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昌(1908—1986),浙江海宁硖石人。我国著名红学家、词学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他是一位赤诚的爱国者,一生为人存真、治学求实。“读书常不寐,嫉恶终难改”是他诗书生涯的真实写照。
1978年11月,吴世昌(左4)与吴门五子及导师组成员合影。摄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施议对/供图
1964年间,我自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考上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室研究生。导师,夏承焘教授;专业,唐宋文学;研究方向,宋词。夏承焘教授开设两门课程:专家词及词学专题。夏先生以龙榆生《东坡乐府笺》及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作为读本,逐首品赏,并且专门为我设置一道论文题目。但这道题目当时未曾告知我,直到《夏承焘日记全编》正式出版方才发现。1965年2月2日,晴。夏先生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
今年破旧俗,不拜年。改《龙川词系年》。施生来,与散步至黄龙洞,红梅才有数朵。为说论文题可作“宋词如何写新题材”,此古人之“古为今用”。
1968年8月,我带着《东坡乐府笺》及《稼轩词编年笺注》离开西子湖,到工农兵当中“经风雨、见世面”。我不相信读书无用论,尽管当时尚未见夏先生日记,但不会忘记自己的研究生身份。1978年,我以研究生身份“重新报考”研究生。经过初试、复试,入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导师,吴世昌教授;专业,唐宋文学;研究方向,宋词。二次读研,中国社会科学院大楼还没盖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借居在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文学系居住在北京师范大学西南楼。一室六人,三张上下铺,四张简易办公桌,一个面盆架。我住102室,居上铺,下铺郑君华;同门雍文华居下铺,上铺胡明;另二位,高鑫及江裕斌各居上铺与下铺。我的另外三位同门师兄弟陶文鹏、董乃斌、刘扬忠以及另外三位同年师兄弟李少雍、齐天举等居101室。二室诸友,早出晚归。白天到大学图书馆及各个课室,寻觅空余座位,安排一天的读书与写作。
入学不久,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提出口号:认清形势,下定决心;钻研学问,成为专家。并说,社科院研究人员平均年龄46岁,面临后继无人的危险。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第一届研究生(时称“黄埔一期”),肩负重任。由于本人已当过一次研究生,经导师同意、研究生院批准,不用修读相关课程,可以直接撰写毕业论文。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我到导师吴世昌先生家,请示论文撰写事宜。但我所提论题,如苏轼研究、辛弃疾研究等都被否决。
吴世昌先生说:“你已经跟夏先生学习过两年啦,对你的要求,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所写的文章,如果是一百篇当中再加上一篇,成为第一百零一篇,那就没多大意思;你所写的文章,应是你所在领域的第一篇,以后人家修文学史,必然想起,施议对曾经写过这么一篇文章,非找来参考不可,这样的文章才有意义。”
1978年11月,吴世昌(右)与施议对合影。摄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施议对/供图
1978年11月,夏承焘(右)与施议对讨论学问。摄于北京天风阁。 施议对/供图
要写文章第一篇,目标高远,应当如何达至?依据导师教示,三年课读生涯,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端正立场、修正观念以及调整方法上。当时,我选择李清照。李清照是一位争议性较大的女性词人。学术界对于李清照《词论》的评价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李清照对于苏轼的批评过于严苛,是落后保守的体现,不利于词体的健康发展;另一种意见认为,李清照对于苏轼的批评,为维护词的本体地位,有利于词的健康发展。这两种意见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观念,代表着两种不同的立场及观点。我在对李清照作品进行全面阅读与研究后,对现有的关于李清照的论断重新进行分析、批判。我认识到,李清照对于苏轼的批判,乃谓其不协音律,而非不协声律。苏轼既以诗为词,同时亦以词为词。词学界将不协音律,误以为不协声律,这是彼时李清照研究的一个盲点。基于此,我将词学界的相关讨论与自己的研究体验,写成一篇小文,请吴先生审阅。吴先生看过后未曾多言,当即亲笔为小文题写篇名:《李清照的[词论]研究》。我想,这是先生给予的肯定。因此,三年时间,读词、写文,自李清照起,于声律与音律入手,辨别正变,进一步推进词学声学研究,亦以李清照为标的。我以《词与音乐之关系》为题,撰写毕业论文。之后,我又在硕士论文基础之上,以《词与音乐关系研究》为题,完成博士学业。从硕士论文《词与音乐之关系》,到博士论文《词与音乐关系研究》的写作过程,正是自己端正立场、修正观念、调整方法的过程。这一过程,大致经历三个阶段:首度读研阶段(1964—1968),研读坡公、辛帅以及其词调、词律,为词学声学研究打下基础;二度读研阶段(1978—1981),承接声学研究成果,对于词与音乐问题的思考,有所承接、有所进益;三度读研阶段(1983—1986),归纳、概括,综合论述词与音乐,制约与反制约的关系。与刘尧民《词与音乐》相较,我们论述的对象同样是词与音乐,但所持立场及观点却不同。20世纪40年代,刘尧民撰写《词与音乐》,在当时算是一项“垦荒的工作”(罗庸语)。刘说词与音乐,因为是词史的第一章,原题“词之起源”,其所论列偏重音乐对于词的制约。我说词与音乐的关系问题,既说制约,又说反制约。我以为:“词与音乐二者在发展演变中,经历了从互相融化到互相脱离的漫长过程。”刘氏强调一个方面,所谓“音乐之赐”,我顾及两个方面,词与音乐。刘以为,词不能没有音乐,离不开音乐。我以为,词可以脱离音乐。当时的着眼点,正在“关系”二字上。
总之,我的课读生涯自1964年至1986年,三度攻读研究生课程,所谓传旧与创始,究竟是如何朝着“第一篇”的方向进取,自己尚未认真思考过。词学界的一位前辈邱世友先生帮我作了个小结,他来函称:“顾吾兄从学于夏、吴二大家,得通变之思于吴,得实证之学于夏,斯二者词学专家,各以其治学特点授兄,而兄则融二家之长,成独有之治词风格。”实证之学与通变之思,确实是夏、吴二位导师为人、为学所树立的典范。夏先生将实证之学概括为一个“笨”字,他说,“‘笨’从本,我做学问靠的就是这一个‘笨’字”;吴先生作结构类型分析并将词体结构论的构成法则,归结为“十六字玉尺”,所谓“即景传情、缘情述事、就事造境、随境遣怀”,亦为其通变之思的体现。夏先生以声学为度金针,吴先生以观念为拓胸襟。夏、吴二位导师之所树立,永远是我进取的目标及途径。而今,二位导师已经远去,谨借小诗一首,表示敬仰之意。题曰:《戊子金谷苑送别有作》。诗云:
三月十七日,转头已再周。
平生多少事,行止且无忧。
一棹烟波远,大江滚滚流。
崇楼天欲蔽,蕖影立沙鸥。
我本农家子,白衣入翰林。
始随永嘉夏,声学度金针。
后逐海宁吴,袒诚款实襟。
古粤移居晚,空阶寒气侵。
唧唧复唧唧,当户未成匹。
斟酌仰南斗,几箧文史溢。
幸得素心人,光照临川笔。
登高知几重,太白连太乙。
(作者系澳门大学荣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