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发2007年11期《百花园》《小小说选刊》转载)
凤凰山人家
王梁村北靠凤凰山,南临桃花溪。村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像一把花生随手撒在地上。
沿碎石小径斜上去,是一片竹林,隐着处院落,门前站着棵一抱粗的老柿树,枝叶繁茂,把两间青砖瓦房遮得严严实实。
当成群的蜂蝶围着淡黄色的柿子花喧闹时,他把她娶回了家。
来年秋天,老柿树挂起红灯笼,女人开怀生养了对儿龙凤胎。
从此,男人叫她黑女她妈,女人唤他银锁他爹。
男人在山南山北都是个人物,读过几年私塾懂得子曰,见天反剪着双手,威严地进进出出。
一副金边儿石头镜整日架在鼻子尖儿上,仿佛咳嗽一声就会掉下来。
闲时捧着本蓝布封皮儿、纸色发黄的旧书,一看就是半天,油瓶倒了也不扶。
王梁村识文断字的人少,年三十儿家家贴对联儿,男人就大显身手,家里人来人往赶集似的。
老听见女人的吆喝声:黑女,给你爹沏壶软枣叶儿茶;银锁快帮你爹裁纸!名叫黑女银锁的双生娃噘着嘴被指使得小颠脚儿团团转。
男人的白净脸儿激动的泛起两朵红晕,把衣袖挽的老高,闭目运气蓦一睁眼精光四射下笔如行云流水。
男人写对联的时候,女人就站他跟前儿,戴铜顶针的手里抓个家织的老蓝布围裙,一会儿殷勤地给他弹弹身上的灰,一会儿又细心地给他抻抻衣襟,还歪着头柔声问:他爹,想吃点儿啥,我给咱做!
男人嘴刁,有白菜不吃萝卜,有肉不吃豆腐。
女人就变着法儿给他做。
平时全家喝红薯叶糊涂面条,给他另做的是兑碗儿面。一小罐儿香油宝贝似的藏在炕头那只描着富贵牡丹花的陪嫁箱里。
面条一起锅,女人就摸索着把油罐儿抱出来,拿筷头儿往里蘸一下,在兑碗儿面里麻利地搅动,说是点滴香。
鸡子下的蛋,除了他谁都别想尝个蛋花儿。后院有棵花椒树,傍晚时分,女人哼着眉户戏来到树前,掐一把花椒嫩叶,洗净晾透,和面擀饼抹油,把切碎的花椒叶细细撒开,单给男人烙张千层油馍。
女人说了:他爹是识字儿人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就得好吃好喝尽着来。女人也不简单,能做一手精巧女红。
村里人至今记着她过门那天穿的水红色绣花鞋,说是跟戏文里唱的一模模样:罗裙下把那红鞋儿露,满帮是花,金丝线锁口,五色的丝绒绳又把底儿收,真个是巧手难描,画又画不就……
惹得四邻八村爱美的闺女媳妇争相来瞧。
女人很能干,养了三头猪、一头牛和一群鸡子,房前还种了两畦儿菜,一天到晚吃的涮的,忙完人的再忙哑巴畜生的,没拾闲儿的时候。
东院的婶子西院的弟媳都一脸羡慕,说:黑女她妈,你是种啥啥行养啥啥成啊!女人模样齐正耐端详,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桃花溪里的水,门牙缺个豁儿,爱用手背堵着嘴笑。
每天,女人忙完后,总会搬个小板凳挨在男人跟前儿,一边飞针走线扎花绣朵,一边听他讲古道今论文话武。
男人像个旧时说书人,总是这样开头:三侠五义七侠剑,小寡妇上坟秋海棠。接下来,不是“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救皇娘”,就是“金龙寺英雄初救难,隐逸村狐狸三报恩……”,直把女人听得不是针扎了手,就是布剪豁了口。
庄户人家的日子就这样过着说着,说着过着,水一样滑过。
转眼就是端午节,嫁到山南的小姑子要回娘家来。
女人大清早就忙着杀鸡炖肉,炸糖糕蒸花馍包粽子,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看着又在翻旧书的男人,忍不住隔着窗棂扯着长长的嗓子喊:银锁他爹,给咱挑担水去。
男人把书往胳肢窝底下一夹,挑着桶就出去了。不大会儿,男人就急赤白脸扎叉着两只手连声叫着黑女她妈黑女她妈进来了。
女人急急地问:咋啦咋啦?
男人斯斯文文地回:井掉桶里了。
女人一愣,随即手拍着大腿说:老天爷呀,桶掉井里了吧?掂着把竹笊篱就跑出去了。
男人照样坐下看他的书。
哥,哥!隔壁的叔伯兄弟大呼小叫着跑进来:我嫂子捞桶时掉井里了!
男人“呼”地站起身,手中书扔得老远,煞白着脸,旋风似地扑到井台边,看也不看就往井里跳。
柿子花又把桃花溪畔的王梁村熏醉了。夜,静得像一池春水,银色的月光穿过老柿树的缝隙泼洒下来,屋子里明晃晃的。
男人抱着女人,说黑女她妈,以后可不敢再诳我了。女人没话,只把身子使劲地往男人那边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
红酒,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洛阳市小小说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小说散文随笔创作。《头牌张天辈》《花戏楼》分别获得年度全国小小说佳作奖和优秀作品奖;《二功子》《咖啡男人》获全国小小说原创奖;有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新文学大系》等权威选本;小小说《主角》《坯王》《大钟馗》等作品入选多地中学语文阅读试题。出版有小小说集《花戏楼》《大钟馗》《青衣风月》和散文集《把自己站成一棵挺拔的树》,其中作品集《花戏楼》荣获第四届郑州小小说学会奖优秀文集奖;曾入选新世纪小小说风云人物榜.新36星座;获第五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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