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的尉犁

手鼓声从尉犁希望广场的东南角炸开时，六岁的小杰像只脱缰的小马驹，拽着我的衣角就往人堆里钻。穿过两排挂着冰棱的白杨树，只见一位头戴花帽的维吾尔族老汉正领着人群跳麦西来甫，他的银须随舞步飞扬，肚腩在绣满石榴纹的袷袢下欢快震颤，仿佛塔里木河解冻时翻涌的浪花。

寒风裹着烤包子的焦香掠过广场，却冻不住沸腾的人潮。卖无花果干的阿依古丽甩开披肩加入舞阵，烤馕摊主艾合买提用馕饼敲出鼓点节奏，面粉簌簌落在枣木案板上，像撒了把月光。远处的胡杨林沙沙作响，像是给这冬日狂欢打着拍子。小杰早把毛线帽蹭歪了，学着旁边戴艾德莱斯头巾的小姑娘转圈，羽绒服下摆旋成一朵笨拙的蒲公英。

“爷爷，我比巴郎子（男孩）跳得好！”他喘着气扑进我怀里，鼻尖冻得通红。三个维吾尔族少年恰好舞到跟前，彩绸腰带翻飞如虹，惹得围观者喝彩连连。我揉揉他翘起的发梢：“咱们小杰也有维吾尔名字——叫‘艾尔肯’咋样？在维吾尔语里是自由翱翔的意思。”孩子咯咯笑着跑开，混入跳“萨玛舞”的老人堆里，活像颗滚进馕坑的热馕。

暮色初染时，孔雀河的冰面折射出孔雀蓝的幽光。这条滋养绿洲的母亲河，经持续生态治理，如今成了尉犁的“翡翠项链”。河岸新栽的沙枣树还裹着防寒布，枝桠间却已悬满红绸灯笼——那是罗布老人用古法浸染的艾德莱斯绸，每盏灯笼都拓着龟兹壁画上的蔓草纹样。商贸城的玻璃幕墙倒映着霓虹与星月，维吾尔族绣娘支起流动摊位，银针穿梭间，奶茶店的队伍蜿蜒到摆满桑皮纸灯笼的廊桥上，混着烤全羊的香气，将丝路古道的年味煨出千年沉香。

馕坑旁，热合曼大叔正将三十六个馕饼摆成新月图案，焦黄面香勾得人挪不动脚。隔壁摊位的罗布麻茶在铜壶里咕嘟冒泡，穿羊皮袄的老汉用木勺敲击壶沿，竟和广场传来的都塔尔琴声严丝合缝。手机忽然震动，本地诗人老周发来语音：“晚上来罗布人村寨看星星？我带了穆塞莱斯！”

暮色渐浓，希望广场的灯笼次第亮起，每盏灯笼下都垂着写满祝福的桑皮纸笺。小杰趴在我肩头打盹，睫毛上沾着彩纸屑与细雪。东边天空炸开第一朵烟花时，他忽然惊醒，指着远处喊：“艾克要学那个！”——却见十二位缠艾德莱斯绸巾的罗布老人踏着烟花碎影而来，手持胡杨木雕的塔赫曼（形如新月弯刀的木雕法器），吟唱着《且比亚特木卡姆》跳起萨玛舞。我望着他们衣摆翻卷的十二生肖纹样，想起展厅里那张唐代狮子舞图谱。千年前的龟兹羯鼓与今夜都塔尔的颤音，正在烟花绽放的裂帛声里悄然合奏。

这冬夜的人间烟火气里，孩子的笑声是鼓点，老人的舞步是根脉。塔里木的风沙吹拂千年，吹不散的，是那绿洲上用舞步谱写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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