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性格所使，我干什么都急切。挨饿的年月，我发了疯地挖野菜、揽地瓜，累得瘫倒在野地上，四肢伸展成个“大”字，让身体所有的部分都紧贴地面，迅速地消除疲劳，只要有点恢复的感觉，立即跳起来，继续又挖又刨。

当海碰子扎猛捕鱼捉蟹时，我简直就不要命，在波涛中上下翻腾，憋气憋得鼻孔冒血，眼珠子被海水“杀”得通红，一直拼得只剩一口气，不得不像狗一样往岸上爬……

在安装队学焊工技术，我苦学苦练，从早到晚手不离焊枪，头发烧焦了一撮，脸皮烤得灼痛，浑然不觉，真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后来我写作，一枝钢笔，一摞稿纸，坐在屋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应该说是个安稳的工作。但我却能拼出“生命垂危”的奇迹，请听我慢慢道来。

写作的第一重要是看书，我就发了疯似地看书，上下班走路看，工作时偷空钻进废铁堆里看，尤其是吃饭时看书，由于两眼盯着书页，无法准确地一口饭一口菜。于是我就“呼噜呼噜”地专门喝稀饭咬窝窝头，一字不漏地看着饭碗前面的小说。饭吃完了就呱叽呱叽地专门吃菜，眼睛依然盯着小说。母亲在旁边喊：“别吃进鼻眼里！”。

所以我至今养成习惯，能光吃饭不吃菜，然后光吃菜不吃饭。妻子刚开始跟我过日子，非常吃惊，对我瞪着恐惧的眼神，她不能相信一个人连吃几碗饭，不就一口菜，却吃得有滋有味儿。更不能相信，连吃一大盘咸乎乎的菜，不就一口饭。

从事写作后与作家们出去采风，大热天走在“前不靠村，后不达店”的野地，大家又渴又饿。但背包里只有干硬的饼干和面包，于是就等着后勤人员送来水和肉肠，否则谁也吃不下去。我却当众狼吞虎咽，将一个大面包吞下肚去。当后勤人员赶来，我再有滋有味地大吃肉肠和咸鸭蛋。一个老作家幽默了我一句：“你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也许我发了疯地看书，就产生了发疯写小说的劲头。那时住在安装队分配的一间小房子里，寝室才6平方米。我在小床上端坐，伏身小饭桌上挥笔，“刷刷刷”地写小说。上班的日子夜里写、凌晨写，周日就写一天。真就是写得昏天黑地。一次过节休三天，我就大写特写三天。突然，我觉得身子不适，感到手脚不太灵敏。开始没当回事儿，但渐渐发现右面半个身子肿胀，动作困难，我吓坏了，这明明是半身不遂！

弟弟借了一辆手推车，把我推到医院，医生们检查后却摇头晃脑——嘴不歪，眼不斜，说话口齿伶俐，可为什么半个身子肿胀疼痛呢？他们继续摇头晃脑。后来有个老大夫诊断：说这是剧烈劳动所至，或是抡大锤，或是扛重物。我说过节我在家坐了三天，啥活也没干，只是写写字。老大夫沉吟了一下，说你没啥病症，给你开几天诊断书，躺在家休息几天看看吧。

躺了几天后，啥药也没吃，却感到身子轻快正常了。于是我非常兴奋，又挥笔疯狂写作。更兴奋地是我写的小说被编辑看中了，提出一些要我改写的段落，并要我抓紧时间改写，近期发表。我立即加倍地疯狂了。编辑看到我改写后的稿件，大为赞扬，说是要发头题。我幸福得都想到跑到大街上，告诉所有认识的人，我创作成功了！……

就在我幸福得发昏的时候，竟然感觉胸部有点不对劲儿，到浴池洗澡时惊讶地发现右边的乳头旁边明显地鼓起了一个疱。用手捏一下，竟然相当肿疼。我大感恐惧，对着镜子发呆。一个洗澡的中年男人注意到我，他过来关切地用手捏了一下，说是挺有硬度，可能是疱块，也就是肿瘤。我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站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尖叫着：“男人还能患乳腺癌吗？……”

没想到那个中年男人挺有文化，他说从医学资料上看到，世界上也有男人患乳腺癌，是多少万分之一……

我绝望了，男人患乳腺癌，不病死也会羞愧而死！更绝望的是，发疯般地奋斗了多少年，刚刚迈上创作成功的第一步，生命却要完蛋了。老天爷呀，我活得太冤屈了！……

可没想到那个男人的父亲是医学院的教授，他带我去见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真就是教授的形象，光亮的脑袋，严肃的眼神，语气沉稳和蔼。他认真检查后，说是炎症，不是恶性肿瘤。第一，恶性肿瘤非常坚硬，形状不规则，有棱角状，而且与正常组织的边界模糊。而我胸前的肿疱圆乎乎的……。我一下子放心了，但回家的路上却更感到胸部肿疼，因为虽然老教授断定是炎症，但却说不出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严重的炎症。

我渐渐又恐惧起来，不知不觉走到母亲家。一个人无论年龄多大，都愿意对母亲倾诉。虽然我结婚出去过日子了，但有时回到母亲家，也抓空伏在母亲厨房的饭桌上写小说。

母亲说：“傻孩子，你干啥都急，老是一个姿势，一个劲地写、写、写，把半个身子写肿了！你胸前这个疱，肯定也是写肿的……”

我眼前猛然一亮，觉得母亲太伟大太智慧了！因为我暗暗用手做出握笔状，立即感到一根热辣辣的筋，直接传导到胸前的肿疱上……

我彻底放下手中的笔，因为我甚至看到笔就像看到鬼似的，为此我真正放松地休息了一些日子，胸前的肿疱很快消失了。

很多与我交往的朋友都半开玩笑地批评我脾气火急，干什么都发疯……

我明白发疯不是优点，可这是我性格的缺陷，性格永远改不了。但有时我也暗自骄傲，一个人为了写作能把半个身子写肿了，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奋斗！幸好我有发疯的性格，才使我有着超强的前进动力……

*邓刚长篇小说《绝对亢奋》、《山狼海賊》、《N级保镖》、《娶个媳妇上东炕》等作品在“喜玛拉雅”播放，绝对有意思，你会笑得眼泪哗哗的！希望你收听

*作者简介：现名邓刚，原名马全理。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人民文学》编委。发表《曲里拐弯》、《山狼海贼》、《绝对亢奋》、《迷人的海》等作品数百万字，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站直啰，别趴下》、《狂吻俄罗斯》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