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古老工艺里的当代回响
作者:常涛
巷子口的老弹棉花铺子总飘着股太阳晒不透的棉絮香。褪色的蓝布幌子在风里晃悠,木牌上"老华弹花坊"五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隐约的墨痕。第一次路过时,我听见里头传来"绷——绷——"的声响,像远古传来的心跳。
推开门,满屋子飘着细白的棉絮,阳光从木格窗斜射进来,角落里,一个弓着背的老头正踩着木凳,手中的大木弓绷得笔直,枣木梆子"当"地敲响弓弦,“嗡——嗡——”震得漫天棉絮跳起细碎的舞。
"老弟,要弹棉花?"他转头笑,露出豁了颗门牙的嘴。这才看清他头顶落着层白,不知是棉絮还是白发。我摇摇头,他却招手让我坐,"闲着也是闲着,听老头子唠唠?"
老华说这门手艺传到他这儿是第三代。说着从墙角拖出个破烂的木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账本。"你看,民国二十三年,李记绸缎庄订了二十床棉被。"他的手指抚过褪色的字迹,"那时候弹花匠走街串巷,担子前头是木弓,后头是磨盘,吆喝声能传三条街。"
正说着,门帘一掀,闯进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华爷爷!我奶奶说棉花弹好了没?"老周笑着从里屋抱出团蓬松的棉絮,像捧着朵云。小女孩伸手去拿,棉絮立刻扬起细小的绒毛:"像雪花!"
"这可不是雪花。"老华用竹尺轻轻敲打棉絮,"老辈人说,弹棉花是把阳光和地气揉进棉絮里。你摸摸,是不是带着日头的暖?"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还有爷爷身上的烟味!"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我忍不住上手,指尖刚触到棉絮,就被柔软包裹。老华递来木弓,教我握弓的姿势:"胳膊要稳,手腕得活泛。"我学着他的样子敲击弓弦,"绷"的一声震得虎口发麻,扬起的棉絮钻进脖子,痒得直打喷嚏。老华却笑得直拍大腿:"当年我师父教我,头三个月只许听声儿,说听不出弓弦的'脾气',就弹不出好棉花。"
和老华相处日子久了,常能听见老华讲古。他说从前嫁女儿,娘家要备足八床棉被,红绸包边,绣着"鸳鸯戏水"。"弹棉花的师傅得在新人房里开工,一边弹一边唱喜歌。"老周眯起眼睛,哼起调子:"弹呀弹,弹得棉花软又绵,弹得日子甜又甜......"
可这甜日子,渐渐被机器声搅乱了。那天,巷口突然支起个铁疙瘩似的弹花机,轰隆隆的声响震得老华的铺子直颤。穿西装的年轻人举着喇叭吆喝:"机器弹花,又快又便宜!"
老华的木弓敲得更响了。他固执地说机器弹的棉花没魂儿:"你听这声儿,"他用力敲击弓弦,"木弓弹出来的是'噗噗'的闷响,像老母鸡护崽;机器是'咔咔'的硬响,冷得很。"
机器弹花的老板小陈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次他走进老华的铺子,摸着木弓啧啧称奇:"老爷子,您这弓都能进博物馆了。但您算算,我那机器一天能弹三百床,您这手工弹花,连零头都赶不上。"老华头也不抬:"三百床又咋样?你问问那些棉花,愿意被机器嚼得稀碎,还是想在弓弦上舒舒服服地开花?"小陈挠挠头:"老爷子,现在都讲究效率,谁还在乎棉花愿不愿意?"
但客人还是越来越少。有天,老华对着空荡荡的铺子发呆,突然拽着我往外走:"老弟,咱去看看这机器到底咋回事?"我们蹲在小陈的机器旁,看传送带吞进棉花,又吐出生硬的棉胎。小陈递来杯矿泉水:"老师傅,时代变了,您那木弓一天弹两床,我这机器一小时二十床!"
老华没接水,只是盯着机器转动的齿轮:"可你们的棉花,不会呼吸。"
转机出现在某天清晨。我刚到铺子,就见老华围着个戴眼镜的男人打转。那人举着相机,对着木弓和棉絮猛拍:"非遗!这绝对是非遗!"原来他是民俗研究员林先生,要给传统手工艺做纪录片。
林先生每天带着设备来,一边拍摄一边和老华聊天。"老师傅,您觉得这门手艺最大的价值是什么?"老华停下手中的活计:"价值?就是让人记得,从前的东西都是慢慢做出来的。现在什么都要快,可有些味道,快了就没了。"林先生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我们更要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门温暖的手艺。"
拍摄时候,老华总是特意换上蓝布长衫。木弓在他手中上下翻飞,棉絮如云朵般膨胀。林先生问:"老师傅,这手艺有啥诀窍?"老华抹了把汗:"诀窍?就是得把每团棉花当孩子养。你看这棉花,晒得太干会脆,潮了又弹不蓬松,得掐准了火候。"
镜头前,老华说起往事:"我爹临终前攥着木弓,说咱们弹的不是棉花,是人心。新媳妇盖着咱们弹的被子,能做个好梦;娃娃裹着咱们弹的棉袄,再冷的天也冻不着。"
片子播出后,铺子突然热闹起来。穿汉服的姑娘来定制嫁妆棉被,外国人举着"你好"的纸牌要学弹棉花,连幼儿园的娃娃都排着队来体验。但真正来学手艺的年轻人,却少之又少。
有个叫小明的大学生,暑假来铺子学了半个月。一开始,他连握弓的姿势都不对,弓弦总是打在手上,疼得直咧嘴。"师傅,这也太难了!"小明揉着发红的手抱怨,"我学编程都没这么费劲。"老华笑着递给他块棉布:"这手艺急不得。你看这弦,绷得太紧容易断,得张弛有度。"
可没到开学,小明就坚持不下去了。"师傅,我还是回学校写代码吧。弹棉花又累又赚不到钱,同学都笑我老古董。"老华沉默良久,把自己用了多年的一副皮手套送给他:"想回来的时候,铺子门永远开着。"
老华的木弓从早响到晚,可他的腰却弯得更低了。我劝他雇人帮忙,他却摇头:"这手艺得手把手教。当年我师父教我认棉花,从籽棉、皮棉到絮棉,摸了整整半年。现在的娃娃,哪有这耐心?"
一天,小陈突然走进铺子,挠着头对老华说:"老爷子,看了您的纪录片,我琢磨着,咱们能不能合作?您手工弹的棉花做高端定制,我机器加工的做普通款,打个'传统+现代'的招牌?"老华愣了愣,随后笑了……
就这样,两人合作推出了新的经营模式。老华的手工棉被定价较高,专门用来满足追求品质和情怀的客户;小陈的机器弹花则主打性价比,满足日常需求。他们还一起设计了新的包装,上面印着老华弹棉花的照片和"手工温度,机器速度"的标语。
林先生也没闲着。纪录片火了之后,他帮着老华整理申报非遗的材料。那些泛黄的账本、老周用过的工具,还有拍摄的影像资料,都成了珍贵的证明。申报过程并不顺利,需要填写大量表格,还要接受专家的考察。林先生陪着老周一次次修改材料,一次次解释这门手艺的独特之处。
"林老师,咱们能行吗?"老华有时会担心。
"放心吧,老师傅。"林先生总是充满信心,"您看现在网上那么多人支持,还有小陈他们的合作,这门手艺已经重新活过来了。"
终于,在他们的努力下,传统弹棉花技艺被列入了市级非遗名录。授牌那天,老华戴着老花镜,颤抖着双手接过证书,眼里闪着泪花。
那天傍晚,来了对老夫妻。老太太摸着棉絮直掉眼泪:"和我结婚时盖的被子一个味儿。老头子生病后,总念叨想再睡睡老棉花被。"老华红着眼眶应下,连夜开工。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棉絮上,他的影子在墙上忽高忽低,木弓的声响里,仿佛掺进了叹息。
棉被做好那天,老头已经走了。老太太抱着被子说:"他走得安详,说好像闻到了年轻时棉花被的味道。"老华把工钱塞回她手里:"就当给老哥哥送件寿衣。"
入秋时,老华病倒了。躺在病床上还念叨着铺子,说檐角的蓝布幌子该换了。我和几个老主顾轮流照看,给他讲铺子的新鲜事:林先生的纪录片拿了奖,片子里老华弹棉花的片段在网上火了。小陈的机器弹花店和老华合作后,生意越来越好,还开了分店;有大学生来做毕业设计,把弹棉花的节奏编进了音乐;火锅店用棉絮装饰墙面,说是要留住"老城区的软和"。
老华临终前,把木弓郑重地交给我。那弓身被岁月磨得发亮,弦线却依然紧绷。"记住,"他的声音很轻,"棉花是有灵性的。"
如今我守着这间铺子,木弓的声响依然每天准时响起。常有老人驻足,说这声音让他们想起童年;也有孩子好奇,问棉花为什么会跳舞。偶尔有年轻人来试学,虽然大多半途而废,但也有坚持下来的。
有个叫小灵的姑娘,辞去了办公室工作,跟着我学弹棉花。她说:"在写字楼里,每天对着电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听到这木弓的声音,反而觉得踏实。"
有时望着满屋子的云絮,耳边似乎又响起老华的哼唱:"弹呀弹,弹得棉花软又绵......"这声音穿过岁月,和着机器的轰鸣,织成一曲新旧交织的歌。而那些被阳光亲吻过的棉花,依然在木弓的震颤里,诉说着永不褪色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