线索被转化为空间展现，这是对传统小说中时间统领空间这一常规叙事模式的一种革新，在时空交织的历史叙述框架内，它着重展现了一种以空间包容时间的全新叙事逻辑。作者“有意压缩时间的长度来追求空间的宽度，使作品因此获得一种多维立体的空间容量”。这种叙事方式深刻反映了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和空间化特征，更贴切地捕捉到了现代生活的本质与内涵。
（二）空间的内聚焦
在创作一部作品时，对于文中事件的描述必然会涉及作者选择何种视角或观察点来进行展现的问题。换句话说，作者需要决定从哪个角度、通过哪个人物来讲述故事，这直接关系到读者如何理解和感受这些事件。选择合适的叙述视角，不仅能够影响故事的叙述方式和节奏，还能够深刻影响读者对故事内容的理解和情感投入。热奈特在《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中对叙述聚焦进行了细致的分类，主要划分为三种类型：零聚焦叙事（也被称为无聚焦叙事）、外聚焦叙事以及内聚焦叙事。传统小说往往倾向于采用第一种类型，即零聚焦叙事，也被称为全知视角。外聚焦叙事是一种客观的叙事方法，其中聚焦者即叙述者，保持旁观角色，不介入故事。由于视角所限，仅能描述事件及人物的外在表现，无法触及人物的内心世界，因此，这种叙事方式在短篇小说中经常被运用。
杨志军的《雪山大地》则采用了内聚焦叙事，也就是在叙述文本中“聚焦者与参与故事中的某一人物相重合，借助于这个特定人物的眼光去‘看’出现在他或她周围的一切”。在《雪山大地》这部作品中，作者以“我”的父亲强巴为核心，精心构建了一个个紧密相连的故事线，所有情节均围绕着强巴这一主人公展开，深刻揭示了他的内心世界与丰富经历。这种以角色为中心的叙事手法，让读者仿佛亲身踏入强巴的心灵世界，与他一同经历喜怒哀乐，极大地增强了故事的沉浸感与真实度。在融入藏地的征途中，强巴这位公职人员兼外来者，在桑杰的引领下，踏上了野马滩的土地。在广袤的草原上，强巴与桑杰、角巴德吉等人之间发生了诸多扣人心弦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展现了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也映射出草原生活的点点滴滴。当面对涉及阿尼玛卿牧民切身利益的关键问题时，强巴展现出了非凡的领导力和决策力。
结语
《雪山大地》中的叙事空间如同一座桥梁，连接着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过去与现在、传统与现代，让读者在跨越时空的阅读体验中，深刻感受到人类情感的普遍性基质。小说中，无论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还是简陋却充满温情的医疗所，每一个空间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与生命故事，不仅为读者呈现了一个鲜活而真实的雪域世界，更在深层次上探讨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为在新时代背景下如何传承和发扬优秀的民族精神与文化传统提供了启示。
［作者单位：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
（全文原载于《中原文学》2025年5月刊）
美 编：隽红
责 编：祝俊
二 审：海焰
终 审：李纲
签 发：李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