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贪财怕粥凉,好色怨花香(小说)|薛宏新专栏638
河南文苑
2025-06-17 15:16:50

#薛宏新##薛宏新小小说选#

文/薛宏新

阳武城里,西水门根儿下,蹲着个茶馆,招牌三字——“五味馆”。

掌柜赵老歪,裹一件褪色旧蓝衫,袖口油亮如涂了膏药。他常年缩在乌木柜台后头,眼皮似垂非垂,泥胎似地安坐。馆子里却日日喧腾:窗边榆木桌是王瞎子的地盘,三枚磨得精亮的“咸丰通宝”总在油腻桌面上蹦跶;卖膏药的李花脸,嗓门炸雷一般,震得梁上积灰簌簌下落;跑江湖的孙麻子号称“活舆图”,天南地北的财路都在他舌尖翻滚。这些茶客们耳朵支棱,眼珠乱转,一颗心全扑在人世滚烫的营生上,且总带着股古城的焦躁气——护城河淤塞半枯,城墙上苔痕水渍青黑交错,人心里那点念头,也就愈发显得湿热黏稠。

钱这物件,偏是绿锈冷铜裹着烫手的魂。

王瞎子那三枚铜钱,自然是五味馆的镇馆之宝。每日近午,铜钱“叮当”作响跌落桌面,围观者无不屏息,仿佛这三枚小东西真能撬开老天爷紧锁的账本。

“老瞎子,”李花脸最是性急,油亮的额头青筋微跳,“今日这财运卦象如何?够不够俺割半斤猪头肉,咂摸点儿油腥?”

王瞎子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铜钱,眼白对着房梁蛛网,半晌方拖长调子:“财帛自有份,水火最无情。求之切了,”他顿了顿,“小心烫了爪子哩!”这话如同滚油锅里泼入冷水,“滋啦”一声炸开一片议论。有人啧啧佩服,说瞎子通了玄机;有人嗤之以鼻,暗讽瞎子自家连铜钱正反都摸不清,倒来指点他人财运。

孙麻子呷了口浓似酱油的茶汤,讲起去年跑襄城码头的旧事:一船苏杭绸缎泊岸,各色人物霎时蜂拥,眼珠子上都像伸出了钩子。平日里长衫飘飘、走路怕踩死蚂蚁的斯文人,此刻挤在腥臭熏天的驳船上,袍袖高挽至胳膊肘,喉间发出的争抢嘶吼,竟比拉纤的船夫号子还要刺耳难听。

“钱是好东西,”孙麻子叹道,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可它啃着人骨头的时候,谁嘴里不渗点血沫子?”

茶馆里“嗡嗡”如蜂巢。柜台后的赵老歪,眼皮似乎更沉了些,只有那油光发亮的柜台板,无声无息地吸纳着弥漫的贪婪与算计。窗外,护城河水浮着暗绿的苔藓,懒洋洋地纹丝不动。

色字当头,偏是红粉香浓淬着刮骨的刀。

过了半月,茶馆斜对过,绒线铺的邱家,平地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波。邱家男人新丧不足百日,那成了寡妇的内掌柜,人称邱三娘的,竟在她那临街阁楼的窗台上,摆了盆山茶。花开得泼辣恣肆,血红血红的,映着古城灰扑扑的底色,扎眼得厉害。

“啧啧啧,”王瞎子耳朵比猫还灵,率先在茶馆里挑破了这层纸,“那花儿……怕是搁的地方不对路数哟!”

李花脸立刻接茬,嗓门震得茶碗轻颤:“谁说不是!寡妇门前,讲究的是个素净凄凉!弄盆比戏子腮帮子还红的玩意儿戳在那儿,招啥?招蜂引蝶呢?还是……”他嘿嘿一笑,舔了舔厚嘴唇,“心里头那口干涸的井,又咕嘟咕嘟冒活水了?”

一股隐秘而灼热的躁动,瞬间在茶馆里弥漫开来。邱三娘成了众人唇齿间活色生香的蜜饯。她昔日侍奉病榻的艰辛,为人的爽利,都被那盆刺目的红花冲刷得模糊黯淡。茶客们更热衷描摹她偶尔露出一白的后颈,或是低头数铜钱时鬓角滑落的一缕不安分的青丝。烟雾缭绕里,一道道目光黏在邱家紧闭的铺板上,仿佛能穿透木头,窥见门后独居女子一段秘不示人的风光。

“咳,”柜台后泥胎似的赵老歪,忽然清了清喉咙,眼皮依旧耷拉着,对着虚空慢悠悠道,“花儿开在窗台,根儿还扎在花盆土里。看花的人哪……”他顿了顿,“心思倒是风筝断了线——不知飘到哪块云彩上喽。”这话像根无形的针,轻轻一戳,众人鼓胀的臆测便“噗”地泄了气。馆子里霎时一静,随即响起几声的干咳。

恰在此时,门外晃进个年轻后生,眉眼周正,是城里“聚宝号”钱庄的学徒,唤作瑞生。今日不当值,脸上没了柜台后的精明,显出几分懒散。他拣了个角落坐下,听着众人编排邱三娘,只低头捻着茶碗盖儿玩儿,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

“瑞生兄弟,”好事者凑了过去,嬉皮笑脸,“邱家小寡妇窗台上那盆‘野’花,你看真切了没?红得赛过新嫁娘的盖头,怕不是心里头痒痒,唱起‘小寡妇思春’了?”

瑞生抬起头,眼神清亮,不见半分邪气:“那花?开得精神!天闷得人喘不上气,开窗透透风,摆盆花添点活气,自己瞧着心头也亮堂。诸位老叔,”他环视一圈,声音不高,却如清水泼过,“您家窗台光秃秃的,就不嫌燥得慌?”一瓢凉水迎头浇下,众人心头那点噼啪作响的炭火星子,“滋”地灭了。一屋子人哑口无言。

李花脸脸上横肉抖了抖,干笑两声,蒲扇“啪啪”拍打汗涔涔的胸口:“嗨!毛头小子懂个卵!等你多吃几年咸盐就明白喽,香喷喷的花是好看,可嗡嗡招来的野蜂浪蝶多了,也是桩甩不脱的麻烦事儿!”

瑞生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带着少年人不管不顾的敞亮:“李叔说的是蜂蝶。可要是人自己心里头生了虫子,再看人家窗台上的花,自然瞅哪儿都像是虫眼儿了。”他放下几枚铜钱,起身便走,留下一屋子张着嘴、晾着舌头的茶客。

王瞎子摸索着收起桌上三枚温热的铜钱,幽幽一叹:“后生这话……砸脚面上了,比我的铜钱还沉几两。”

角落里,卖盐炒花生米的老秦头,慢悠悠地剥着花生壳,棕红的碎皮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一小堆。他眼皮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你们这些老货,闲得蛋疼?人家窗台上摆盆花,碍着你哪根筋抽抽了?”他捏起一粒花生仁,丢进嘴里,嚼得咯嘣脆响,“是怕那红彤彤的花影子,照出你们自家脸上那点不干不净的腌臜颜色吧?”

他又丢进一粒花生,咯嘣咯嘣嚼着。

“贪财呢,是怕自己碗里的稀粥结了冰碴,俩眼死盯着旁人锅里翻腾的肉汤;

好色呢,是自己心田里荒草长了三尺高,反倒怨人家园子里的花忒香忒招摇。

说到底,都是自家心里闹鬼,偏要扯过旁人的衣裳来当遮羞布!”

茶馆里霎时静得可怕。只剩下老秦头咯嘣咯嘣嚼花生的脆响,混着灶上大铜壶里水将开的、沉闷的咕嘟声。众人脸上那点兴奋的、窥探的油光,仿佛被这单调的咀嚼声和滚水声一点点熨平了,显出一种被戳破后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羞惭。

赵老歪依旧缩在柜台后,眼皮似闭非闭,仿佛周遭一切声响皆是尘埃。他身后木架上,一排排粗粝的茶碗无声地俯瞰着众人。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线爬上油腻的门槛,照亮空气中浮游的万千尘埃,也照亮了茶客们脸上那点久久不肯褪去的讪然。

贪也好,色也罢,不过是人皮囊下那口游移不定的热气儿,在阳武古城这间五味杂陈的老茶馆里翻滚浮沉。被咀嚼一番,裹上唾沫星子,终归要落回尘土。恰似铜钱上那层绿锈,窗台上那抹短暂的花痕,都抗不过灶膛里柴火燃尽、铜壶水沸的澎湃轰鸣——那是活着本身,最粗粝也最坚韧的声响。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书香河南全民阅读##2025新星计划1期#

免责声明:本文由顶端号作者上传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顶端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文章内容涉及侵权或其他问题,请30日内与本平台联系,反映情况属实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
热评
暂无评论,去APP抢占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