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记

       如今街头巷尾常有小贩推车叫卖爆米花。机器精致小巧，玉米粒在玻璃罩中噼啪绽开，如雪片纷飞。孩子们围在车边，踮脚张望，待得纸袋到手便欢天喜地散去。我每见此景，总不免驻足买上一袋。然而嚼在口中，却如咬一团虚浮的甜气，舌尖上那点酥脆甜香，转瞬即逝，竟连半点回甘也无。于是童年记忆便从味蕾深处悄然浮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砰”，才是真正爆米花的魂魄。

       我幼时村中爆米花者，乃一黑脸老汉。他推一辆独轮车，车上踞着乌沉沉铁葫芦似的转炉，旁置风箱与炭篓。每年秋收后，他便如约出现在打谷场边。孩子们眼尖，远远瞥见便奔走呼号：“爆米花的来啦！”顷刻间家家户户的孩童便攥着玉米粒，拎着布袋，如归巢之雀涌向谷场。

       那老汉沉默如石，任孩童环绕喧闹，只默默支起炉架。炭火在风箱鼓动下由暗红转为灼灼金黄，他方转动起那铁葫芦。玉米粒在黑暗炉膛中翻滚，炉壁渐红，仿佛一只烧透了心的怪物。孩子们捂耳退至数步外，却又忍不住伸长脖颈，屏息凝神。整个谷场霎时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余风箱呼哧作响，玉米粒噼啪轻爆如雨打芭蕉。时间在炉火的舔舐中胶着凝固。

       终于，老汉缓缓起身，将转炉一头套入麻袋。他喉中低吼一声：“响喽！”孩子们便齐齐捂紧耳朵，闭眼缩颈，仿佛预备迎接天崩地裂。只见老汉抬脚踏住炉尾机关，猛力一扳——

       “砰！！！”

       声若惊雷炸裂，大地为之震颤。一股白烟裹挟着焦香喷薄而出，瞬间弥漫整个谷场。袋中玉米粒如得了生命的雪片，迸溅着、膨胀着，爆裂成乳白蓬松的花。那香气绝非如今街头甜腻的奶油味可比——是炭火与铁器锻造出的焦香，是玉米粒涅槃重生的谷香，是粗布麻袋的纤维气息，是泥土、汗水和阳光的浑厚交响。孩子们一拥而上，顾不得烫手便抓了满把塞入口中。新爆的米花滚热酥脆，牙齿轻碰即碎，舌尖霎时被纯粹的粮食甜香包裹。那滋味有劲道，有余韵，如秋阳晒透的麦垛般扎实饱满。

       爆米花装进自家布袋，便成了接下来数日的宝贝。伙伴们聚在草垛后，各自掏出珍藏交换品尝，比较谁家的玉米粒更饱满香甜。每颗米花皆如微缩的云朵，放进嘴里却似有雷霆滚动，那是炉火与巨响赋予的魂魄。有时我们比赛抛接米花，仰头张口去接，米花落入口中的刹那，仿佛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甜雪。风过处，散落的米花被鸡鸭啄食，连畜生也知此乃人间至味。

       后来进了城，街头爆米花日益精巧。转炉换作透明玻璃罐，炭火易为电热丝，“砰”的一声巨响被温柔的“叮咚”提示音取代。米花裹上七彩糖浆，撒上巧克力屑，盛在印花的纸袋里。然而这甜腻之物入口即化，如一场虚情假意的梦。我试过许多店家，终是怅然——那铁与火锻造的魂魄，那大地惊雷般的宣告，那纯粹饱满的谷物原香，竟已消失于时间深处。

       一日散步，见街角尚有一位老者守着手摇爆米花机。炉火幽微，铁葫芦轻转。我买下一袋，米花入口的瞬间，竟有微弱的炭火气掠过舌尖。然而终究是差了些分量——那惊天动地的“砰”声，终究是随村庄的老谷场一同沉寂了。

       当爆米花的声响由“砰”化为“叮咚”，那失去的岂止是声音的分贝？我们告别了炉火照亮的夜晚，也丢失了谷物在烈焰中涅槃的壮烈。机械的甜味涂抹了粮食的魂魄，精致的包装裹住了泥土的呼吸。那捂着耳朵等待惊雷的孩童，终在无声的甜腻里长大，而某一部分纯粹的欢欣，永远留在了那声爆响之中。

       爆米花的滋味，原是大地借炉火与巨响所写的诗篇。如今诗意消散，只剩糖霜涂抹的苍白残句。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