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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松鼠(原创)
陆渴望
2025-06-16 10:16:58
笼中松鼠
卢新松
夏日的午后,阳光像一把金色的筛子,将斑驳的光影洒在老槐树的枝桠间。那时,我还在读初中,总在放学路上寻觅些新奇玩意儿。那天,命运将一只松鼠送到我脚下——它蹲在碎石堆旁,浑身毛色如枫叶般赤红,唯独那双眼睛像浸了水的石榴籽,泛着湿润的悲哀与恐惧。我屏住呼吸靠近,它竟没有逃,只是蜷缩着,尾巴像一把抖动的扫帚,扫落一地惶惶不安。
我捉住了它。指尖触到它温热的身躯时,我的心跳得比它更快。这只松鼠成了我的秘密,我连夜用竹条编了个笼子,缝隙细得连它的小爪子都钻不出。它每日在笼中跳动,像一粒不安分的火星,而我守着这火星,生活忽然变得欢愉起来。它的尾巴扫过笼壁,簌簌作响,我总盯着那金黄的弧度,幻想它若自由了,该怎样在枝头甩出一串金色的流星。我惧怕它锋利的牙齿,便用瓷碗盛清水,撒一把玉米粒,仿佛水和粮食能砌成心间的渠。渐渐地,渠水流了起来——它不再对我呲牙,甚至会怯生生地衔住我伸进笼子的手指,像叼一片轻盈的羽毛。
某个清晨,我斗胆打开笼门,将它放在肩头。它竟不跑了,小爪子勾住我的衣襟,温热的鼻息拂在颈侧。我把它捧在手心,它蜷成毛茸茸的团子,仿佛我们成了彼此的港湾。从此,笼子不再封口,它成了家中一员,会在窗台晒太阳,偷啃我书桌上的核桃。若哪天它迟迟不归,我便心慌如鼓,直到暮色中看见那抹赤红跃上围墙,我才松一口气。父亲常说:“这松鼠怕是中邪了,和人亲得像猫狗。”我却笑他不懂,人与生灵的缘分,原是可以这样暖的。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天父亲骂骂咧咧地抱回一捆玉米,秸秆上尽是锯齿般的齿痕。“被老鼠啃的!”他愤愤道。我摇头不信,指着笼中酣睡的松鼠——它正抱着颗松果,腮帮鼓得像塞满棉絮。父亲对着我长长叹气,那叹息像一根刺,扎进我心里。我开始疑心:我的松鼠,是否也曾趁着夜色,啃噬邻家的庄稼?它蓬松的尾巴下,是否藏着我不曾看见的罪?
疑云在心底生根发芽。直到那次浇地,真相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我抱着松鼠蹦跳着往田垄去,忽见路旁坟地钻出一只灰松鼠,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不过几秒,坟茔后涌出成群松鼠,大的如成年人的手掌,小的似初生鼠崽,毛色灰苍黄杂,吱吱唧唧,像在召开紧急会议。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它们聚在坟头枯槐下,密语般交流着,仿佛商讨关乎族群存亡的大事。待商讨终了,队伍突然转向邻家的豆地——那些正蓬勃生长的豆苗,叶嫩角青,却遭了灭顶之灾。松鼠们扑上去,利齿撕咬豆荚,绿叶顷刻蔫垂,豆角被啃空,豆皮撒落一地,宛如无数绿色泪滴。
怒火从胸腔炸开。我捡起石块掷向这群“盗贼”,正中一只灰松鼠的脊背,它惊惶逃窜,整群松鼠炸作一团,灰影窜动如乱箭。我愣在原地,望着被毁的豆地,心中翻涌的不是胜利,而是困惑。我的松鼠也曾参与这样的劫掠吗?它每日与我亲近,却在暗处撕咬他人的生计?
手中的小家伙忽然躁动起来,它挣脱我的怀抱,窜上田埂,对着远处灰松鼠逃散的方向吱叫。它的尖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此刻不再是可爱的标志,倒像凶器;那条曾令我着迷的扫帚尾巴,此刻成了犯罪的印记。我厌恶地抓起它,扔向草丛:“滚回你的同类去!”它跌进草堆,却立刻窜回,咬住我的裤脚,湿漉漉的眼睛再次泛起哀求。我心软了,弯腰抱起它,却瞥见不远处有个洞穴——洞口被杂草掩着,深处隐约有松果堆积。这是它曾栖身的巢吗?它原该属于泥土与洞穴,而非我的竹笼。
我挖开洞穴,将它塞进去,用土块堵住入口。它凄切的呜咽从土缝渗出,一声比一声微弱,仿佛要哭死。我的心脏被鼓槌擂打,雨点般的疼痛砸在胸腔。但我没有回头,直到今日,那呜咽仍缠在记忆里,如一根带刺的藤。
或许,我错了。它本是族群中的叛逆,逃出洞穴投奔人类,却仍改不掉啃食庄稼的本能。就像人世分阶级,松鼠亦分善恶?那些灰松鼠毁豆地,而我的红松鼠,或许属于和善的一类?可自然界的法则岂容我这般划分?我囚它于笼,饲以清水玉米,却不知这温柔喂养,反成了它背离族群的枷锁。它被我的善意驯化,却在暗处背负啃噬的罪名,而我,既是它的“救主”,亦是它的“共犯”。
如今回想,那堵洞穴的土块,何尝不是堵在我心口的墙?我自以为给了它温暖,实则剥夺了它作为松鼠的自由与尊严。那些被毁的豆角、父亲叹息的玉米秆、坟地中商讨的松鼠群……所有碎片拼凑成一个真相:人与自然的亲近,若失了分寸,便会沦为彼此的囚徒。
那年夏日的欢愉,终成了带血的记忆。笼子空着,封口不再,可再不会有赤红的生灵跃入。有时路过坟地,我仍会驻足,幻想枯槐下是否仍有松鼠密语,讨论着下一个啃食的夜晚。而我,再不敢轻易触碰一只松鼠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只是恐惧与悲哀,还有整个族群的秘密,与人类永远无法真正相通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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