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40年代初张中行与妻女合影
张老一生淡泊名利,自称“街头巷尾一常人”,称自己的家为“都市柴门”。从这个“柴门”里走出的他的四个女儿,均继承
了乃父淳厚的家风,为人低调,不事张扬。
她们是普通人,又是四位令人尊敬的知识女性――长女张静,河北北方学院医学系教授,全国人大代表,国家级教学名师奖获得者;二女儿张文,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有色金属研究总院从事科研工作;三女儿张采,北京农业大学毕业后,在新疆某高校任教直至退休;最小的女儿张莹也毕业于北大化学系,经历了“文革”中的“上山下乡”,后到张家口的环保部门工作,上世纪80年代才回到北京,在卫生部食品卫生监督检验所工作。
现在,四姐妹均已步入人生的中老年,两鬓染霜。谈起自小在父亲影响下成长的那一桩桩往事,她们是那样一往情深,使人看到平凡中的不平凡,看到一位令人仰慕的大学问家、大作家,是怎样做父亲的。
“父亲的教育是无为而治”
在四姐妹印象中,父亲的教育是“不管”式的教育。张文说:“对我们来说,父亲的身教重于言传。他对我们的教育是西方式的,完全自由开放,甚至放任不管。他从来不参加我们的家长会,我们读几年级他都不记得。我想,要是我留级了估计他都不知道。”“父亲对我们没有正襟危坐的教育,我们从小的环境都是很自由,很民主,很平等。”张采回忆道:“小时候家住西城鸦儿胡同,父亲有一间书房。只要在家,父亲就是坐在那里读书,写作。父亲的书整齐地一排排摆在书柜里,父亲用老式派克钢笔工工整整地写文章。父亲到旧书店去淘回旧书来,总是沾着点水把卷边的封面压平,或做个书皮,整旧如新。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圣。父亲看书写作时姐姐们从不去打扰。我小时候最调皮,常好奇地去看父亲写字,每当这时父亲就顺手画个大猪,把我打发回来。”
这种“无为而治”般的教育,却在四姐妹身上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就是对于书籍、对于学习的热爱。那时候张老一个人挣钱养活全家8 口人,家境不富裕,但张老尽可能省出钱来给女儿们买书。《开明少年》杂志是必订的;《发明家的故事》《少年文库》等丛书买回来,一个人分几本。女儿们每人有一个自己的小图书馆――一个整整齐齐摆满书的书箱,还自己动手做了借书证,姐妹之间互相借阅,这样每个人都能分享别人的藏书了。除了父亲买的书,她们还把每月5角的零花钱攒下来,都用来买书。她们常到家附近的地安门新华书店去买处理书,挺好的书,二三分钱就能买一本。买回来,学着父亲的样子整旧如新。时间一长,每个人都积攒了八九十本属于自己的书,几姐妹的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她们学父亲的样子,每天放学做完功课,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再读那些给她们带来无穷乐趣的课外书。就是这些书伴随着姐妹们成长的道路,她们小学、中学,个个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后来都考上了大学,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才。为人们所称道的“一门里八位北大人”(张老是“燕园三老”之一的老北大,张文、张莹和她们的先生、女儿都是北大毕业,还有张采的女儿,也毕业于北京大学),就是在这样无为而治、宽松自由的环境里产生的。
“父亲教我们看星空”
晴朗的夜晚,繁星满天。在鸦儿胡同当院儿,四个小女儿搬着小板凳围坐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天文,认星空。在父亲指点下,银河系、北斗星、仙女座、大熊座……这些天象是那样神奇而美丽,激发她们无穷的想象。这是四姐妹的童年回忆中最动人的一幕。张老是文史专家,但他同时也喜欢科学,喜欢天文,曾写过散文名篇《彗星》。女儿们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父亲常给她们讲关于星空的英文小故事,讲自然科学知识和爱因斯坦的故事。遇到日全食、月全食,就教女儿们用墨把玻璃片涂黑,对着日月观测。
“爸爸,你教我们看星星,是想让我们将来学天文吗?”一个女儿这样问。
“不,不管学什么,一个人就应该知识面广,要对科学有兴趣。”张老回答。
确实,父亲只管女儿内心是否充实,至于考大学报什么专业,将来靠什么吃饭,父亲是不管的。他对女儿们说,你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就这样,四姐妹一个学医,一个学气象,两个学化学,反正没有一个做跟文学相关的事情。当然,那个时代崇尚数理化,学习好的学生,一般都选择理科。然而她们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和从小看星星,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直到现在女儿们还记得,小的时候听父亲说宇宙是“有限无边的”,她们都觉得很深奥,越深奥越想弄明白。父亲一生都关注着现代科技的进展,他书柜里至今保存着两张剪报,一张是爱因斯坦头像,一张是阿波罗号首次登月的照片,都是父亲亲手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硬纸板上珍藏的。父亲对自然科学的这种热爱,造就了四个终身从事科学工作的女儿。
张采大学毕业,自愿报名支援新疆的教育工作。临行前,父亲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康德的名言:“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可敬畏,这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这句话成了张采一生的座右铭,也是四姐妹一生的座右铭。
“人生最有力的是道德”
说起父亲,女儿们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善良。
张静还记得,新中国成立前夕,物价飞涨,父亲一个朋友的太太拿着刚发的工资去买了两袋面,让拉三轮的把面拉跑了,这位太太怕婆婆骂,不敢回家。父亲对她说,“你告诉婆婆,你托张太太买面,是张太太把面弄丢了。”她家的婆婆曾因此对母亲有过意见,但父亲宁可自己苦一点,也要帮助别人。
张文回忆说: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同事被偷了,很难过。父亲知道后,就给了他被盗金额的一半,说,就当是我们两个人都被偷了。他还记得父亲有一次抱了只猫回来,说它被丢在外头怪可怜的。回到家才想起,要是这猫原来有主人,找不到怎么办,于是又赶紧出去贴条,说一只什么什么样的猫在谁家。这样的事常常发生,我们家养过很多流浪猫呢。
对猫尚且如此,对人就更不用说了。父亲对人很好,有人总结说,他是对朋友热情,对保姆客气,对子女严厉。对于向他索字、要签名、要书的人,他不但来者不拒,还常常自己装裱好了才送人。他常常上午写字,下午题款,说是“还文债、字债”。不但如此,他还帮别人向启功、金克木等人索墨宝、要签名,金克木一般不给人签名的,他就把笔硬塞到人家手里,命令他“签!”可是他从来不为我们向别人索墨宝,他自己的字也不给我们,他说他是天生的左撇子,字写得并不好,但别人向他要,他不能拒绝。久而久之,我们也知趣了,不找他求字画,所以到现在,我们家都没有什么名人字画。
曾有中学生给父亲写信,说很喜欢他的书,但是没钱买。父亲认为他很诚实,把书寄给了他。就这样,他给很多人寄过书。他常说,人家是我的读者,肯花时间、花钱看我的书,应该感谢人家。但也有人寄了钱来,说买不到他的某一本书,要他代买,他就很生气,说我又不是卖书的,把人家的钱退回去了。
关于张老宽厚待人、乐于助人的故事,坊间流传的就更多了。张老的夫人李芝銮,也是出名的善良贤惠,待人诚恳。在这样的家庭成长的四姐妹,各自在平凡的岗位上为祖国和人民默默奉献了几十年,为边疆和不发达地区的教育、科研、环保事业勤奋工作了几十年。她们从不以出身名门自居,就是做出了非凡的贡献,获得了崇高的荣誉,也从不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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